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
在去欒川老君山之前,我做了一個簡單的攻略。首先好奇的是別的地方有沒有也叫老君山的,搜了一下,全國各地的老君山居然有十來個。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蚴怯袀髡f遺留,或是因尊崇之心,總之是種種原由使得那么多山共享此名,山不同名同,這就是大道同歸吧。
不過,雖有這么多老君山,以我的私心,即便是第一次來欒川老君山,也會天然地覺得這里最親切。原因么,這里是河南,我是河南人。還有一條很硬扎的依據(jù):《道德經(jīng)》寫于函谷關(guān)。在所有的老君山里,沒有比欒川的老君山和函谷關(guān)更近的了。對了,還有一條可說的:這里的老君山其實是秦嶺余脈伏牛山的主峰,世人皆知老子騎青牛,眼前這初春的山,可不正如巨大的青牛?
山門離欒川縣城很近,車程不過十來分鐘便到了。在山下看山上,天色陰沉,烏云滾滾,導(dǎo)游小哥說可能有雨。那便有雨吧?!吧街幸灰褂?,樹杪百重泉”,那不妨就在老君山賞一下百重泉。
乘著纜車徐徐上山。風(fēng)很大,但纜車很平穩(wěn)。隨著海拔升高,索道有兩級。第一級分兩支,一曰中靈索道,是老君山修成的第一條索道,起于靈官殿,上至中天門,因此名為中靈。一曰云景索道,下起寨溝,上至中天門。比中靈索道要長一些,賞心悅目的景致更多一些?!兄x這些偉大的發(fā)明。我這樣膽怯的人,絕不會去嘗試翼裝飛行,如果想擁有俯瞰的視角,也就只能托福于這樣的發(fā)明。
真是好看啊,這春山。無論葉之綠還是花之嬌,一切顏色都是最初的顏色,純凈至極。連翹和迎春都開黃花,二者卻有分別,一個艷麗,一個沉著。玉蘭也分了紅玉蘭和白玉蘭兩種,白玉蘭更多一些。奶奶名字叫玉蘭,所以玉蘭是我的愛樹。真是投緣,這里的人似乎也很喜歡玉蘭。在縣城便處處可見玉蘭,行道樹也以玉蘭居多。上山的路兩旁也都種著玉蘭。但這山上的玉蘭和山下的又不一樣,花朵小一些,小小的花朵,朵朵向上,飽滿堅硬,仿佛每一朵都聚著光。
上了第一級,到了中天門——泰山也有中天門,想來叫中天門的地方也挺多吧?下了纜車,我們漫步到觀景臺,朝著欒川縣的方向望去,原以為會被云遮住視線,不料卻清晰空生妙有得很。進入視野的是一片偌大的平川,團團綠意中是微縮的樓房道路和螞蟻般的車輛。中間隱隱可見伊水的輪廓。忽想起100多公里外的龍門石窟,也在伊水旁邊。想起盧舍那的微笑,宛如春水?!吧仙迫羲K评f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智者寫下此話時,是不是也想到了伊水呢?
換乘峰林索道繼續(xù)上山,山勢越發(fā)陡峭。出了這更高一級的索道站,向里看山,這時的山全都籠罩在云霧中,果然是“云深不知處”。不過身處云霧中,和云霧親近著,竟然沒有陰沉之色,只是濕氣漸重。
循著步道慢慢行來。一邊聽導(dǎo)游小哥講古,講來講去自然離不開老子,離不開老子和老君山的淵源。據(jù)說東周時期老子曾到此歸隱修煉。在行政屬地上,老君山曾多年歸于盧氏?!侗R氏縣志·碑志》中有記載,稱北魏時山上便建了老君廟。在唐貞觀十一年時——即公元637年——唐太宗李世民派尉遲敬德做監(jiān)工對老君廟做了重修。明萬歷年間盧氏縣令高出也曾作《登景室山賦》——景室山是老君山又一名,序中寫道:“余至盧氏,聞境有山,巍峨際天,俗傳為老子之居,即以老君名之?!?/p>
和所有的名勝一樣,山上香火也很鼎盛。即便是這樣的天氣,上山的人也很多,且多為祈福而來。只是如今的祈福方式也在與時俱進。樹枝上,欄桿上,到處都是祈福牌子。初春的樹搖曳著清新的嫩綠,密密匝匝的紅牌子隨風(fēng)而動,如心意起舞。有的宏大,如“祝世界和平”。有的具體,如“盡快暴富”“發(fā)大財”“考研成功”“早日上岸”。看著看著,我總?cè)滩蛔∫孪胍幌缕砀U叨际切┦裁慈??!跋M约耗茉缛盏竭m合的平臺發(fā)光發(fā)熱,給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想來這位剛剛走出校門?!白E畠鹤钸t年底和某某某定終身”,這口氣想來該是位母親吧。情感牌很多。“祝異性感情順利”,這位或許是同性朋友太多所以得強調(diào)一下異性?“我一直愛著你,你要好好活著,讓我好好愛?!边@是一位怎樣的人呢?不管是怎樣的人,愛著就好。
漫步到“十里畫屏”,在云霧中,導(dǎo)游小哥很盡職地描摹著。講云海浩蕩時云遮千里,講楓林秋色染盡萬峰,講太白杜鵑如何驚艷,講盛夏的夜晚在山頂看星星,講瑞雪初降,雪后初晴,陽光、雪色和大殿頂上的金色交相輝映,美不勝收。指著茫茫的遠(yuǎn)處,如數(shù)家珍地報著景點的名字:巨龍巡山,觀音賞曲,妙步蓮花……
就是今天天氣不大好。很多東西都看不到。他口氣里滿是遺憾。
挺好的。我說。
要是天氣好的話,就能看到可多,更多。
我看到的已經(jīng)夠多了。你說的那些,我也都已經(jīng)看到了。
他的神情顯然不大信,大概是覺得我在敷衍。我也不辯解。一言半語怎么能解釋清楚我的心境呢?我深知這里的美,山這邊和山那邊不一樣,這個坡和那個坡不一樣。每一天都不一樣,每一刻都不一樣。雨中和雪中不一樣,初春和深秋,盛夏和隆冬都不一樣。但我不能長居在此。我,有限的我,只能在此時來到這山中。各種局限決定著,或許我以后也來不了很多次。那就專注地享受此刻的美吧。只要我專注地享受了此刻的美,即便只來這么一次,那就等于很多次,無數(shù)次。
正如只有一次的人生。而過好了這一次人生,其實就等于生活了很多次。
這就是我的一。我要守好我的一。
——所以,真的,能看到的都挺好。那些看不到的,我其實也都已經(jīng)看到了。以心為目。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對這句話,一瞬間,我忽然有些懂了。傳說老子寫成《道德經(jīng)》后,告別函谷關(guān)的關(guān)令尹喜,騎著青牛而去,《史記》記載:“莫知其所終。”
其實這所終不必知,他就在道上啊。
朝著西方望去,群山茫茫。用手機查了一下,老君山到函谷關(guān)是168.1公里。看著這個有零有整的數(shù)字,我默默笑。這個一,多么好。
選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