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龍舟

夏商周

一

隆重熱烈的起龍儀式結(jié)束后，十五只龍舟靜靜地停泊在中堂水道岸邊，養(yǎng)精蓄銳，準備在明天中午舉行的全鎮(zhèn)端午節(jié)龍舟大賽中一決雌雄。

輕風拂來，細浪把映在水里的月光切成無數(shù)透明的碎片，叮叮當當?shù)厝鱿蚝用妫鲩W忽閃地發(fā)出眉豆糕一樣的香味。十五只龍舟默不作聲，仿佛考前瘋狂背書的學子，正大口大口地吸食著水月交融而成的能量，粗重的鼻息化作一條條薄霧，激蕩在絢麗的城市夜空。

“遠航號”龍舟忽然晃動了一下，眨眼間，系在纜樁上的繩子松開了?！斑h航號”悄悄后退，脫離江岸，漂移到停在右邊約莫20米遠的“本心號”龍舟身旁，用龍頭碰了碰它的舷側(cè)，低聲說道：“老兄，到江心去，我有話對你說?！?/p>

“老弟呀，你不好好吸收天地精華，明天比賽想吃敗仗嗎？”“本心號”有點兒不高興。

“有件事刺得我心疼，我吸不安穩(wěn)。”

“好吧，誰叫咱們是鄰村好兄弟呢，連藏龍也藏在同一條河涌的淤泥里?！?/p>

說話間，“本心號”的纜繩也松開了。“本心號”退離岸堤，和“遠航號”肩并肩，緩緩滑向江心。

到了水中央，“遠航號”停下了，龍頭一抬，望著天上的月亮說：“我今晚的心，就像那輪明月，從來沒這么殘缺過。”

“嗨，別酸了，有話快說。”

“你知道那個叫黎高的小男孩吧？”

“就是今天在起龍儀式上給你點睛的那個小家伙嗎？”

“正是，才十歲，就—”

“就出大名了，對吧？以往點睛的不是村長就是鎮(zhèn)長，不是企業(yè)家就是文化名人，就他一個小學生，不知哪來的福氣。”

“唉！不是福氣，是安慰，是我們村長讓他點的，因為他爸爸突然住院了?！?/p>

“啊？”“本心號”的龍嘴張得像一個山洞，“黎東陽不是你的鼓手嗎？兄弟，你拿不了亞軍了，臨時換鼓手就像‘狗吃粽子—解不開?！?/p>

“已經(jīng)換了，就是他兒子?！?/p>

“噫！”“本心號”龍舟搖晃了一下，“我聽錯了嗎，兄弟？”

“沒有，明天我的鼓手是一個小男孩。這個小男孩跪在村長面前請求替父出征，全村人都含著淚答應(yīng)了。唉，古有花木蘭，今有小黎高?！?/p>

“這小東西，確實有種。他會打鼓嗎？”

“當然會，從六歲開始就跟著他爸學打鼓，在龍舟上也給隊員們打過，只是從來沒參加過正式比賽。”

“鼓手掌控龍舟的節(jié)奏，堪稱龍舟的靈魂，他一個小孩能控制得了嗎？疲沓了怎么辦？我之所以成為威震珠三角的‘十五冠王，不就是我的鼓手羅江行灣區(qū)無敵嗎？你十五年來，年年屈居亞軍，不就因為鼓手差一丟丟嗎？唉，怪不得你的心像針刺，像破碗，確實，倒數(shù)第一非你莫屬了?？蓱z的兄弟，想到跟在我后面的不是你，我的心，比你更難過?！?/p>

“嘿嘿嘿！”“遠航號”忽然笑了起來。

“虧你還笑得出，要是我，早就托夢給村長命令他換人了。”

“不是，老兄，你誤會了，我心疼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小男孩。我找你來，是想請你和我一起心疼他?！?/p>

“怎么疼？”

“讓他奪冠?！?/p>

“你是說，明天我故意落后，讓你拿第一？”

“正是。”

“啊，遠航兄弟，”“本心號”龍舟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差點一頭歪倒在水里，“快說，我聽錯了！哦不對，你說錯了！你說錯了！”

“本心大哥，你沒聽錯，我也沒說錯?！薄斑h航號”龍頭的紅臉漲得要燒起來了，它的眼睛瞪得像十個牛鈴，兩只金色的鹿角因為激動和嚴肅發(fā)出了微微的紅光，“我要你和我一起幫助他奪冠。”

“是幫助你奪冠吧，老弟？”

“也可以這么說，但是我奪冠是工具，幫助他才是目的。他爸爸得的是癌癥，晚期，活不了多久了?？蓱z的小男孩，為了不讓自己倒下去，非要去賽場拼殺，看著讓人心疼。為了給他加油，把冠軍讓給他，讓他高高興興、滿懷信心地走下去，難道不好嗎？”

