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去馬路對面的饅頭鋪,買了一張大餅,又買了幾個饅頭。我正要一手提一個袋子往外走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傳過來,說,叔,這樣,我給你拿個大點兒的袋子,把它倆合在一起。賣饅頭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他在喊誰呢?此刻,饅頭鋪里分明只有我們倆。然而,有疑問的也許只是我,他迅疾地把大袋子張開,再熟練地把兩個小袋放進去,然后綰個扣兒,遞給我。
——這一刻足夠驚心!盡管買賣人都會把自己的位置放低點,稱呼對方甜美一點兒,但于他,我最多也只能算是個“哥”了。然而,被一個中年人稱呼“叔”,只能證明一個事實:你已經(jīng)老了。
不愿承認這個事實,還是有點原因的。比如,在公交上或者地鐵上,車門打開,上來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你的第一反應是,似乎應該讓個座——你覺得你還是個年輕人,應該有這樣的覺悟;或者說,一位老者站著、你坐著,是不合適的。
也許,我們的大腦皮層深處,只住著一個年輕的自己。而老,永遠是別人的事,跟自己無關(guān)。岳父有一句口頭禪,說他自己“總覺得還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岳父六十多歲的時候,秋天收玉米,幾百米長的地壟,一口氣收割過去,中途都不用歇息的。七十多歲的時候,上我家的樓,五層,上去了就不愿下來,也再聽不到他的那句口頭禪了。
夏天的時候,給鄉(xiāng)下的老屋子刮膩子,清理完炕上的東西,我單腳從炕上蹦下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足夠輕盈,就像小時候無數(shù)次從炕上蹦下來一樣。然而回來后,膝蓋處便疼得不行,最直接的感受是蹲不下去,或者蹲下去起不來。這樣一個極平常的動作,非得齜牙咧嘴“哎呀哈”地喊幾聲才能完成。去醫(yī)院,醫(yī)生批評,你以為你還是幾歲的孩子,一百八的體重,再加上一個鈣流失嚴重的老膝蓋,根本經(jīng)不住這么一蹦。好了,再也遮掩不住,所謂老,就是歲月讓你嘩啦啦城門四開,讓你眾寇環(huán)伺,讓你千瘡百孔,讓你啞口無言。
當然了,內(nèi)在的變化也是有的。西安某報社的一位老兄問我,這段時間也不見你更新公眾號了。我說,老哥,我現(xiàn)在開始過信馬由韁的生活,《左傳》不是有云嘛,“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是的,這幾年,每天要么跟老友們喝壺茶,坐而論道,天文地理國際國內(nèi)胡說一通,要么就是打打乒乓球,出身臭汗。閑來無事,還要溜達到大街上,看看眾人下棋,既看棋盤上的演進,也賞得意、嘆息、氣惱、互懟之眾生相,便覺,是生活一樂。這般情況,若是放在過往,總覺浪費生命,現(xiàn)在卻不那么想了。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這輛車,如果不掛最高擋,沒跑到一百邁以上,就有點不像話?,F(xiàn)在收油慢跑,盡賞路邊風景,也是很好的人生態(tài)度。
對猝然降臨生命中的一些事情,喜也好、惱也罷,不像年輕時候那么手忙腳亂。歲月讓生命變得厚重,就能皮糙肉厚,“任爾東西南北風”了。至于誰在當紅,誰在黯淡,完全冷眼相看,不輕易喜歡什么,也不隨便憎惡什么。這般神仙態(tài)度,是歲月讓自己站到了高處。就像一棵樹老了,經(jīng)歷了風雨,也便看透了人世間所有的風雨。所謂知天命,就是不再有所執(zhí)了,來了的歡迎,走了的不送,來去兩便,云淡風輕,不再跟自己較勁了。
程不二大我?guī)讱q,這位老兄抱著本字帖每天練啊練。以前,我總覺得他面目可憎。現(xiàn)在從字到人,愈發(fā)平添幾分清麗。他說,人老了,重要的是,要有所為有所不為。不二老兄,書法學于右任,頗有神似之處?,F(xiàn)在他不僅自己寫,還把孫女拉在身邊一起寫,用他“高大上”的說法就是:我呀,干其他的都是瞎扯,要把文化傳承下去。
選自《婦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