普家明
一
假如離開這個不給編制、工資不高還常被拖欠的破單位,幾乎就走投無路了!那可是1994年,雖然電視和報紙上說,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早已異軍突起,但在我的家鄉(xiāng),影響力微乎其微,而打工潮遠未風(fēng)生水起。
“何況,假如自己遠走他鄉(xiāng),誰來照顧懷有身孕,但還在離縣城一百多公里的邊遠山區(qū)拼命工作的妻子?剛考上大學(xué)時,戶口一遷移,自己的責(zé)任田就被生產(chǎn)隊收回了,想回家種田都沒門??欣习??父親雖然在縣委黨校任教,可母親沒有工作,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年老多病,還有個正在上高中的妹妹,經(jīng)濟上常常捉襟見肘,時不時還要跟信用社貸點款才能維持,哪有什么余錢?”
凌飛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那段持續(xù)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是我這輩子最揪心、最黑暗的時光,完全看不到希望的那種。那年頭,國家人才奇缺,中專、技校乃至職高都大規(guī)模招生,而且?guī)缀醵及峙?,‘海歸的地位幾乎可以媲美瀕危物種,受眾生仰慕,而我們這批人,僅僅因為畢業(yè)前夕一個要求大學(xué)生下基層鍛煉的文件,就被地方亂甩包袱。更悲催的是,這個政策僅僅執(zhí)行一年。因此,在后來畢業(yè)的人們眼中,我們成了可憐的試驗品,成了扶不起的另類,怎不叫人絕望?幸好我有一個十分賢惠的妻子,毫無怨言地用微薄的工資維持著兩個人的生活,使我不至于怦然倒下。不怕你們笑話,那段時間,愛情,成了我的心靈慰藉和最強大的精神支撐,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我最怕失去的奢侈品。因為,別人失去愛情,會傷心,會痛苦,而我,假如失去愛情的話,會沒飯吃,直接要命!”
說到這里,凌飛不再年輕、稍微有點浮腫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緩緩地舒展開來,不大的眼睛重新煥發(fā)出光彩,令人不由得感嘆,甜蜜的愛情,可以讓女人容光煥發(fā),也可以令男人更美,成為更好的自己!
凌飛跟大伙分享這些經(jīng)歷時,是在美麗的大理古城一座裝修不算豪華,但布置十分雅致的酒吧里,而日歷,也早已無情地翻到了另一個世紀,屈指一算,大家已經(jīng)畢業(yè)二十五年了。
此時,十多名男女同學(xué)圍坐在二樓一張巨大的原木吧桌前,品著香濃的普洱茶,沐浴在從洱海吹來的五月的微風(fēng)中。一樓的吧臺旁邊,浪漫而溫馨的藍色柔光燈下,一名女孩彈著不太熟練的吉他,正用質(zhì)樸的嗓音吟唱樸樹的《白樺林》。這首原本就很深情的歌曲,經(jīng)她未經(jīng)雕琢的嗓音演繹后,竟然被賦予了一種直擊內(nèi)心深處的如泣如訴的韻味。那女孩穿著簡潔的白T恤、小白鞋配牛仔褲,長著一張初戀臉,大而清澈的眼睛、略圓的下巴,直瀑般的黑發(fā),顯然是附近哪所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利用休息時間出來掙點零花錢。無論形象還是音樂技巧,都稍顯稚拙,一如很多年前同樣青澀的他們。
聚會以前,大部分同學(xué)都二十多年沒見面了,大家都很客氣,不過,很顯然,表面上的彬彬有禮,只不過是用來掩飾內(nèi)心深處淡淡的拘謹,畢竟大家分別得實在太久了。
但幾分鐘后,氣氛就活躍起來了,原來,無堅不摧的時間,也會有投降的一天。在純真的同學(xué)情誼面前,不斷流失的時間,不僅沒能令大家生分,反而變成一種微妙的催化劑,讓大家在最美好的青春歲月里有過的交集,進一步發(fā)酵,逐漸變得醇厚無比。
同學(xué)聚會,除了盡情地吃喝玩樂,總會有一些臨時發(fā)揮的節(jié)目。這不,在酒吧里,幾名古靈精怪的女生就給全體男生安排了一個“福利”環(huán)節(jié),要求男生逐一老實交代,當年有沒有喜歡過班上的女生,如果沒有,就說說各自的初戀情況。