江上突然暗下來，一團蝸牛狀陰云遮住了月亮?！氨拘奶枴毕萑肓碎L長的沉默，有那么一陣，“遠航號”覺得自己的好兄弟化作一縷藍煙消失了。

仿佛一千年過去了，從黑暗深處終于傳來了“十五冠王”低沉、嘶啞而蒼涼的聲音。

“這是作弊，是對黎高鼓手的侮辱?！?/p>

“他不會知道的。”

“但是我知道呀，我的心也會變得像破碗一樣殘缺。從此以后，日月花草、江河湖海都會蔑視我，我這又長又窄的身板，在水里怕是再也跑不快了。”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能不能輕松一次，別那么緊繃？只要想著這是做好事，就不會覺得這條江會變硬的，嘻嘻嘻?！?/p>

“這是好事嗎？弄虛作假，破壞規(guī)則，違背公正，侮辱觀眾，傷害其他龍舟，也讓你的隊員丟臉。”

“哎喲喲，老兄，別想得那么嚴重好不好？我知道這不對，可是我相信，那孩子需要這個冠軍，去和父親做一次無憾的告別。說不定，這會成為他的人生轉(zhuǎn)折?！?/p>

“意義確實重大，可是……你問過他嗎？”

“遠航號”搖搖頭：“你知道，我們必須藏好自己，否則—”

“如果你還想做龍舟，就不要去干預(yù)人類的生活?！薄氨拘奶枴贝驍鄬Ψ?，口氣漸漸嚴厲起來，“好心也會辦壞事，對一個人施舍榮譽，會剝奪他的人格尊嚴和自立自強的機會，這不是為他好，這是害他。靠小動作是無法把人生轉(zhuǎn)好的，自以為是，替別人大腦做主，只會把小鼓手的人生轉(zhuǎn)壞?！?/p>

“自以為是？”“遠航號”被這個成語一下刺大了嗓門，“你不也在自以為是地猜測小鼓手的未來嗎？我跟你打賭，賭他會不會因為這個假冠軍—”

“不！”一聲怒喝射向天庭，嚇得月亮從蝸牛云的背殼里探出了頭?！氨拘奶枴蹦菑埶{色的臉像被石頭砸碎的深潭，漩渦般地抽搐不止，它喘息了好一陣才平復(fù)下來。

“遠航兄弟，你是一條善良的好龍舟，但是，”“本心號”的嗓音溫和而堅定，“我叫‘本心號，我的本心告訴我，不能作弊。明天，你們就靠真本事來打敗我吧?！?/p>

說完，“本心號”猛地向前一竄，還沒沖出安全距離，它就急遽掉頭，龍尾啪的一聲撞到“遠航號”的龍頭上。“抱歉。”它箭一般地射向堤岸，消失在閃閃爍爍的朦朧霧靄里。

二

“遠航號”的臉火辣辣的，它垂下頭，呆了好半天才轉(zhuǎn)身一點一點地漂去。忽然，它瞥見一只龍舟扇著水翼向它飛來，是“凡美號”，十五年來年年拿季軍的另一個鄰村好兄弟。

“遠航，你怎么啦？十四龍舟夢上臺，月下江心獨徘徊。你在擔心明天拿不到第二名吧？”“凡美號”笑嘻嘻地問。

“又寫詩笑話我了。你看我像擔心自己的樣子嗎？”

“是呀，你從來就不擔心拿不到亞軍，就像我，不想得第三，第三卻偏要像梅菜扣肉一樣扣在我的尾巴上。說吧，讓我分享你的非自私憂愁內(nèi)容，不然，我繼續(xù)寫詩‘贊美你哈?！?/p>

“遠航號”便把為了鼓勵小鼓手黎高，請求“本心號”讓冠遭拒的事說了一遍。

“原來是這么個小破事，我支持你?！薄胺裁捞枴被沃G幽幽的龍頭說，“端午節(jié)嘛，圖的就是個樂呵，誰得冠軍還不是一樣。大家稍稍讓一下，讓那條唯一由十歲小男孩指揮的龍舟奪冠，有什么大不了的？頒獎時圍繞小鼓手敲鑼打鼓，放煙花，把他舉到空中巡游，讓他向四面八方拋粽子，搶到粽子的就高喊：‘我是龍舟之魂，我是端午寶貝！多美呀！這么好玩的事，還沒開始就被‘本心號踢沒了，氣煞我也。”

“聽你這么一說，我心情好多了?！薄斑h航號”笑了，“不過既然說不動它，那就算了吧?！?/p>

“不行，明天我非幫你不可，只要咱們仨進了決賽，在最后50米，我就沖上去咬它尾巴，你趁機奪標?！?/p>

“啊？”“遠航號”目瞪口呆，“你比本心大哥還狠！”

