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跖草：青螺一點枝頭顫

沈書枝

碧叢翠蝴蝶

從小我就喜歡花兒，這像是一種本能。那時候，鄉(xiāng)下沒有什么熱愛自然、觀察自然的概念，我們日復一日生活在這樣的情境中，那些風景是自動跳出來的，那喜歡是樸素的、自發(fā)的。最先注意到的自然還是人養(yǎng)的花，桃花、梔子、蜀葵、指甲花、月月紅、牽?；ā⒑苫?、桂花，花或者大而艷麗，或者有濃烈的芳香。相較之下，田間的野草花仿佛就顯得不值一提，大多數(shù)時候小孩子連名字也不知道，只是任由它們一年四季在眼中流過而已。但在那些默默無聞的野草花中，自有一些以其美麗或獨特吸引我們注意力的存在，鴨跖草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回想起來，我已不記得小時候我們把它叫作什么。但從夏天到秋天，清早上學或放牛時，在人家屋后的石頭縫里、水泥磚搭成的院墻邊，或是路邊田畈的空地上，常常能看到鴨跖草藍色的花影。它的兩瓣花瓣那樣獨特，直直向上豎起，顏色又是那樣美麗的青藍，如一只只翠蝴蝶般落在碧綠葉叢間，將一種那時我還不知該如何描述的纖細零落投入我心中，使之感到美的震顫。鴨跖草如果映著陽光，則是另一種透明的晴藍，顯得很有活力。

長大以后，看詩人們關于鴨跖草的詩，“異草從來花別，另一般樣顏色”“青螺一點枝頭顫”，心里默默點頭，詩人們也注意到了它那美麗的顏色和獨特的姿態(tài)??！遺憾的是，鴨跖草的花太不經(jīng)曬了，到了中午，大太陽下那些藍色就蔫縮成小小的一粒，不復清早的展翅欲飛。只有在雨天，或是到了深秋，天氣清涼，花朵才能保持得久一點。說來，鴨跖草的花真是一種宜于雨天的花，在雨后暗淡的青灰色空氣里，翠藍花瓣沾滿雨水，有一種沉默潔凈的美。如果要推舉一兩種花來代表“雨天的花”，我想推舉的其中就有鴨跖草的花。

“鴨腳”與“鼻斫（zhuó）”？

鴨跖草（C o m me l i n a communis）是鴨跖草科鴨跖草屬的一年生披散草本。說“披散”，是因為它的莖細，一節(jié)一節(jié)，下面有匍匐根，可以爬得很長，在地面上綿延成一片。雖是一年生草本，但長著鴨跖草的地方，第二年往往還能看到經(jīng)由種子重新生長出的一片。從夏到秋，鴨跖草的小花不斷開放著，它的花其實有三瓣，除了上面兩片小耳朵一樣豎起的晴藍色花瓣外，下面還兜著一片小小的花瓣，呈半透明狀，因此不太為人所注意?；ò曛虚g，幾枚鮮黃或淡紫的花蕊點綴著，或長或短，恰到好處地把它的靈動勾勒得更加圓滿?；ǘ湎掠幸粋€小小的綠色“蚌殼”，那是它的總苞片，鴨跖草的花就從這“蚌殼”中吐露綻放。

作為一種常見的野草，鴨跖草有許多別名，其中最有名的，當屬“淡竹葉”和“碧蟬花”。它的葉子有些像小一點兒的竹葉，在古代常被當作中藥“淡竹葉”的替代使用，漸漸有了“淡竹葉”的名字。原本，淡竹葉指的是竹亞科某些或某一種具體竹子的葉片。在唐代，陳藏器的《本草拾遺》已經(jīng)將它當作藥草收入，后來歷代的本草著作里也多有提及，到明代，徐光啟的《農(nóng)政全書》里就說“竹節(jié)菜，即淡竹葉、鴨跖草……今皆呼淡竹，無竹處用之”了。古人因此給了它很多與“竹”有關的名字，比如竹節(jié)菜、碧竹子、水竹葉、竹管草、竹葉青，等等。又因為它的碧藍色的花較為獨特，望去如蟬的雙翅，《本草綱目》里形容說“如蛾形，兩葉如翅，碧色可愛”，而藍色的花瓣可以取汁作畫，于是又有了碧蟬花、翠蝴蝶、翠蛾眉、小青之類的別稱。這類稱呼明顯要“雅”得多。但在情調上，因為它的花朵纖細小巧又易于凋零，且它出身于鄉(xiāng)野，總歸是偏于纖弱和狎昵了。