輪到凌飛時,由于他上學(xué)期間相對單純,人緣好到爆,再加上他的初戀情況大家都知道,尤其是同宿舍的男生,他那段堪稱傳奇而又一次修成正果的初戀,早就在臥談會上就交代過了。因此,他沒有重提,而是跟大家分享了那段最抓狂的時光。
凌飛的初戀,還得從一九九二年初說起。
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早上,他在縣城遇到一名叫李偉民的初中同學(xué)。兩人上學(xué)時很要好,但由于兩家離得很遠,后來就再也沒見過面,只是隱約聽其他同學(xué)談起過,說他初中畢業(yè)后考取州上的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后在一所邊遠的鄉(xiāng)鎮(zhèn)完小教書。老朋友相逢,興致自然很高,于是,凌飛邀請他到家里吃中午飯。李偉民客氣幾句后,也就沒有推辭,那年頭大家都挺窮,也沒有錢下館子。
吃過飯后,李偉民告訴凌飛,說下午他表哥結(jié)婚,他要去參加婚禮,問凌飛可不可以跟他一起去。凌飛一聽,反正在家里也沒有什么事,就答應(yīng)了。他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成了一輩子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兩點鐘,李偉民領(lǐng)著凌飛來到縣車隊,兩人坐上一輛破舊而擁擠的中巴車,一路停停走走,直到下午快六點了才來到一個凌飛完全陌生的半山腰一個很大的村莊。兩人下了車,中巴車又重新起步,冒著黑煙,呼哧呼哧地開走了,駛向凌飛所不知道的終點。
下車后,兩人相互一打量,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衣服和鞋子上全是黃土,想必頭發(fā)和臉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他們手忙腳亂地拍打一番身上的塵土,由于沒有地方洗臉,只好灰頭土腦地進了村。
李偉民對這兒倒是挺熟悉,顯然經(jīng)常來玩,他領(lǐng)著凌飛在小巷子里七轉(zhuǎn)八轉(zhuǎn),然后來到一座庭院外,只見大門外地上滿是鞭炮爆炸后的碎紙屑,一些穿著民族服裝的小男孩在地上唧唧喳喳地尋找未引爆的鞭炮,而院內(nèi)則人聲鼎沸,熱鬧異常。
兩人一進大門,角落里就有人大喊一聲:“這里!怎么現(xiàn)在才來?等你們好半天了!”凌飛跟著李偉民走過去,只見眼前的八仙桌前坐了六個人,空出一條長凳,顯然就是留給他倆的。
凌飛打量了一下,桌上共五男一女,大家歲數(shù)都差不多,二十上下,可他一個也不認識。李偉民卻似乎全都熟悉,還沒落座就一一跟他們打招呼,不過,由于院子里聲音很嘈雜,凌飛并沒有聽清楚那幾個人的名字。
等兩人坐下后,那名唯一的女孩馬上起身,利索地盛了兩碗米飯遞過來,輪到凌飛時,因為初次見面,她禮貌地沖凌飛笑了笑。
凌飛雙手接過米飯,同時本能地打量了女孩一眼。只見女孩比他還略高一點,即使穿著厚厚的駝色毛衣和牛仔褲,也絲毫不顯得臃腫。烏黑的長發(fā)在腦后扎了一束馬尾辮,臉上畫了淡妝,看著很舒服,也很漂亮。
此時,女孩正笑吟吟地看著他,眼神明亮而清澈。
凌飛性格偏內(nèi)向,尤其跟女孩子交往不多,在女孩的注視下,不由得有些緊張。他微紅著臉,說了聲“謝謝”后,連忙坐下。
李偉民發(fā)現(xiàn)他有些拘束,連忙湊到他耳邊說:“我的小師妹,挺不錯的,過會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凌飛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點點頭。
考慮到還有很多村民沒有入席,他們沒有喝酒,很快吃完飯,就離開了這座喜氣洋洋的農(nóng)家小院。此時,太陽就快下山了。
出門后,凌飛看到路邊有一間茅廁,連忙跟李偉民說一聲,進去方便一下。等他出來后,只有李偉民一個人在等他。
李偉民見他出來了,說:“走,我?guī)闳ヒ粋€地方玩玩!”
