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迅
我趕到浦口火車站,突然想到,朱自清寫下名篇《背影》整整100年了。這座火車站因南京長江大橋的建成,也早早退出歷史的舞臺(tái)……
朋友告訴我,1912年,津浦鐵路全線通車,朱自清1917年即在此乘車北上;1929年,孫中山靈柩抵此“停靈”;1937年,南京淪陷,日軍占領(lǐng)此地……
百年風(fēng)云激蕩,浦口,這座小小的火車站,不僅承載了人世一段美好的情感,遭受過一個(gè)民族的苦難,還承載了國家大愛,目睹了一個(gè)個(gè)或輝煌或黯淡的歷史背影。
根據(jù)記載,朱自清寫這篇散文的時(shí)間是1925年10月,如此父親在火車站留給他的背影,深深烙在腦海里分明就有8年。8年,幾千個(gè)日日夜夜,我不知道懷抱父親“背影”生活的朱自清,心里有著怎樣的惆悵與痛苦。但天下父親說來都一樣,哪怕兒子獨(dú)立生活多年,哪怕兒子熟悉自己行走的路程,哪怕家中光景“慘?!?,以致于“變買典質(zhì)”還虧空,然而對(duì)于兒子的遠(yuǎn)行依然心懷戚戚,放心不下。就如朱自清的父親,把兒子送進(jìn)車站,還要幫兒子照看行李,忙著和小商販們講價(jià)錢,忙著囑咐兒子路上小心,忙著囑托茶房照應(yīng)。叮嚀再叮嚀,囑咐又囑咐,等一切都“忙著”安排妥當(dāng)。兒子讓他走,他卻不走,說他要買幾個(gè)橘子于是,戴著黑布小帽,穿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的胖胖的父親,蹣跚地走到月臺(tái),穿過鐵道,慢慢探下身子,然后又慢慢爬上來,用兩手攀著,兩腳再向上縮;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
每每讀到這里,我總是鼻子一酸。這就是最常見的普通平凡而又偉大的父愛,一切都從兒女處著想,愿意為兒女犧牲自己的一切,無條件地做著兒女的奴隸——在浦口火車站的月臺(tái)上,朱自清不僅流淚、拭干、然后流淚,一下子兩次“淚水簌簌地流下來”;而且8年之后,他還是忍不住“在晶瑩的淚光中”抓住父親的背影,還原了這一幕……
天藍(lán)云白,風(fēng)和日麗?,F(xiàn)在,我站在浦口火車站遺址時(shí),月臺(tái)上空空蕩蕩,不見熙熙攘攘的人流,不見叫賣的小商小販,更不見父子相送的場面,寂靜得只聽得見幾聲鳥鳴,那段長長的鐵軌仿佛也成了一節(jié)歷史的幻影……
軌道上青草覆蓋,生長著綠茵茵的植物,幾株高大的棕櫚樹筆直地站立在軌道上。有那么一刻,我感覺那就是一對(duì)對(duì)相依相偎的父子,疑心這是散文《背影》留給浦口火車站最為奇特而美麗的幻像,心里深情地把它喚作“父子樹”了……
潔凈的街區(qū),筆直的軌道盡管再也無法看到父親背影,但我還是看到他的兒子,看到那個(gè)深情凝望父親背影的朱自清,一尊矗立在火車站廣場上的銅像:他戴著眼鏡,系著圍脖,一襲青衫,手里兀自提著行李箱,顯得風(fēng)塵仆仆。而在他的旁邊,一個(gè)座位空蕩蕩,皮大衣上零亂地放著幾顆朱紅的橘子。那些橘子紅得鮮艷,紅得有些熱烈和夸張。他手里攥著朱紅的橘子,像是在等著他父親歸來……
雕像鐵骨錚錚,栩栩如生——只是他不知道,握在他手里的那一顆橘子,就像一束熊熊燃燒的火苗,迸射著人間永恒的親情。與朱自清先生久久地對(duì)視,不知怎的,這回,淚水忽然模糊了我的眼睛……
選自《光明日?qǐng)?b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