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彩
流動的雙城生活、異域偶然而短暫的相遇,不同文化背景下共通的精神境遇,《泳池》提供給讀者的故事并不陌生。
“兩年后,我回到住了四年的小城。”此時與當年,此地與彼地,小說的敘述一開始就讓讀者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時間和“雙城”之上,如此直接。作為一名在讀博士,“我”因為“頑固性失眠”誘發(fā)抑郁癥之后中斷學業(yè)回了上海。兩年后,重新回到依然白雪覆蓋的美國小城參加博士論文答辯。
作者首先營造的是久違的熟悉感和一切如常感,這讓文本氣氛和節(jié)奏來得舒緩自在。如那幾年的冬天一樣,“我”來到這間開放給市民的游泳館,因為它“為弱勢一族的周到安排”。泳池邊年輕的男男女女救生員“簡直是兩年前的原班人馬”;泳池里獨游的亞裔女子,也是以前在這個時間段經(jīng)常遇到的,她也依然和我一樣喜歡最里側(cè)的泳道,在泳池里“自如而強悍”;緊接著是更衣室出來的一群老婦人,“這也是不變的情景”,她們的身材、走路的姿態(tài)、好興致、說笑的語速都和兩年前別無二致;隱藏在老婦人之中的雪瑞,依然是“最沉默的一位,表情不變,是臉無表情的表情”;甚至,連她們那聲音清朗的年輕教練都是舊人……異域里熟悉的環(huán)境、久違的同游者為“我”帶來一種親切,一種漸漸融入的可能,那甚至類似于在心底悄悄說出的一句:“好久不見。”
小說采取的是“我”的故事和“她們”的故事雙線并行的敘事結(jié)構(gòu),“我”一方面打量她們,一方面面對自己。在異域,從前在自己的城市里相當愛出風頭、愛穿奇裝異服、最愛存在感、自我中心的“我”變得敏感、孤獨,游泳時最喜歡里側(cè)的泳道、最怕被人關注;在異域,“我”經(jīng)歷了水土不服,生活曾像被“關在籠子里”,患上“幽閉恐懼癥”,情緒不斷下沉,無比渴望人群……病后歸來,游泳館里的她們“讓兩年的時光突然消失。這不變的恒定的次序,包裹著的故事重又變得清晰”?!拔摇睂⒆约涸胨?,將臉埋入水中,“發(fā)熱的水”從眼里涌出。同時,我“伏”在泳池邊緣,“頗有興味”打量她們,回憶著、捕捉著、感受著這些女性的故事。發(fā)型講究的亞裔女子最后“拉下頭上的游泳帽,露出光頭”,別人說曾“在醫(yī)院見到她”;“我”曾經(jīng)羨慕的九十高齡的、優(yōu)雅體面的、寫詩的薩琳娜已經(jīng)去世;失去了獨子的雪瑞沉默地隱在一群老婦中間;其他老婦人呢?“我”呢?顯然,什么又能夠不變呢?表面的光滑和不動聲色只是一種“看上去”的生活。小說越是用大篇幅努力書寫環(huán)境的不變和熟悉、泳池的溫暖與清澈,就越讓那些隱秘角落,普通人的悲歡、渴望和孤獨更加凸顯。熟悉感帶來多少舒緩自在,“我”對人事變遷、世事無常的感慨就有多么強烈。
唐穎應該也是契訶夫的信徒,她非常善于捕捉日常生活里看似按部就班、不動聲色、波瀾不驚的背后普通人的坎坷與痛苦。小說《隔離帶》中禮平所謂“看起來光滑實則坎坷的人生”,在她的作品中處處可見。宏大的驚心動魄的生活當然引人注目,但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日復一日、一成不變、表面“光滑”的生活才是常態(tài),容納著人們最多的、最普遍的悲喜苦樂。唐穎也不愧是“最會寫上?!钡淖骷抑唬词贡尘皳Q到異域的城,她依然能游刃有余地觸探到屬于現(xiàn)代都市人的某種共通的境遇。
現(xiàn)代都市固然光怪陸離、豐富龐雜,但也因為其“反詩意”的一面更容易讓人心生畏懼,無從把握。寫自己熟悉的都市已經(jīng)不易,要寫更為廣大的、讀者陌生的異域故事,又不妥協(xié)于制造異域風情和驚奇,當然更難?!队境亍坊旧鲜且粋€“室內(nèi)劇”、小舞臺,這似乎十分適合講述異域的偶然的故事,更適合“短篇”這樣的形式,在有限而穩(wěn)定的時空里,作者盡其才能去布置場景,調(diào)試燈光,安放道具,鋪排人物的動作和表情,又在這有限里加上“前情提要”,一出精彩的、讓人充滿想象的大戲就可以拉開了。本雅明聚焦于“都市中的人群”,致力于觀察“現(xiàn)代社會中,互不相識、互不攀談的人突然聚集在城市這么一個狹小空間”;唐穎的《泳池》則進一步把“異域都市”壓縮進一個小小的游泳館,這一定得益于作者多年都市寫作的經(jīng)驗:繁華的街道、擁擠的路口、熙攘的人群只是都市光滑的外表,理發(fā)店、舞廳、飯?zhí)?、泳池……一個個小小格子間里才充滿故事。
