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淵
明海十三歲出家,成了一名少年和尚。他沒覺得這營生有什么不尋常,村里盛產(chǎn)和尚,很多后生都早早出了家,就像現(xiàn)在有的村小伙結伴去沿海打工,有的村姑娘相約進城做家政一樣。出了家的明海從此解決了一輩子的吃飯問題,何況廟里有舅舅,廟外還可以結交新朋友,比如小英子,并不寂寞。到寺院后明海發(fā)現(xiàn)當和尚實在跟在家沒什么不同,也能殺豬吃肉,還可以娶老婆。所以為了鞏固眼下的好處,也為了日后的發(fā)展,四年后小和尚明海要去受戒了。
這是汪曾祺先生《受戒》里的故事,是作者許多年前的一個夢。這可真是個美麗的夢。故事發(fā)生在水鄉(xiāng)澤國,溫婉而清麗;故事的核心人物,一個是勤勉內(nèi)秀的明海,一個是天真爛漫的英子,性格迥異而同樣清純可愛。做完廟里的功課,明海就去幫小英子干活,偏他又靈透,不僅會做家務干農(nóng)活,還能為趕繡嫁妝的姐姐大英子畫各種圖樣,件件栩栩如生推陳出新,方圓幾十里無出其右者。于是“明海老往小英子家里跑”,不用說,英子一家也都喜歡他,最歡迎他的是小英子。故事極動人的部分就是倆人一起干活的場景,他們相約車水、看場。最開心的當數(shù)采荸薺;“荸薺藏在爛泥里。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溜溜的泥里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干這活兒,還拉了明海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海的腳?!蹦┝恕八嬷换@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粗哪_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真是一對兒妙人!那種癢癢的“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不就是情竇初開的感覺嗎?青梅竹馬的孩子,正處在兩小無猜到有猜的過渡期,每一言行顰笑都讓人看清了心底自然的萌動。作者說,他要寫的是美和人性。也許本就沒有什么能比人性更美,而少男少女初生的情愫,纖塵不染,堪稱絕美。就連互許終身也是那么真誠直率,只見小英子忽然把槳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海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隨即得到如愿的回答“要”。既無試探,也無暗示;既不含蓄,也不羞赧。有的是至情至性。
毋庸置疑,明海的業(yè)余生活格外多姿多彩,而考慮到他的和尚身份,更讓人不由地感嘆俗世生活——所謂民間小日子、煙火氣的巨大誘惑力,感嘆滾滾紅塵拖曳出家人腳步之強勁。但是他們走的畢竟是一條凡人眼中的畏途,而俗家的日常才是古往今來兆民眾生最感親切的命途。
僧人入世卻不還俗,就需要規(guī)避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果然,明海所在的“這個庵里無所謂清規(guī),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不講清規(guī)可不是沒有要求,反而更要處處顯得嚴格規(guī)范。以明海入寺為例,為保證日后職事能做得熟稔漂亮,不光要先下本錢讀書,還要勤習書法寫好字;面試也有條件,要面如朗月,聲如鐘磬,聰明記性好。被錄用后,寺院開始培養(yǎng):燒香、磕頭,早經(jīng)、晚經(jīng),以后還要學放焰口做法事。明海認真做了當做的一切,故而能按期轉正參加受戒,據(jù)資深和尚說,憑明海的資質(zhì)和表現(xiàn)將來很有可能當沙彌尾,進而做方丈。
可是當我們看到一位精通佛陀事業(yè)的僧人同時又在樂享俗家子弟的凡間生活,還是會想,佛教進入東土,歷千百年傳承,已有了相當成熟的教義,主張為超越塵世的苦難而修行,實現(xiàn)解脫,追求涅槃,在不間斷的善行中提升精神境界,走向極樂。為此也形成了許多戒律,如廣為人熟知的拒食葷腥,放棄婚育,不殺生,不打誑語等。簡言之,出了家的和尚是放棄凡間家庭生活的人,即看破紅塵的人。明海怎么能一邊當著有良好發(fā)展前景的優(yōu)秀僧侶,一邊又津津有味地享受塵俗生活?更驚奇的是,明海在這兩條本應背反的路上都走得穩(wěn)健而瀟灑、態(tài)度坦白而真誠。他從不隱諱自己的想法,也從不懈怠自己的職事。不過從故事里看,明海并沒有人格分裂的表象,現(xiàn)在沒有,將來似乎也不可能有,那又是為什么呢?
讓我們回到開頭,從明海入廟的初心說起。明海的家鄉(xiāng)出和尚,為生存而走出的和尚除在本地寺院外,還廣布杭州上海鎮(zhèn)江揚州。于是七歲的明海就定了當和尚的規(guī)劃,因為家里田少人口多,明海身為老四,出家才有出路,一可以確保有飯吃,二可以學會做法事掙例錢??梢娒骱W龊蜕型耆珱]有看破紅塵,反而是為了過好塵世生活而來。即做和尚僅是謀生的手段,是一份工作,跟種田、放羊、打鐵、販棗一樣。又因為生活是必須認真對待的,所以,當了和尚就必須精通和尚業(yè)務,就像做好農(nóng)夫好鐵匠要精通農(nóng)事精通打鐵一樣。一旦弄清楚牢記佛經(jīng)會講佛理不過是服從生存需要,也就理順了佛事與俗務的關系,即使將來做了方丈給小和尚或信眾講信仰也不存在問題,因為那也是方丈職業(yè)的題中應有之義,一件簡單而順理成章的事情。久而久之,以致整個庵里都“無所謂清規(guī)”了,就愈加不會有人糾纏對錯。
反之,如果有人糾結于對錯,倒可能是他們生活得不通透。其實不用看明海的故事就可以悟到此理,只是汪先生的故事讓我更加明白了打通精神物質(zhì)任督二脈的意義。
選自《山西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