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芬芳的工作

畢淑敏

瑞士花鐘，是由不同的花卉組成的一個絢爛的表盤，每種花卉盛開的時間是不同的，因此就成為鐘表的指針，以表示不同的時間。

據(jù)說，當年花鐘是完全沒有時針和分針的，花卉盛開就是信息。我們抵達時所看到的鐘表盤還是有時針的。估計當年創(chuàng)立美麗花卉鐘表的年代，人們對于時間的精準度要求還不是很高，現(xiàn)代人則不同，精益求精，在大自然的指示之外，只好另加了人類的注腳。

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有世界上最大的花卉拍賣市場，我們起了個大早，乘坐公車向郊外趕去。

拍賣市場的門票是每人4歐元。我挺佩服歐洲人的這個設(shè)計，當初在建造花卉市場的時候，就想到了這里將成為一個旅游景點。建筑風格上，既照顧了拍賣市場的需要：龐大的庫房、四通八達的道路、大大小小的拍賣廳、檢測花卉質(zhì)量的研究所……又在所有這些生產(chǎn)經(jīng)營性場所之外，修建了長達數(shù)百米、貫穿整個花卉市場的甬道。甬道類似高架橋，周圍都有欄桿，可供游客們漫步花卉市場，從上向下鳥瞰整個市場的經(jīng)營活動。關(guān)鍵的拍賣廳部分，則以透明的玻璃窗分隔，類似烤鴨店烘烤填鴨的對外操作間，所有過程清澈透明。整個花卉拍賣程序歷歷在目，游客們可一飽眼福。

從花卉甬道朝下看，映入眼簾的是巨大庫房。一個個車廂滿載著各色花卉，如同芬芳的彩色立體小房子。

據(jù)說在我們目所不及之處，還建有更大的阿姆斯特丹花卉庫房。世界各地的草木佳麗們，都是半夜時分悄然潛進，在鮮花庫小憩。稍事休息后，鮮花市場開張的時間就到了。鮮花就像新嫁娘一樣，風姿綽約地來到這里，請眾多買家們過目。

這里不興隔山買牛電子商務(wù)什么的，一切都秉承古老的原則，眼見為實。每一車出售的鮮花，都要按部就班地駛?cè)肱馁u大廳，讓買主一睹真顏。

鮮花市場的組織者，同步把鮮花們的倩影即時傳送到拍賣大廳的屏幕上。決定鮮花們命運的關(guān)鍵時刻真正來臨。一朵花，是盛開在北京，還是怒放在紐約，抑或含苞在巴黎，凋零在開羅，在這個大廳里一錘定音。

其實，寂靜無聲。沒有錘，只有頻頻閃動的屏幕。

屏幕由以下幾部分組成。一是當時經(jīng)過大廳的那車花卉的實景照片，配以文字，標明花的名稱、數(shù)量、產(chǎn)地、供應(yīng)商等資料。再有一個巨大的圓形鐘，一根指針劇烈晃動。先是反向旋轉(zhuǎn)，數(shù)字由大到小，轉(zhuǎn)到0時，開始正向旋轉(zhuǎn)，數(shù)字是由小到大。鐘面并不是傳統(tǒng)的12格，而是10格。隨著指針的晃動，在一旁的屏幕上飛快地閃現(xiàn)著一些數(shù)字，呈不斷消滅的狀態(tài)。當你還沒有徹底看清楚的時候，鐘面猛地歸了0，一旁的大屏幕瞬即也歸了0。然后，新的一張花卉艷照出現(xiàn)，一切周而復(fù)始地輪轉(zhuǎn)……

大屏幕的對面是拍賣現(xiàn)場，如同半圓形的會場，大約有幾百席。這樣的拍賣廳遍布長甬道兩側(cè)，估計有幾十個。

同行的小王是荷蘭留學(xué)生，對花卉市場很了解，說，交易過程的確非常透明，只是一般人鬧不清這其中的秘密。我是自己花了80歐元，專請了一位深諳此道的導(dǎo)游引導(dǎo)了一天，才把這里面的程序基本弄明白。你看到那些椅子了嗎？每個椅子上端坐著一個男人。在這里，世界頂級的鮮花市場，買賣鮮花的都是男人。你聞到空氣的味道了嗎？非常芬芳，這可能是世界上香氛最濃的工作。這個工作勞動強度特別大，非常緊張，而且需要當機立斷，對人的壓力極大。所以，幾乎所有的花卉交易員都是男人。起碼，我沒有在這里看到過一個女人。每張椅子代表著一個席位，只有花卉協(xié)會的人出資才可以享有這個席位，不是誰想來買花就能買的。在這個交易廳里，中國一定也有專用的交易號，只是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具體哪一個席位代表中國。一輛花車開過來，大屏幕上就會顯示出相應(yīng)的資料。操盤手們都很清楚這些花的來歷，特別是對每車花的質(zhì)量都有評估。你看，這車花是“A”級，說明花的品質(zhì)達到了某種保證。