凌飛對這兒完全不熟,自然聽從李偉民的安排,卻做夢也沒想到,他離開的短短的這幾分鐘,李偉民和他的同伴們竟然給他設(shè)了一個局,更沒想到的是,接下來這個夜晚,會徹底影響到他的一生。
二
李偉民帶著凌飛一直走到村邊,來到一戶獨門獨院的人家,直接推開大門,走了進去,穿過不大的院子,進了堂屋。只見剛才同坐一桌的四名小伙子正坐在一張八仙桌旁閑聊,而女孩和另外一名小伙子并沒在里面。
四名同伴一見他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招呼兩人坐下,隨后,其中一人笑道:“時間還早,要不來幾把雙扣?”其余三人轟然叫好,于是,那名提議者拉開身旁的黑皮包,拿出兩副嶄新的撲克牌,扔到桌上,又走過去拉開門后的電燈開關(guān),原本有些昏暗的屋內(nèi)一下子亮堂起來。
接著,他對凌飛說:“兄弟,你來!”凌飛的性格并不是自來熟的類型,還有些拘束,連忙說:“還是你們來吧,我不太會玩!”那名小伙子說:“沒關(guān)系,我們教你,幾把就會了!”凌飛推辭說:“別客氣,你們盡情玩,我當觀眾就好!”小伙子也就不再多說,坐下來,熟練地撕開撲克的塑料包裝,利索地洗牌,熱熱鬧鬧的雙扣大戰(zhàn)開始了。
過了一會,女孩拎著一把暖壺走了進來,后邊還跟著剛才沒露面那名男孩,男孩雙手端著一個印花茶盤,里邊放著八個剛剛洗干凈的玻璃杯,還放了茶葉。
男孩一進門,就叫道:“大家請喝茶,吃飽喝足,可別忘了還有正事!”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凌飛一眼。凌飛微感詫異,不知道這幾位大呼小叫的新朋友們過會還要干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問。眼見女孩很快沖泡好茶水,他和李偉民連忙站起來,將茶水遞給幾名打撲克的男孩。
最后,他自己也端了一杯,和李偉民一起坐下來觀戰(zhàn)。那女孩則找個地方放好暖壺,然后在角落里坐下,安安靜靜地翻看一本雜志,并沒有過來湊熱鬧。
差不多打了兩圈后,一方終于被戴上帽子。
輸了的一方是一名男孩,懊喪地雙手將散落的撲克牌往桌子中央一推,站起來,夸張地大叫:“糟糕,牌場不利,但愿他日情場得意,不然沒奔頭了!”他的話頓時引來一陣善意的哄笑聲。
接著,他說了句“出去方便下!”立馬往外走。其余三人一聽,也立刻站起來,說:“等等我們!”
這次,李偉民也站起來,說:“我也去!”也不征求凌飛的意見,又補上一句:“撒風(fēng)景尿去了!”追隨其他人一擁而出。
女孩聽到動靜,不自覺地抬起頭來,聽到李偉民的話后,面色一紅,低聲說了句:“粗俗!”不過臉上并沒有嫌棄的表情,反而嘴角帶著微笑,似乎早已習(xí)慣了這幫狂妄的家伙的胡言亂語,卻萬萬沒想到,好戲還在后頭!