“端午節(jié)，不就是圖個玩嘛，干嗎那么嚴肅？”“凡美號”磔磔一笑，“送你一首打油詩，剛剛蹦出來的妙句：‘端午不要端，端正不好玩。歪舞歪笑看龍舟，龍舟越直越樂歪。明天就玩?zhèn)€歪吧?！?/p>

說完，“凡美號”掉頭疾馳而去，在水上劃出兩只巨大的“人”字形白翅。“遠航號”舉頭一望，月已西沉，天快亮了。順其自然，隨機應(yīng)變吧，它這么想著，也輕盈地飛向江岸。

三

第二天上午九點，中堂水道兩岸已是人山人海，彩旗飄飄。老人們坐在岸邊，邊吃粽子邊聊天；孩子們揮舞著五彩繽紛的小村旗，喊著口號跑來跑去；小販們兜售著零食、土特產(chǎn)和非遺紀念品。笑聲、歌聲、鞭炮聲和鑼鼓聲此起彼伏，比過年還熱鬧。

十二點，潮水徹底消退，江流平緩如鏡，主持人宣布龍舟大賽正式開始。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十五個村的隊員們紛紛登上龍舟，接受檢閱。他們都是精壯漢子，赤著上身，鼓著面包似的肌肉，動如虎豹，聲若雷霆，個個仿佛天神下凡。只有一個隊員穿著T恤和救生衣，他就是“遠航號”龍舟上替父出征的十歲小英雄黎高。

當主持人介紹完黎高的事跡后，水上岸上掌聲沖霄，老人們流出了眼淚，孩子們跺腳尖叫。

黎高面容悲戚，眼神清亮而堅定，他站在龍舟中央的大鼓前，兩手攥緊鼓槌，兩眼死死盯著鼓面，身體在微微顫動。在船頭司職號手的黎飛超叔叔含著哨子走上去，摟住他的肩膀，有節(jié)奏地吹了幾聲哨音，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黎高連連點頭，嘴角露出了笑容，五官舒展出了一片藍天。舵手和槳手們都笑著向黎高伸出了大拇指。

預(yù)賽抽簽，分三組進行，每組前兩名進入決賽，其余隊伍進入7至15名排位賽。說來也巧，去年的前三名沒有抽到同一組，避免了提前決戰(zhàn)。結(jié)果，“本心號”“凡美號”均以小組第一晉級決賽，“遠航號”以小組第二涉險過關(guān)。

觀眾議論紛紛，都說今年最大的看頭是小鼓手黎高能不能率領(lǐng)“遠航號”奪得第三名。

“黎高加油！黎高加油！”和黎高來自一條村的孩子們在岸上拼命呼喊。

黎高坐在休息區(qū)，手持鼓槌，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隊員們都上來夸他鼓打得好，水平遠遠超出預(yù)期，節(jié)奏合理，鼓點準確，鼓聲有力，把60名槳手的魂都打到了同一把劍上，將來長大后，一定是中堂鎮(zhèn)最好的龍舟鼓手。

“沒拿小組第一，是我的錯。”黎高紅漲著臉，喃喃自語。

“別瞎說，你已經(jīng)做得夠好的了。”黎飛超叔叔說，“第一次正式參加比賽，就能根據(jù)我的哨音調(diào)整節(jié)奏，臨場發(fā)揮出色。相信在接下來的決賽中，你的掌控力會越來越強，越打越棒，打出你爸爸的水平?！?/p>

黎高騰身跳起，雙眼放光，他張大口，正要喊，卻又猛揮拳頭，咬住嘴唇，瞪著天空，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做出了一個巨大的決定。

四

排位賽結(jié)束后，決賽時間到了，六只龍舟按抽簽的順序，靜靜地橫排在起點處的江面水道上。第1水道“村村樂號”，第2水道“遠航號”，第3水道“本心號”，第4水道“凡美號”，第5和第6水道分別是“龍說精華號”和“小小威號”。“凡美號”朝“本心號”斜眼一笑，又朝右邊力壓“遠航號”勇奪預(yù)賽小組第一的“龍說精華號”擠了擠眼睛。“龍說精華號”狠狠瞪眼回復(fù)，“本心號”目視前方，置之不理?！斑h航號”瞥見“凡美號”的小動作，不覺暗暗心疼，凡美為了幫自己奪冠，原計劃只干擾“本心號”，不料自己不爭氣，憑空給凡美多扔了一個障礙，不知這位“龍舟詩人”能否應(yīng)付。

觀眾翹首以盼，隊員們舉槳候令，裁判正要開槍，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童音：“等等?！?/p>