正說著，屏幕上的大鐘面開始晃動了，從正中12點的位置迅速后退。此花鐘是以10為中點，所以，鐘面上依次出現(xiàn)9點、8點、7點……

小王說，正中那個10點代表了1歐元，現(xiàn)在出現(xiàn)的數(shù)字是0.9歐元……代表了每枝花的單價。如果指針下滑到了你認為可以接受的價位，就要手疾眼快地按下手中的按鈕，表示你愿意在這個價位購買此花。當然了，你還要敲入你打算購買的枝數(shù)，比如10萬枝、20萬枝……就在你敲下這些數(shù)字的同時，那邊有一個控制中心，如果認可了這筆交易，你在銀行的保證金就會在幾秒鐘內(nèi)劃歸到花農(nóng)的賬戶上。你訂購的那些花，就會被很快地包扎好，運送到你指定的地方，也許是悉尼，也許是耶路撒冷……

小王說，如果事情僅僅是這樣進行，的確不太復(fù)雜。但花價瞬息萬變，有時，你可以用非常便宜的價錢買到花，有的時候，你卻買在了最高點上。這些，都和花卉操盤手在片刻間的決斷有關(guān)。

我按照小王的指教看了一會兒，果然就看到了他所說的景象。

推過來了一車花。這花我認識，艷麗奪目雍容華貴，紅得像滴血的猩唇。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玫瑰“紅衣主教”。

這車花的質(zhì)量很好，“A”級就不用說了，每一朵花都亭亭玉立，花蕾碩大飽滿，枝葉挺拔……說實話，我在花店里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精神抖擻的“紅衣主教”，好像剛剛從祭壇上走下來。

標價的指針開始轉(zhuǎn)動。

我悄悄問小王，沒有比1歐元1枝更貴的花嗎？

小王說，這里是批發(fā)市場，價錢比你在花店看到的要便宜很多。起碼我來過很多次，至今沒有看到批發(fā)價超過1歐元的花。

“紅衣主教”從大約0.3歐元開始有人購買。那個代表花枝數(shù)量的數(shù)字在迅速滑動中消滅。

有一個片刻，指針居然迅速地下滑，已經(jīng)掉到了0.1歐元以下，還是沒有人接盤……

我嚇了一跳，說，已經(jīng)這么便宜，怎么還沒有人買呢？

小王說，這些操盤手是代表著世界各地的買家在下單子。比如英國需要1萬枝“紅衣主教”，他們能夠接受的最高價格是0.4歐元，那么受此委托的交易員，就要在確保給人家買到紅玫瑰的情況下，再盡量地節(jié)省費用。如果節(jié)省了，應(yīng)該有提成。但是，如果喪失了時機，沒買到“紅衣主教”，讓人家那邊的重要場合插花受到了影響，操盤手的麻煩就來了。所以，手中有需要供貨的單子，風格趨向穩(wěn)健的操盤手也不敢太求低價，看到差不多了，有得賺，就馬上求購，定下來心里踏實。這就是你在最初看到的那一波踴躍的買家。還有一些，就比較敢于冒險，他們愿意賭一賭，有可能在更低的價位買到同樣優(yōu)質(zhì)的花……

說時遲那時快，美麗的“紅衣主教”在鐘面上的價位一路下滑，居然掉到了0.05歐元，也就是5分錢，折合成人民幣也只有幾毛錢。

突然竄出來一個買家，大刀闊斧地把所有剩余的“紅衣主教”一股腦兒地包圓兒了，鐘面上存量一欄赫然出現(xiàn)了“0”。我看到還有一個報價“0.07”歐元的單子孤零零地在屏幕上停留了一瞬，估摸著他也想兜底買下這批光彩照人的“紅衣主教”，只是下手晚了也許1/1000秒，雖然報的價錢還略高了一些，因他人業(yè)已成交，就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在片刻之間，同樣的花賣出的價錢有6倍之差，的確是夠刺激的了。

（摘自微信公眾號“中國青年出版總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