既然幾名男孩說得這么直白,她一名女孩子自然不可能跟他們一起出去,于是,屋里就只剩下她和凌飛兩個人。
女孩也沒在意,繼續(xù)矜持地看書。凌飛不善于跟女孩子搭訕,想了想,他將散亂的撲克牌理齊、洗好,然后,往外一看,只見院子里的樹木、花臺、雞舍都影影綽綽的,天就快全黑了。
他也不以為意,以為那幫活寶很快就會回來,于是安靜地坐下來,繼續(xù)喝茶。
過了一會,茶喝干了,他提起暖壺,見女孩的杯子還是滿的,于是,給自己的杯子續(xù)上開水,又坐下來耐心等候。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凌飛看了一下表,不知不覺半小時過去了。他隱隱有些不安,站起來走到門口一看,院子里一片漆黑,李偉民等人還是蹤影不見。
于是,他只好又轉(zhuǎn)回來。
女孩見狀,放下雜志,看了他一眼。凌飛有些緊張,但仍是大著膽子問道:“你家的人什么時候回來?”
女孩一聽,頓時吃了一驚,一下子站起來:“什么?這兒不是你家嗎?”凌飛搖搖頭:“不是!”又解釋道:“我第一次到這個村,李偉民帶我來的。我倆最后進來,剛才見你燒水倒茶,還以為是你家!”女孩一笑,說:“我和我的同學(xué)王志軍才是最后進來的,見你們都在屋里,趕緊去廚房燒水泡茶。我在院子里聽你叫他們別客氣,盡情玩,還以為這兒是你家!”
說完,兩人都覺得這個事兒有點巧合,難怪會產(chǎn)生誤會,不禁相視一笑,也就不再那么拘束了。
女孩略一思索,走過來,在凌飛對面坐下,兩人中間隔了一張八仙桌。雙方初次見面,都不是十分外向的性格,這個距離大家都比較自在。
不過,坐下來后,兩人又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特別是凌飛,除了記憶中小學(xué)時經(jīng)常欺負他的那名暴躁的女同桌外,從來沒有跟同齡女孩單獨相處過,平常男女生出去玩時,都是一大波人,有說有笑的,不需要顧忌太多。
此時,他覺得渾身不自在,手腳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他想跑出去找李偉民他們,可人生地不熟,何況外邊黑燈瞎火的,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所以,只能像個大傻瓜一般,耐著性子等著。因此,每一秒鐘似乎都被無限地拉長,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心臟在胸腔里發(fā)出的急促的跳動聲。
女孩原本也有些緊張,但看到凌飛這個樣子,感到很有趣,從沒見過一個男孩子會害羞成這樣,見到女孩就像見到老虎一般!她不禁微微一笑,原本有些莫名的擔(dān)心的也就漸漸釋懷了。
她的性格不算開朗,但比凌飛外向一點,她決定打破這種尷尬的局面。
于是,她主動挑起話題,自我介紹一番:“我叫李菲菲,現(xiàn)在州師范學(xué)校讀書,三年級,再過幾個月就參加工作了,老家是石洞鄉(xiāng)的。你呢?”
凌飛一聽,連忙答道:“我叫凌飛,在省民族學(xué)院中文系一年級,不過,我們屬于本科院校??瓢?,只讀兩年,明年畢業(yè)。老家在東山鄉(xiāng),我爹在縣上工作,我平常住城里。”
李菲菲微微一笑,說:“原來是城里人,現(xiàn)在,像你這般樸實的城里人不多!”凌飛也自我解嘲地笑了:“什么樸實,明明就是笨,讓你見笑了。對了,我父親也是我小學(xué)畢業(yè)后才調(diào)進城的,小時候我同樣在鄉(xiāng)間瘋跑瘋玩,不過,那幾年可是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p>
凌飛雖然在陌生人面前有點內(nèi)向,平常倒也沒那么沉悶,相反還比較幽默?,F(xiàn)在兩人算是認識了,也就不再那么緊張,當即天南地北地閑聊起來。不過,更多的時候是凌飛在說,李菲菲只是傾聽,偶爾插上兩句,令凌飛覺得得體而生動。
他甚至有種遇到知音的感覺,這種感覺之前從未有過。
兩人聊了好一會,凌飛偷偷看了一下表,不知不覺十一點多了,可那幫家伙還沒回來。他內(nèi)心隱隱不安,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始終有點不妥,于是決定出去找那群伙伴。
聽了他的想法后,李菲菲說:“這樣也好,不過我對這兒不熟,不知道會在哪里?!绷栾w說:“我們到李偉民他表哥家,也就是辦喜事那家看看,應(yīng)該能夠問到他們在哪家。我猜呀,這幾個家伙八成是喝醉了!”