不過，如今人們常拿來講故事的，是它另一個有些古奧的別稱—“鼻斫草”。這一名稱與《莊子·雜篇·徐無鬼》里“運斤成風”的故事有關。莊子送葬，經(jīng)過朋友惠施的墓，于是和隨從的人說了一個與友誼和信任有關的故事。有個粉刷匠在他的鼻尖上涂上一塊薄如蟬翼的白土，一個叫“石”的匠人呼地揮動斧頭去削那白土，那粉刷匠毫不懼怕，站著紋絲不動，匠人也就真的能將白土盡削而使鼻子絲毫無損。宋國的國君聽說了這個故事，就叫匠人再表演給他看，匠石卻說：“我曾經(jīng)確實可以做到，但能與我相匹配的人已經(jīng)死了，我也就無法施展這項本領了。”莊子感慨惠子之死，于他就像匠石失去那位粉刷匠一樣—他失去了可以相與辯論、理解的知己?！绊健笔怯玫陡撑?，人們引用這個典故，說鴨跖草別名“鼻斫草”，是說它的花就像人臉，下面那片白色半透明的花瓣就像鼻子上所涂的白堊。“鼻斫草”這個稱呼見于唐代陳藏器的《本草拾遺》，本來是為了解釋“鴨跖草”名字的來源，他說：“北人呼為雞舌草，亦名鼻斫草。吳人呼為跖，跖、斫聲相近也?！彼f吳地的人把“斫”念成“跖”，但是對于“鼻”字是怎么變成“鴨”的，卻沒有解釋。實際上，我們如果稍加辨析，不難發(fā)現(xiàn)，“鼻斫草”其實與“碧竹草”讀音相近，大約是在音與字的轉寫過程中產(chǎn)生的附會。在我家鄉(xiāng)的方言里，這兩組詞的讀音就完全相同。

鴨跖草的正名也使人疑惑：“跖”（zhí）的本義是腳掌，然而鴨跖草無論花與葉，看上去都和鴨掌沒有什么相似之處，這是怎么回事呢？除上面提到的雞舌草外，鴨跖草還有很多和雞鴨鵝有關的別名，如鴨子草、鴨食草、鴨舌草、鵝兒菜之類。有人說它是鴨鵝喜食之草，“鴨跖草”就是“鴨子草”的轉音；至于雞舌草、鴨舌草之類，或就是指“雞食”“鴨食”，或是擬其葉形如雞鴨之舌（“舌”與“食”音近）。這個說法，應當比陳藏器那個曲折的解釋更接近實際一些。

“給食”還是“傳粉”？奇特的異型雄蕊

如果你曾仔細端詳過一朵鴨跖草的花，也許會發(fā)現(xiàn)它的花蕊和別的花有些不一樣。最上面是3枚明亮的黃蝴蝶狀的短花蕊，中間是1枚長一點兒的黃色花蕊，也很大、很明亮，最底下則是2枚最長的花蕊，花藥（花絲頂端盛放花粉的地方）是黯淡的紫色。這些都是鴨跖草的雄蕊。此外，還有一枚長長的雌蕊，也從花里拖曳出來，翹在兩枚最長的雄蕊上面。

