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鑒鋼 解政鳳
腰塘生產(chǎn)隊沼氣試驗在全縣第一個取得成功,給公社爭了光。黨委組織部門的趙委員更是激動。不久,他組織召開了一個現(xiàn)場會,現(xiàn)場會上,李志高介紹設(shè)計方案,劉海友介紹技術(shù)要求,趙委員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他把這件事上升為三個意義:政治意義、經(jīng)濟(jì)意義和社會意義。說到重要之處,他提高了嗓音:“證明了在農(nóng)村這片廣闊的天地里,下鄉(xiāng)知識青年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什么時候推廣?。俊焙脦讉€大隊的領(lǐng)導(dǎo)問趙委員。
“縣里很快會有布置?!壁w委員說:“我們現(xiàn)在試驗成功了,又有了自己的技術(shù)員,推廣起來快得很?!?/p>
現(xiàn)場會后,趙委員叫來何小昆。
“你們知青組干得不錯,你寫一份入黨申請書?!?/p>
何小昆沒有思想準(zhǔn)備,感覺有點突然。不過,他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說了一句標(biāo)準(zhǔn)語:“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離黨組織要求還有很大的差距。”
“誰都不能說自己夠,我能說自己夠嗎?”趙委員嚴(yán)肅地說?!吧霞夵h組織說你夠,你就夠;上級黨組織說你不夠,你就不夠?!?/p>
“嗯,嗯?!焙涡±c頭應(yīng)著。
“入黨申請書不要寫成干巴巴的幾句話,至少要寫三張紙。把你對黨組織的認(rèn)識,把你的迫切要求帶著感情寫出來?!壁w委員教他。
“謝謝趙委員的關(guān)心?!焙涡±ピ捓飵еЬ?。
“那我走了?!壁w委員站起身,拎起了包。
“趙委員,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向您匯報。”何小昆鼓起了勇氣。
“什么事?”趙委員歪過頭問。
何小昆把沼氣試驗的各項開支費用以及他們擔(dān)心的問題做了匯報。趙委員皺著眉頭聽著,沒等何小昆說完,他就說:“何小昆呀,我看你各方面都不錯,但是你也有一個明顯的弱點。這個弱點放在別人身上,算不了什么,在你身上就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這個弱點就是你的政治格局不夠大。我們看問題首先要從政治上看,試驗費用高了,這很正常,也是必要的代價??谷諔?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不流血、不犧牲,我們能夠建立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哪來祖國現(xiàn)在的繁榮富強(qiáng)?賬當(dāng)然要算,但首先要懂得算大賬,算政治賬。在這方面你還要多多學(xué)習(xí)、多多磨煉。”他放慢了語速,語重心長地對何小昆說:“你未來的路還很長,要在實踐中提高自己的政治敏銳性和堅定性。你懂不懂?”他問。
何小昆既不敢說懂,也不敢說不懂,他點了點頭。
送走了趙委員,何小昆陷入了沉思?!罢胃窬帧笔鞘裁匆馑??他有點感覺,但說不清楚。他感到趙委員說的話內(nèi)涵很深,分量很重。他又想,趙委員指出他的弱點,是在總體肯定的同時指出的弱點,是在寄予希望的同時指出了前進(jìn)的方向,是在用更高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自己,否則怎么會讓自己寫入黨申請書呢?他的情緒慢慢地平靜下來。
何小昆開始寫入黨申請書。他覺得如果能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他很羨慕那些老知青中的共產(chǎn)黨員,也常常把他們當(dāng)作自己的榜樣。趙委員提出寫入黨申請書要寫三張紙的要求,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難,他很快就寫了滿滿三張紙。
按照程序,申請書要先交給黨小組。腰塘生產(chǎn)隊一共三名黨員,老隊長維家、會計明和、民兵排長志恒。黨小組組長是志恒。早年夏金生當(dāng)隊長時,大隊想讓他入黨,但他以“不夠條件”為由,多次推辭。私下里,他對別人說:“當(dāng)黨員又不多拿一工分,我才不當(dāng)?!?/p>