李菲菲想想也對,于是在堂屋里尋找一番,終于在墻角的柜子里翻到一只手電筒,可打開開關(guān),發(fā)現(xiàn)光線很是微弱,如螢火蟲一般,可能很久沒用了,而屋里再沒發(fā)現(xiàn)其它電池。
外邊黑燈瞎火的,沒有照明的東西根本出不了門,何況他們對村里的情況不熟,只記得村莊里巷道眾多,很多地方還爬坡上坎的,打著這樣的電筒出門,僅僅算聊勝于無,看來有得苦頭吃了!
可沒有辦法,只能硬著頭皮出去。兩人關(guān)了燈,掩上堂屋門,好在到了院子里,四周一片漆黑的環(huán)境中,電筒光似乎也沒有那么不堪了,至少能夠看清腳下的路。
當凌飛轉(zhuǎn)動鐵門門鎖的把手時,耳邊傳來鎖舌彈出時的清脆的“咔嗒”聲,可鐵門并沒有應(yīng)聲而開。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他仔細檢查一下,門鎖沒什么問題,應(yīng)該是鐵門被人從外邊鎖上了。
凌飛熱血上沖,當即在心里大罵李偉民不講義氣,讓他大出洋相。生氣過后,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出去,萬一別人知道他們晚上在一起過夜,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他倒無所謂,可不能貽害李菲菲的名聲。
他準備翻院墻出去,雖然院墻很高,但也難不倒他。他把手電筒遞給李菲菲,挽起袖子正要行動,只聽得李菲菲嘆了口氣,說:“算了,可能他們本來就打算安排我們住這兒,過會兒他們還會回來,還是別出去了,外邊不安全!”
凌飛想想也對,他翻出去,將李菲菲一人留下來,似乎更不妥。
三
于是,兩人又回到堂屋,打開電燈,準備尋找睡覺的地方。
李菲菲一推堂屋側(cè)邊的臥室門,木門應(yīng)聲而開,她摸索著拉開門后的拉線開關(guān),只見屋內(nèi)有一張單人床,鋪了半新的藍色印花床單,還有一床大紅花被子。
凌飛看了眼另一側(cè)的門,卻發(fā)現(xiàn)上了鎖。于是,他打著電筒走出堂屋,去外邊觀察,可除了灶房,其余所有房屋都是鐵將軍把門。他又急又怒,不由得破口大罵。
李菲菲正在堂屋中等著,冷不防聽到凌飛在外邊大叫:“李偉民,我饒不了你!”她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只見凌飛臉紅脖子粗地大步走進來,不由得奇道:“怎么啦?”
凌飛急道:“所有門都上了鎖,這幾個家伙存心捉弄我們,明天再找他們算賬!”
李菲菲也很焦急,但夜深人靜的,到哪里去找人?何況大門從外邊鎖上了。不過,她很快定了定神,說:“算了,我們先燒水洗腳臉吧,說不定他們玩下回來,又會另作安排。”
凌飛想了想,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于是,兩人來到灶房,李菲菲熟練地生了柴火,將火塘燒旺,又從水缸里打幾瓢水,將茶壺灌滿,放到鑄鐵的三腳架上,很快,鋁制茶壺就發(fā)出輕微的“滋滋”聲。
水燒開后,李菲菲不知從哪里找到臉盆毛巾和香皂,將熱水倒了一部分到臉盆里,又打瓢冷水摻上,用手指試試水溫,說:“可以了,你先洗吧!”
