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之書：鐵骨芳心

一

煤炭。這個詞語被一座座大山吐出時，大地風(fēng)起云涌，千姿百媚，光芒四射，黑暗逃遁。

從川西的鄉(xiāng)村出發(fā)，那是我一個十七歲少年的踽踽而行，去到華鎣山，那個男人的世界。面對一座可親可敬的礦山——綠水洞煤礦，找到生命落地生根的土壤。從一塊煤里，打開自己的錦繡山河。工作一輩子，其實時間很短，多少鮮活的人和沉重的事，迎面相撞或擦肩而過：流淚的、瀝血的、顫抖的、歡喜的、輝煌的……追趕星辰大海，迎送了多少個黎明與黃昏，而身邊的煤奮不顧身，奔涌、沖鋒、至善、尚德、獻身。

家國使命，被一個個礦工扛在肩頭，日落月升，天地乾坤，義薄云天。

二

春暖花開，爛漫無邊。一座礦挖完了，或被去產(chǎn)能了，讓眾多礦工拋家別子，遠走他鄉(xiāng)，探尋的腳步永不懈怠。

我枯立于一座關(guān)閉的礦井前，被眼前大地的傷疤灼痛，仰望和低頭，都叫我淚流滿面。我把心窩里的話掏出來，像一砣砣堅硬的煤，擲向遠方，就能砸出一個個深坑，并期許在深坑中種下希望之樹。折舊的時光邁開步子，跑去撫摸那一幢幢破損的采掘大樓、單身宿舍，雜草叢生的職工食堂，還有孤獨的電影院、籃球場……雨水泥濘凹凸不平的道路，四圍的風(fēng)，使我立身不穩(wěn)，或隨風(fēng)擺動，像一株羸弱的蘆葦。

煤炭深埋地底，并不長在樹上，不是抱樹輕輕一搖，就能落下滿地銀子，遍地橘光。瓦斯爆炸、潰水事故、頂板垮塌等，這些防不勝防的大災(zāi)大難，糾纏我的思緒，還有那些關(guān)于青春、關(guān)于夢想、關(guān)于情愛、關(guān)于詩意、關(guān)于追求、關(guān)于崇高的故事，所有的期許都因煤而生、因煤而長。我茫然四顧，歲月無痕，誓言無聲，卻犁出了我額頭皺紋的深溝，撕扯我的白發(fā)，歷數(shù)過往，星星點燈，感懷那些英雄礦工的身影，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綻放出燦爛的生命之花。

三

大地葳蕤，生活精彩，人生有常。

在萬家燈火里，煤炭用自身的血肉滋補著日新月異的社會。洞穿時空的精神，那是煤無邊的光芒。煤用生命做帆，航行四方，迎向狂風(fēng)巨浪，掃除阻礙，蕩滌陰霾……任何人，只要享受了陽光、消費了熱能，你就不能把一粒煤低看，煤的小，煤的輕，成就了你的高大，增添了你的重量，照亮了你的世界！

滄海桑田，在煤炭的身體里輪回。麗日，和風(fēng)，天崩，地裂，沉降，海嘯，冰雪，霜凍，酷暑，雷暴，閃電，毀滅，重塑……黑暗中，有一盞燈在指引，光之所向，縱橫地理，煤的故鄉(xiāng)——千米深的井，萬米遠的巷，拆卸巖石、山體，完整打造屬于自己的天地。煤，鋒銳了礦工的思想，要說他們心中藏有詩篇，就是祖國和人民。他們也攜帶一家老小，關(guān)乎一日三餐……這是些干凈的理想，可以讓時光慢慢咀嚼，體會出正大氣象。

大地有謎面，地心有顏色：著藍色裝的是礦工，著黃色裝的是干部，著紅色裝的是救援人員，三色舞動，藍、黃、紅有著各自的崗位和職責(zé)，像鉚釘一樣釘在地心版圖上，光大著生命質(zhì)量，頌揚著人生要義。