鴨跖草的這三種形態(tài)和大小各異、分布在花中不同位置的雄蕊，我們把它叫作“異型雄蕊”。在自然界中，一種植物通常只有一種形態(tài)的雄蕊，但在有的植物中，一朵花里變化出兩種或兩種以上不同形態(tài)、顏色或大小的雄蕊，我們就把它叫作“異型雄蕊”。早在1877年，達爾文就發(fā)現(xiàn)了這種植物雄蕊的多態(tài)現(xiàn)象，如今人們知道，在野牡丹科、雨久花科、豆科、茄科、杜鵑花科、鴨跖草科和其他一些科屬中，存在著許多異型雄蕊的植物。為什么植物要多花費這些力氣，演化出不同形態(tài)的雄蕊呢？

我們知道，在大自然中，植物為了吸引昆蟲，把花粉從一朵花帶到同種植物的另一朵花上，實現(xiàn)異花傳粉，發(fā)展出許許多多的方法和手段。其中，為昆蟲提供有營養(yǎng)的花粉和花蜜就是一種重要的方法。人們發(fā)現(xiàn)，異型雄蕊往往出現(xiàn)在沒有蜜腺的蟲媒花中，沒有蜜腺，同時又依靠昆蟲傳粉，這樣花粉就成為它們能為昆蟲提供的唯一報酬。但花粉同時又是植物用于生殖的寶貴資源，不能隨意浪費，且有時昆蟲也會盜食花粉，怎樣才能保護好有限的花粉，既使其足夠吸引到昆蟲，又能使它得到更充分的利用呢？異型雄蕊就是植物調節(jié)這一矛盾的一個方法。

人們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在許多異型雄蕊中，不同形態(tài)的雄蕊在傳粉過程中起著不同的作用。為此，研究者提出了“給食型”雄蕊和“傳粉型”雄蕊的假說?！敖o食型”雄蕊專為昆蟲提供花粉，花藥通常為鮮艷的黃色，形狀也更大，吸引昆蟲前來采食；“傳粉型”雄蕊則保存用來傳粉的花粉，花藥通常是對昆蟲來說不起眼的顏色。不同的雄蕊在花中的空間位置不同，在采食給食型雄蕊的過程中，昆蟲的背腹無意中沾上傳粉型雄蕊的花粉，從而把花粉帶走，實現(xiàn)了異花傳粉，避免了所有的花粉都被吃完。

具體到鴨跖草上，它鮮黃的三枚短雄蕊幾乎不含花粉，卻長得很招搖，是花粉塊般的顏色，和兩枚藍色花瓣一起吸引傳粉昆蟲前來；中間的中雄蕊既大又鮮艷，有大量花粉，專為昆蟲提供報酬；最下面的長雄蕊花藥則為黯淡的紫色，不易引起昆蟲的注意，也含有豐富的花粉。在理想狀態(tài)下，應該是大小合適的傳粉昆蟲飛來，停留在雌蕊和長雄蕊花絲搭成的“停機坪”上，采食中雄蕊上的花粉，同時腹部將長雄蕊上的花粉帶走，傳給下一朵。然而，人們發(fā)現(xiàn)，鴨跖草上最常見的昆蟲是一種體型較小的淡脈隧蜂，它在吃中雄蕊上的花粉時，腹部碰不到長雄蕊的花藥和柱頭，吃完中雄蕊上的花粉之后，它往往還會順著長雄蕊和雌蕊的花絲爬到端頭，把長雄蕊上的花粉也吃掉。這樣，鴨跖草精心構置的異型雄蕊就沒有起到假想中的作用，相反，因為淡脈隧蜂的盜食，還常常把長雄蕊上的花粉沾到離它很近的雌蕊柱頭上，從而造成自花授粉。

鴨跖草原本就有一套自己的異花授粉與自花授粉共存的策略，那便是如若異花授粉不成功，到花期后期，雌蕊的柱頭就會向后反卷，觸碰到中雄蕊，從而實現(xiàn)自花授粉。淡脈隧蜂的盜食增加了鴨跖草群落自花授粉的比例。會不會生長在其他地方的鴨跖草，情況有所不同？是不是當遇到一些體型大一些的適合傳粉的昆蟲時，鴨跖草的異型雄蕊會發(fā)揮研究者們所假設的有用功能？這中間有趣的未知之處，就有待人們進一步的研究和探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