凌飛推辭說:“還是你來吧,女士優(yōu)先!”李菲菲想了想,說:“你先來,我動作慢,等我洗好可能水都涼了!”凌飛腳臉都在這個盆子里洗,很快就洗好了,由于沒找到拖鞋和擦腳毛巾,隨便甩甩水就將腳伸進運動鞋,然后將水倒到院子里。
他剛進門,李菲菲就接過臉盆,倒點熱水涮下盆,然后開始細心地洗臉洗腳。洗完腳后,沒有立即穿鞋,而是從旁邊拿來一個小凳子,將雙腳搭在上邊烤火。
凌飛隨手將洗腳水倒掉,回到火塘邊坐下。跳躍的火光中,只見李菲菲的雙腳十分嫩白,在氤氳的水汽的繚繞下,說不出的纖細可愛。
他沒敢多看,趕緊別過頭。假如在古代,確切地說,宋代以后,要是一名年輕男子盯著少女的美足看,那不僅僅是失禮的問題,可能會被浸豬籠子,至少也得亂棒伺候。
好在水漬很快就干了,李菲菲穿上鞋,看了看一臉尷尬的凌飛,忽然“撲哧”一笑,說:“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不過這樣舒服一點,要不你也烤一下?”凌飛趕緊搖搖頭,一個大男人,哪里好意思將臭腳暴露出來?
不過,他的心里蕩起一陣漣漪。
自從進了灶房,除了倒洗腳水,他幾乎什么也沒干,都是李菲菲一個人在那兒忙活,當然,燒火之類的活兒,他想干也干不了,沒那個本事,平常在家這些事都是奶奶或者母親做,從不需要他插手。
眼前的李菲菲,不僅異常能干,還很會照顧人,說話輕言巧語的,不會給別人什么心理壓力,人又長得十分漂亮,卸了妝后臉龐紅撲撲的,更增俏麗。他甚至想,以后誰要是娶了她,該有多么的舒服愜意。
不過,他并沒有將自己今后的人生與她聯(lián)想在一起。
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在他心目中,李菲菲無疑就是一池最美、最純凈的秋水,完美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反觀他自己,身高一米六多一點,比她矮了差不多半個頭,還有點胖,一點也不帥,就算是泥捏的,肯定也是上帝打瞌睡時胡亂發(fā)揮的作品,硬要跟秋水扯在一起,絕對會大煞風(fēng)景。
所以,在李菲菲面前,他還是有點自慚形穢,不敢有進一步的想法。
眼看夜深了,凌飛連忙收回思緒,將電筒遞給李菲菲,說:“你去休息吧,記得把門從里邊閂死!”李菲菲問道:“那你怎么辦?”凌飛拍拍胸脯:“不用管我,我在這兒烤火?!崩罘品普f:“這地方海拔高,深夜很冷的!”凌飛說:“沒事,我挺得??!”
李菲菲見凌飛只穿了薄毛衣加運動外套、牛仔褲,又不會燒火,想了想,說:“要不我們就一起烤火吧,大不了明天找個地方補覺?!绷栾w想了想,也同意了,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于是,他們就著電筒的微光,到院子里搬了些柴禾進來,李菲菲將火燒得旺旺的,然后兩人坐下來,這下子暖和多了。
這時候,外邊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這種聲音,凌飛似乎從來沒聽到過,一開始還若有若無的,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強,“咚咚咚”的很有節(jié)奏,仿佛許多把斧頭正在同時劈砍木頭。
凌飛不由得感嘆道:“哇,這兒的人們真勤勞!”
李菲菲大腦一下子沒轉(zhuǎn)過彎來,連忙問道:“你說什么?”凌飛說:“你看,附近是不是有人家蓋新房?都這么晚了,還在砍木頭,真夠拼的!”