四

煤炭。用錘鏨敲擊，發(fā)出金屬的聲浪。煤有金屬的質(zhì)感、色澤和硬度。

煤礦大多熬不成百年老礦，許多都是在青春時就戛然而止，半百就寫滿滄桑。煤與火焰陪伴，與光明同心。煤從夢中起身，負(fù)重前行，剔除內(nèi)心的雜質(zhì)與灰暗，撲向朝上的溫暖，撲向遠處的燈塔，不用去躲開世俗的冷槍暗箭，心懷陽光，又走向陽光，讓卑鄙者退避三舍，把崇高放置在人類的精神殿堂。

世界遼闊，天地?zé)o疆。大到一個海，小到一粒塵埃，礦工比一座山高，比一棵草矮，摟抱起植物的初心，似乎又回到陽光的母腹中，淬煉更暖更亮的光焰！因為有愛，煤一路追擊，把大地之子的赤心全部典當(dāng)，典當(dāng)給這個雄心勃勃的時代……他們千里萬里的血汗，就是千里萬里的煤炭——鐵血軍團，把共和國長子的責(zé)任承擔(dān)。他們貪婪，就是恨不得多采一粒煤炭；他們不貪婪，就是無私地捧出自己那顆跳動的紅心。黑夜，對礦工而言，具有永恒的意義，黑色比光更亮，有時猝不及防，卻留下生命的漏洞和身體的殘缺。他們完善自我，不斷修煉，向煤炭學(xué)習(xí)，做一個像煤一樣燃燒的人，他們熊熊燃燒時，世界寧靜安詳。

五

繁星閃耀，是他們頭上小小的礦燈點亮的。倘若星月無光，將是一種悲哀。

世間如果沒有煤，鋼鐵就是一堆礦石，火電就會餓死，人間熄滅煙火，工廠停擺，民生多艱，黑暗伸開大氅，來勢洶洶，吞噬一切。讓大風(fēng)吹吧，堵住那些胡言，吹扁那些虛妄的頭顱吧！讓煤堂堂正正，大道無礙，行穩(wěn)致遠！秋風(fēng)掃落葉，雕塑煤的骨骼和品格！煤炭，把身子變輕，御風(fēng)而行，捎去鳥鳴和花香，慰問人間，用心靈去抵達靈魂的圣潔之地。煤安靜了內(nèi)心，就安靜了自己的祖國。面對蒼茫，礦工袒露胸襟，捧出黑亮的煤，表達無限熱愛和忠誠。工作之余，礦工來到太陽底下，他們是一群陌生人，或許與時下有些格格不入，他們是另一個世界的主人，他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不朽人生。

六

煤炭。由一粒粒煤組成煤田，再由一塊塊煤田匯成大江南北浩瀚的煤海。

煤，它與鳥語花香、日月山河是同一級別的美好事物，所有夢開始的地方，有拔不掉的根，忘不了的情。

煤炭工業(yè)探索不斷，銳意進取，勇毅前行，堅持機械化換人、自動化減人、智能化無人，把人的解放和人的高貴放在任何事物的高端之上，吸納現(xiàn)代頂尖科技的技術(shù)要素，又將互聯(lián)網(wǎng)語境下生存景象逼真呈現(xiàn)，用行動去憧憬行業(yè)的美好。

經(jīng)山歷海的礦工，是風(fēng)雪中的抱薪者，濟世的英雄，年年月月，日日時時，分分秒秒，現(xiàn)在，從未停止過。煤炭匍匐，欲與天公試比高，數(shù)百萬礦工集合，產(chǎn)業(yè)報國，實業(yè)強國，祖國在上！

我驚嘆，煤炭隱身于時代流光溢彩的大幕中，榮列盜火者的譜系。人們享受現(xiàn)代文明成果，已習(xí)以為常，視而不見，顯得那么當(dāng)然。要知道，這光、熱的源頭，來自那遙遙遠遠的億萬年前。當(dāng)初煤下鄉(xiāng)、煤進城，是以初級實物的具象示人，與人相依相偎，纏纏綿綿。面對未來，煤之路開放而多元，一百多年來閃展騰挪，一路狂奔，慨當(dāng)以歌，煤化為電、化為氣、化為油，當(dāng)以光、以熱、以動力的形象入市時，悄然讓生活的曼妙穿越時間的河流盈于眼前、達于腳下。