游泳館曾多次出現(xiàn)在唐穎的作品中?!都兩纳忱分猩倥〖t就曾經(jīng)“每天在水中訓練”,為了留起長發(fā)離開泳池,卻遇見了讓她遍體鱗傷的愛情;《糜爛》里曉卉回憶起糾纏的兩個男人,都用無數(shù)筆墨寫到泳池,她“浮出水面,抹去遮蓋了一切的水珠”,她“躍入池中,水竟有暖意溫柔如棉包裹著身心”;《鷺鷥姐姐》結(jié)尾里寫:“剛回上海那兩年,她做過這樣的夢:在1984年的溫水游泳池,陽光鋪滿池面,波光耀眼,讓她睜不開眼睛,她抬起頭看屋頂,整片屋頂被水波投射而搖曳,仿佛在搖動”……泳池里,溫暖水波帶來的接納與隱藏,埋頭水底流淚的敞開與釋放,陽光鋪滿池面的明亮,玻璃窗或屋頂折射帶來的搖曳和恍惚,都讓置身于這個環(huán)境的人一方面更為真實,更容易打開,但同時也更容易隱藏。這是個張力十足的空間。《泳池》中,“我”隱藏著也療愈著異域生活的孤獨和心理創(chuàng)傷,同時細致觀察、專注打量著“她們”。當然,焉知“我”的故事沒有落入“她們”眼中呢?在這一方小小空間,在現(xiàn)代人的看與被看之中,光滑清澈的水面、所有人戴著的防水眼鏡恰如相機濾鏡,遮蓋、修飾著每個人潛藏的褶皺和隱痛,讓“看出去的世界退遠”“模糊”,但同時每個人的情感和情緒又在彼此之間、屋頂、墻壁之間經(jīng)歷層層折射和回應,這種虛幻又真實、退遠再拉近的寫法讓小說呈現(xiàn)出鏡頭語言一樣的質(zhì)感。
唐穎曾在訪談中表示,“女性和女性之間,她們經(jīng)歷的痛苦,且不說精神,肉體上的痛楚就已經(jīng)先天的有著超越年齡、國度、語言和文化的共鳴。女性精神上的相知相愛,也許深切于一般意義上的愛情關系?!碧品f擅長寫女性,尤其是都市里受過教育的、在情感和理性之間飽受煎熬的女性,她們的隱忍、歡愉、欲望,包括挫折和失控,都令人印象深刻。不同于一些作家筆下女性之間的傾軋和彼此為敵,唐穎這里一直為她們敞開著深切的理解和共情的可能?!睹訝€》里生活境遇迥然不同的曉卉、清華和章霖互為支撐;《純色的沙拉》里本為“情敵”的會子和小紅最終互相理解;《雙面夏娃》里阿杜對黎鳳始終有一種保護和歉疚;《隔離帶》里“我”、禮平,包括俞自謙關系復雜糾纏,但她們似乎掌握著彼此幸福生活的某種密碼……《泳池》本質(zhì)上也是在實現(xiàn)一種對望關系中的彼此救贖,小說提供了很多細節(jié)。比如,“當我自己頑固性失眠誘發(fā)了抑郁癥而需要吃藥時,對她固執(zhí)的沉默不再見怪”;比如,當只會蛙泳的“我”努力融入主流泳姿時,“有一天滿池人都游起了蛙泳,這有點像灰色幽默”;比如,現(xiàn)在的“我”更羨慕老婦們的成群結(jié)隊和好興致;比如,因為雪瑞兒子的死亡讓“我”生出對母親特別的想念;比如,正是因為異域,因為流動的腳步,我得以思考自己成長的都市文化深層和民族文化深層:“我們無法離開人群”?;ハ嗾找姷睦斫?、打破孤獨的渴望,難道不是游泳館里這一群女人協(xié)力在做的嗎?
作者的努力似乎并沒有止步于此。閱讀過程中,我們會不斷被文本中撲面而來的熟悉感打動,無論是那個同樣孤獨沉默的亞裔女子、執(zhí)著于寫詩的薩琳娜,還是痛苦隱忍的雪瑞,以及那群“蹣跚而來”“大腿過粗”“語速比步速快”“七嘴八舌”的老婦人,都會讓人忘記這是發(fā)生在異域的故事,是一群有著不同膚色、文化背景的人們的故事。她們的生活、遭遇、痛苦、孤獨幾乎已經(jīng)不涉及種族、國別和性別,而呈現(xiàn)出世事無常、孤獨永恒的人類命運共通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小小的一方泳池,呈現(xiàn)的又何止是一個流動在異域的“我”之孤獨,何止是一群女性的悲歡苦樂,而真正是一種“雙城”故事、普遍生活了。我們看到這種普遍生活光滑的表面,也一起承受著來自內(nèi)部的、涌動著的、永恒的挫折、失去、隱痛和渴望。
本輯責任編輯:練建安 林 晨
特邀組稿:戴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