李菲菲差一點沒有笑倒在地。她暗暗告誡自己:兩人萍水相逢,女孩子家一定要矜持!可凌飛的問題實在太可笑了,她好不容易強憋住笑,卻已臉色緋紅、渾身顫抖。凌飛一看她的樣子,傻傻地問道:“怎么,我說錯了嗎?”李菲菲定了定神,問道:“你知道二合亞莫嗎?”凌飛搖搖頭:“不知道,那是什么?”李菲菲于是解釋道:“這是當?shù)氐囊环N民間樂器,也叫彝族大三弦。每逢結(jié)婚、搬遷、小孩出生等喜事,人們就喜歡跳歡快而壯觀的三弦舞,眼下那家的喜棚里正熱鬧呢”。
凌飛細細一聽,聲音似乎就是從下午辦喜事那家傳來的,但他還是有些不解,又問道:“大三弦我知道,但好像不是這個聲音吧?”李菲菲說:“幾十上百把三弦彈奏起來就是這個效果,旋律什么的反而聽不清了,當然,也不重要了?!绷栾w一下子站起來,說:“哦,原來如此,要不我們?nèi)タ纯??”可隨即想到被鐵將軍鎖死的大門,只好又頹然坐下。
李菲菲想了想,問道:“你看過電影《阿詩瑪》嗎?里邊就有彝族大三弦的經(jīng)典畫面。”凌飛點點頭:“看過,這組鏡頭還有點印象,不過,當時光忙著聽音樂,具體的記不清了?!崩罘品莆⑿Φ溃骸翱磥砟愫芟矚g音樂?”凌飛再次點點頭:“是的,不僅喜歡聽,還很喜歡唱。不過,不知為什么,近年來對歐美音樂特別入迷,可惜光喜歡聽,唱就唱不了啦!”
談到最感興趣的領(lǐng)域,凌飛當即逸興橫飛,剛才的尷尬早已一掃而空。于是,他給李菲菲講述了電影《魂斷藍橋》和《音樂之聲》的情節(jié)、《平安夜》背后的故事,以及莫扎特、杜西、德彪西等不同版本的《小夜曲》的基本情況,還給她描述了他最喜歡的保羅·莫里哀樂隊,和理查德·克萊德曼演奏的純音樂版本的《藍色的愛》的欣賞感受。
李菲菲被他繪聲繪色的講述迷住了,看他的眼神就多了些贊賞,甚至夾雜著一絲崇拜,以至于外邊大三弦的聲音停了,可能都已曲終人散,她還深深地沉浸在凌飛給她展示的音樂世界中。
不知不覺,時針指向半夜兩點,兩人開始領(lǐng)教到山區(qū)肆虐的寒意。雖然屋內(nèi)沒有風(fēng),但無孔不入的寒氣還是不由分說地往身上鉆,烤著前邊后背冷,兩人的牙齒都開始“格格”打顫。再這樣下去,肯定會感冒。更要命的是,兩人都又累又困,上下眼皮都快粘一起了。
凌飛見這樣熬著也不是辦法,于是勸李菲菲去睡。李菲菲沉默了一會,重新抬起頭,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說:“走吧,一起去!”
凌飛大吃一驚,連忙說:“不行,你趕快去,好歹我是男人,凍一夜沒事的!”李菲菲苦笑道:“我相信你是正人君子,不過,眼下不是逞強的時候,再說,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說實話,假如不睡覺的話,今晚能不能扛住,會不會因此大病一場,凌飛心里也實在沒底,只好答應(yīng)了。
于是,李菲菲撤掉燃燒的柴火,又細心地用灶灰將熾熱的火塘捂住,防止發(fā)生火災(zāi),然后兩人來到那間唯一的臥室。
進了臥室后,凌飛讓李菲菲先睡到靠墻一邊。李菲菲沒穿外衣,她紅著臉,飛快地爬上床,合衣躺下,然后裹緊被子。凌飛關(guān)好門、拉滅電燈,脫下外衣平鋪到被子上,然后膽戰(zhàn)心驚地爬上床,挨著床邊輕輕躺下,只覺得心臟就像跳到喉嚨口一般。李菲菲一躺下就一動不動,想必也很緊張。
被子實在太窄了,被李菲菲裹在身上,凌飛的大半個身子暴露在外邊,但他大氣也不敢出,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平躺著。幾分鐘后,李菲菲反應(yīng)過來,連忙說:“你睡過來一點!”同時將被子勻了一點給他。凌飛實在太冷了,只好往里邊輕輕挪一點,然后將身體側(cè)翻,后背對著李菲菲。但很快肚子又冷得受不了,只好又翻過去。他發(fā)現(xiàn)李菲菲也翻來覆去的,像烙大餅,可能情況跟他差不多。
過了幾分鐘,李菲菲強抑住內(nèi)心的緊張,說:“你再睡過來一點,否則誰也沒法睡?!绷栾w只好又往里邊挪,這樣兩個人的后背緊緊靠在一起,被子總算勉強可以對付了,但兩個人都很尷尬萬分,根本就睡不著。
于是,兩人又開始閑聊。
李菲菲說:“你們是不是經(jīng)常這樣干?”凌飛一下子沒回過神來,忙問道:“你說什么?”李菲菲說:“像今天這樣,將一男一女關(guān)在屋內(nèi)?!绷栾w大急,連忙分辯道:“從來沒有,我平常跟女生說話都會臉紅,這次是李偉民這家伙干的好事,明天找他算賬!”黑暗中李菲菲溫柔地輕輕一笑,說:“算了,我相信你!”