七

煤炭，黑石中藏著寓言，胸懷中藏著愛戀，翅膀里藏著遠方，生命里藏著燈盞。心暖著心，情暖著情，你暖著我，血液翻卷著血液，仁義忠勇匯聚成洪流。很多時候，為了保鋼奪煤、保電奪煤、保民生奪煤，滿足社會的強烈需求，平凡的煤就有了特別的榮光。黑色的忠誠，黑色的誓詞，黑色的隊伍，堅定的目光，鏗鏘的腳步，高天厚土，英雄長在。

煤炭，被光和熱裏挾，收斂起內(nèi)心的光芒、身體里的河流，煤炭有著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國度，不在乎鉆井巷、抱陰冷、受潮濕、飲燒酒、享孤獨，前仆后繼，無怨無悔，即便迎風(fēng)落淚，也要放聲歌唱。生命刪繁就簡，只讓骨頭傲然挺立！

煤炭，一面高舉陽光的旗幟，一段覆蓋生命的旅程，四季風(fēng)吹，血液嘶鳴，煤炭嘶鳴！煤炭，曾經(jīng)是遠古的森林、草芥、走獸、蟲子……這些動植物，在風(fēng)中緊緊擁抱，成為煤，成為內(nèi)心高聳的群山，然后，是煤炭的大手揭掉了一件件世間的寒衣。

八

現(xiàn)代文明，需要汗水堅實地打造。未來的輝煌，也需要厚實的物資存量墊底。用知識、文化和技能武裝起來的產(chǎn)業(yè)工人，在新時代的命題中，鐵肩擔(dān)道義，無私奉獻。

龍潛地心，巖石唱歌。5G入井，熱忱助力，靈慧之手，智慧礦山，高科技從不缺席，礦工不是孤軍奮戰(zhàn)，一個負(fù)重前行的行業(yè)，在永無休止地戰(zhàn)斗。

拆解煤炭，組裝煤炭，千帆過盡，蒸蒸日上，喂壯工業(yè)的糧食，點亮人間的煙火。一塊煤的力量，給人無限希望，以陽光之巨手拽動世界，氣象萬千。

擷取每一朵煤浪花，打開每一塊煤的心，都會為生命找到一個出口，煤捂熱忠誠、執(zhí)念與信仰。世間所有的光焰、祥瑞、愛情與詩歌，都起于煤念的經(jīng)。

九

浩瀚的黑夜，純粹的思想。煤炭戰(zhàn)士，地久天長。

采煤，打通了歷史與現(xiàn)實億萬年的時光之墻，開掘了噴薄的力量。沸騰的生活，有煤的歌和愛。煤的春天，一直在煤炭工人的胸腔里、血管里和嘶鳴的喉嚨里怒放。

我十七歲的那個春天，到四十年之后的這個春天，深情告別川南的芙蓉山，結(jié)束了我煤炭從業(yè)的履歷，壯懷激烈。煤炭是我的精神，我的圖騰，沒有它，我寸步難行。我體會到，人生的轉(zhuǎn)折，無非是從一座礦到另一座礦的歷練，去丈量一個個礦生命的長度、廣度和高度。煤的長句、短句，春風(fēng)引、夏風(fēng)吟、秋風(fēng)歌、冬風(fēng)賦，四季風(fēng)跟著我的身后注釋，從此，有了火焰上的火焰，光芒上的光芒，在自我修復(fù)中完成升華和凈化。

如果沒有陽光，生命將會凋亡。對于陽光，我們只有虔誠地?zé)釔邸⒄湎Ш途囱?。煤炭在鐵軌上飛，在大江大河里飄，飛翔的姿勢，讓社會動能十足，讓人民盡享安康。

煤炭和煤炭人，生生不息，他們喂養(yǎng)了陽氣，健朗了陽光，光大了陽光，正氣了陽光！

蕭習(xí)華：本名蕭緒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散見《工人日報》《四川日報》《星星》《詩潮》《陽光》《詩選刊》《四川文學(xué)》《散文百家》《北京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詩文集八部。曾獲全國黨報副刊好作品一等獎，第四、第五、第八屆全國文學(xué)烏金獎及第三屆中國工業(yè)文學(xué)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