何小昆找到志恒,說了自己的愿望,把入黨申請書交給他。志恒說,“歡迎,歡迎。我們黨小組要討論一下。然后交給大隊黨支部。”他又說:“希望你們知青都入黨,增加黨的新鮮血液?!?/p>
入黨申請書交上去以后,何小昆也沒有去多想,依舊每天當(dāng)他的代理隊長(原隊長劉維家因被人告狀說他偏向劉姓人家而不干了)。有了沼氣之后,知青們的生活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正常情況下沼氣能夠保證照明和每天三餐中的一餐燃料,夜校因此不再用煤油燈,他們也不需要再去區(qū)糧食加工廠購買稻殼。衛(wèi)生條件得到了改善,人也覺得清爽,雞和豬似乎也長得比之前快。常常在晚飯之后,夜校開課之前,知青們會自娛自樂一番。何小昆吹口琴,李志高拉小提琴,宋小寶吹笛子,路東偉把在西南地攤上買的二胡拉上一段。四個人中,除了李志高小提琴拉得稍好之外,其他都不悅耳,但是村里的農(nóng)民聽起來覺得很是享受。常常在夜校下課后,志恒、杏子、木閂他們都要摸摸這些樂器,央求知青們演奏一番。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有一天,大隊會計讓人帶信,讓何小昆下午去一趟大隊部。下午何小昆到了大隊部,大隊會計和大隊民兵營長在那兒等他。他倆分別擔(dān)任著大隊黨支部的組織委員和保衛(wèi)委員,看見何小昆來了,招呼他坐下。
大隊會計說,他和民兵營長剛剛完成了“外調(diào)”,到江東市何小昆的父母親單位查閱檔案,了解情況。何小昆母親在服裝廠工作,幾乎沒有什么檔案,廠里反映她人不錯。父親所在的鋼廠檔案比較齊全。說到這里,他示意了一下民兵營長。
民兵營長說:“有一個情況,我們想和你核實一下。你知道你父親曾經(jīng)受到過處分嗎?”
何小昆愣住了。在他的印象里,父親一直老實忠厚,勤勤懇懇,他從來沒有聽說過父親受到過處分。
“我不知道?!彼卮稹?/p>
民兵營長繼續(xù)說:“也可能時間長了,也可能你當(dāng)時年紀(jì)小,忘記了。我提示你一下,你父親是因為偷拿了廠里的三根木料受到的處分?!?/p>
何小昆一點印象也沒有,他努力地想著,也想不出來,他如實地告訴他們。
大隊會計接著說:“我們也估計你不知道這件事。我們在你父親的檔案中一份調(diào)整工資表里看到這樣一段話,抄了下來,你看一看。”說著,他從手里的一疊材料中拿出一張紙。
何小昆拿過來一看,上面寫著:何大福因假公擠(此處為別字,應(yīng)為濟(jì))私,偷拿廠里三根木料,受到廠記過處分一次。
“你們看到廠里的處分決定了嗎?”何小昆提出疑問。
“檔案里沒有,我們?nèi)柫塑囬g領(lǐng)導(dǎo),他說他當(dāng)車間主任時間不長,以前的事他也不知道。”大隊會計說。
“有我父親的檢查或者交代材料嗎?”何小昆又問,他說這句話時,自己都覺得聲音在顫抖。
“也沒找到?!泵癖鵂I長說。
“那我回去一趟,問問父親是怎么回事?!焙涡±フf,站起來就要走。
“你不要這么性急?!贝箨爼嬂『涡±??!捌鋵嵕退阌羞@個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會影響你的入黨。但是如果你不寫出來,上級黨組織審批時會認(rèn)為你不夠忠誠老實?!?/p>
何小昆語氣急促起來:“不知道的事,我怎么能寫呢?”
“這就是對你的考驗了?!泵癖鵂I長口氣相當(dāng)嚴(yán)肅,“你要相信組織。鋼廠作為一級組織,不會隨隨便便寫上這么一段放在檔案里的?;蛟S你父親自己也不知道有這個處分,或許他知道了,不想讓你知道?!?/p>
大隊會計從那疊材料中拿出一份《入黨志愿書》?!度朦h志愿書》鮮紅的底色,金黃色的“入黨志愿書”五個字印在上面。“明天大隊黨支部召開支委會,討論你的申請。沒有問題后再召開支部全體黨員大會討論通過。你現(xiàn)在就在這兒把表填了。在需要向黨組織說明的問題那欄里,把這段話抄進(jìn)去?!贝箨爼嬕贿呎f一邊在志愿書上找欄目,又把他們抄錄檔案的那張紙推到何小昆面前。
何小昆的腦子亂了,他不知道應(yīng)該相信誰,不知道怎么處理這件事。大隊會計、民兵營長催他。他心一橫,掏出鋼筆開始填。填寫到“需要向黨組織說明的問題”一欄時,他再次拿起那張抄錄檔案的紙看著,不肯下筆。他隱隱記得,有一次,父親應(yīng)該往上調(diào)一級工資,不知為什么最后沒有調(diào)上,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句讓人不明不白的話被人拉了下來呢?