聽了李菲菲的話,凌飛這才如釋重負。閑聊幾句后,濃重的困意再度襲來,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長時間,他心里一激靈,猛地睜開眼睛,只見眼前出現(xiàn)一張青春靚麗的臉龐,此時少女正眼睛亮亮地看著他。他頓時吃了一驚。腦子本來還有些迷糊,一下子被嚇清醒了。他打量了一下情況,不由得大窘。
李菲菲竟然面對著他,溫?zé)岬纳眢w蜷在他的懷里,頭部枕著他微曲的右臂,而他的左手,正很不要臉地摟著她的纖腰。
凌飛一邊說“對不起”,一邊觸電般掙脫開來,面紅耳赤地跳下床,手忙腳亂地套上外衣。這種情形太尷尬了,他平常睡覺又很不老實,要是有美女在側(cè)的情況下,出現(xiàn)半夜打呼嚕,或者磨牙齒的情況,那就糗大了,何況他的動作還那么曖昧,也不知道半夜有沒有發(fā)生什么更要命的事。
李菲菲也很狼狽,但她很快調(diào)整好情緒,問凌飛幾點鐘了,凌飛一看表,快十點了,可能那些伙伴就要來了。于是,李菲菲也立即起床,果然,兩人剛洗完臉,那幫人就開門進來了。好在一群人跟昨天沒什么兩樣,依舊沒心沒肺地鬧騰,也沒有就這件事開他倆的玩笑,兩人也就不再那么尷尬。
吃過中午飯后,大家各自回家。
由于不知道李菲菲家的地址,凌飛一直等到開學(xué)后,才按照李菲菲告訴他的學(xué)校和班級,開始笨拙地學(xué)寫情書,正式追求李菲菲,令他大喜過望的是,不久李菲菲就答應(yīng)了他,兩人開始了姐弟戀。
當初剛進大學(xué)時,由于大家都沒有女朋友,同宿舍六名玩得最好的同學(xué)成立了一個“貧農(nóng)協(xié)會”,成員們大家萬萬沒想到,性格相對內(nèi)向、老實的凌飛,竟然是第一個“脫貧”的。
凌飛大學(xué)畢業(yè)一年后,就和李菲菲結(jié)了婚,開始比翼齊飛,兩人很快就有了愛情的結(jié)晶?;楹?,李菲菲的賢惠和能干展現(xiàn)無遺,不僅將一家子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工作之余,還經(jīng)常給《婦女之友》、《女友》等雜志投稿,或擔(dān)任線下編輯。凌飛少了很多后顧之憂的同時,對李菲菲也更加刮目相看,心中暗暗慶幸,對于他,老天爺還真是眷顧。
他離開那個破單位后,進了一家生產(chǎn)炸藥的化工廠,從事管理工作,幾年后,又考取了公務(wù)員。日子雖然有些波瀾不驚,但也幸福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