他們又在催,何小昆還在猶豫。這段話里“假公擠私”的“擠”字明顯是一個別字。可以斷定,那個填寫工資調(diào)整表的人、面前的大隊會計和民兵營長都不知道正確的寫法。如果“擠私”那不正說明父親做的是正確的嗎?要不要指出這個別字呢?想到自己的父親極有可能被別人誣陷,何小昆第一次明知故犯,照模照樣抄寫了這段話。
第三天他接到通知,在大隊油坊召開黨支部全體黨員大會。腰塘生產(chǎn)隊的維家、明和、志恒和何小昆一起去參加。油坊離得不遠(yuǎn),三里路,他們邊走邊說,一會就到了。
開會的時間到了,那邊有人喊,“書記來了,開會了!”何小昆向油坊里的福堂告辭。褔堂對他招招手,“你年輕,又當(dāng)了隊長,入黨好,有奔頭?!?/p>
大隊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來了,在油坊中間那張方桌旁,大隊王書記坐在中間,正對著大家。大隊長、副書記老任和會計坐在桌子的兩邊,旁邊一張長凳上坐著民兵營長和婦女主任。書記、大隊會計、民兵營長滿臉通紅,大隊長臉上紅中有白,只有婦女主任和往常一樣,臉上沒有什么變化。他們五位既是大隊領(lǐng)導(dǎo),也是大隊的黨支部委員。黨員大部分散坐在油坊的榨床上,腰塘生產(chǎn)隊的幾名黨員和何小昆坐在方桌旁的一堆木料上。
有人過來給大隊領(lǐng)導(dǎo)倒水泡茶,大隊會計在清點各黨小組的人數(shù)。趁著空檔,黨員們在悄悄議論。“今天書記喝了不少,至少有八兩?!?/p>
志恒移了移身體,悄悄問旁邊的大隊民兵營長:“今天上面來人了?”
“區(qū)里的,檢查田間管理?!泵癖鵂I長回答。
“不要說話了?!比未箨犻L站起來主持會議,他看了看大隊會計遞給他的紙條,“今天會議應(yīng)到35人,實到33人,兩人請假。今天黨支部黨員大會是討論知青何小昆的入黨申請。”
“你啰里啰唆講什么?”王書記嘴里突然冒了一句,聲音不大,黨員們沒有注意,其他大隊領(lǐng)導(dǎo)聽到了。
老任不理他,“首先,讓知青何小昆介紹自己的情況和入黨志愿?!?/p>
何小昆按照流程介紹、閱讀。接著,志恒代表腰塘生產(chǎn)隊黨小組講了黨小組討論一致通過的意見。
“下面大家討論一下,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有什么講什么?!崩先螌h員們說。
“啪”的一聲,王書記一拍桌子,站起來指著老任,“發(fā)表什么意見?我說行就行?!?/p>
大家“哄——”地笑了起來:“王書記又喝多了?!?/p>
大隊會計趕忙起身,哄著王書記坐下來。老任仍然不理他。他面向大家,向坐在榨床上的黨員抬起手臂:“這邊的黨員看看有什么意見?”
“知青何小昆干得不錯,又當(dāng)了隊長,沒有意見?!?/p>
老任又把手臂轉(zhuǎn)向另一個方向:“這邊幾位同志發(fā)表一下意見?!?/p>
“我們也沒有意見。”
“有沒有反對的意見?”他又喊了一句。
沒有聲音。
“那就這樣,今天的黨支部大會通過何小昆同志的入黨申請。大家鼓掌!”
油坊四處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
又是“啪”的一聲,王書記站起來:“怎么不問問我的意見?”他叉著腰,對著老任說。
“何小昆的入黨問題,支委會都預(yù)先討論過了。你還有什么意見?你不要在這里胡鬧了?!崩先稳滩蛔』亓怂痪?。
“你敢講我胡鬧?”王書記指著任大隊長:“你他媽的想奪我書記的位置是不是?老子饒不了你!”說著,他一巴掌打過去,打在老任的臉上,隨即一股酒穢噴了出來,噴在任大隊長的臉上、身上。
老任跳起來,卡住王書記的脖子,拳頭揮過去。會場炸開了,人們忙著拉架勸和……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有一天,志恒對何小昆說:“你的入黨申請公社已經(jīng)批準(zhǔn)了,大隊會計讓我轉(zhuǎn)告你,你現(xiàn)在是正式黨員了!”
蘇鑒鋼、解政鳳:均為1955年出生,倆人為同屆高中畢業(yè)生,于1974年插隊下鄉(xiāng)。招工回城后倆人結(jié)為夫妻。蘇鑒鋼長期從事企業(yè)管理工作,解政鳳在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任職。退休后,兩人聯(lián)手創(chuàng)作,有文學(xué)作品見于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