是小鼓手黎高。

只見他解下救生衣，拋給船尾的舵手。“不要它，箍著胸口放不開?！倍媸职丫壬陆唤o工作人員。

“‘遠航號的各位叔叔，”立在龍舟中央大鼓前的黎高突然向前后隊員各鞠一躬，高聲說道，“謝謝你們讓我實現(xiàn)了爸爸的心愿，也給了我一個鍛煉本領(lǐng)的舞臺。我不知道能不能帶領(lǐng)大家取得好成績，但是我會拼出最后一絲力氣。我不需要別人同情我，我是一個戰(zhàn)士。即使今天拿倒數(shù)第一，我也會感到驕傲，因為我從來沒有放棄。我保住了作為一名男子漢的尊嚴。尊嚴才是真正的勝利！‘遠航號的戰(zhàn)士們，讓我們?yōu)樽饑蓝鴳?zhàn)吧！”

江水仿佛凝固了，兩岸鴉雀無聲?！斑h航號”如遭雷擊，目光如電，越過嘴角上翹的“本心號”，直射“凡美號”，同時悄悄地、兇狠地搖了搖頭?！胺裁捞枴笔盏搅诵畔?，輕輕點了點頭，眼角似有淚光閃爍。

“嘭！”發(fā)令槍響了。黎高雙槌砸在鼓面上，六只龍舟如離弦之箭，疾射而去?！凹佑汀甭曓Z然騰空，岸上人群跟著龍舟飛跑。六面大鼓吼聲隆隆，360名槳手隨著鼓聲節(jié)奏奮力劃水，360支槳如利劍刺水，上下騰躍，動作整齊劃一。遠遠望去，每只龍舟仿佛拍打著30對翅膀，在水做的碧空里飛翔，卷起一蓬蓬白云。

“本心號”威風凜凜，沖在最前面，“遠航號”全神貫注，緊跟其后，“凡美號”目不斜視，只比“遠航號”落后半個龍頭?？礃幼樱衲甑那叭忠贿@鄰村三兄弟包攬了。

然而，“遠航號”出事了。

小鼓手黎高也許是氣力不濟，右手鼓槌突然敲在鼓邊上，“當”的一聲震飛了。鼓聲倏然停止，雖然隊員們憑著慣性聽從哨音依然在劃槳，但是動作還是松弛下來。缺了鼓聲，仿佛氣一下散了。黎高急忙彎腰去撿鼓槌，那鼓槌卻在槳手腳下，硬要去拿，勢必中斷槳手劃水。正猶豫間，“凡美號”追了上來。

“啊—”黎高突然咆哮一聲，扔掉左手鼓槌，縱身躍起，雙拳凌空出擊，砸出一聲巨響，鼓聲復(fù)活了！“啊—”60名槳手同時怒吼，槳影狂飛如霧?！斑h航號”如天馬昂首悲鳴，帶著粉身碎骨之決心，飛越在中堂鎮(zhèn)水道上，那壯麗的身姿就是黎高不斷起落的拳頭。

捶著捶著，黎高突然脫下T恤，扔進江里，裸著瘦弱的小身板，微曲雙腿，圓瞪大眼，一邊嗨嗨勁吼，一邊雙拳砸鼓。他的臉漲得通紅，汗如飛瀑，奔流到小小胸膛上，隨著身體的律動，汗珠甩向四方，在日光下閃閃發(fā)光。他的手紅了，破了，一滴滴血刻進大鼓，滲進龍舟的神魂里。

“遠航號”霹靂般昂起了頭，痛苦使它激發(fā)了自身的強悍，它爆炸般地加速了，像一束烈火燒向天際，倏地越過了“本心號”，沖到了最前面！

此時距離終點只有50米。

“遠航號”的所有隊員都咆哮起來。黎高雙手捏成一個拳頭，舉到空中，高高跳起，一聲吶喊，兇猛地砸向鼓面。“轟！”巨響騰起的那一刻，也許是因為動作過大，他忽然失去重心，跌倒了，倒在右邊槳手身上。剎那間，龍舟失去平衡，側(cè)翻了，隊員們紛紛落水，黎高也不見了蹤影……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觀眾驚呆了。更不可思議的是，“本心號”動作瞬間變形，隊員們拼命向前劃，船身卻向左邊倒扣在水上的“遠航號”上火速橫移，無論舵手怎么轉(zhuǎn)舵，都無濟于事。跟在后面的“凡美號”也脫離控制，斜向沖到“遠航號”身邊。落水的槳手們都是游泳好手，他們有的爬上“本心號”和“凡美號”，有的游向岸邊，有的攀著“遠航號”歇息，有的去抓四處漂流的船槳……突然有人大喊：“黎高！”只見一個小腦袋在“本心號”龍尾附近載浮載沉。幾個隊員急忙游上去，拽住他胳膊，把他送上“本心號”，“本心號”的舵手把黎高拉上了龍舟。黎高吐了幾口水，沒什么大礙，只是望著終點處，眼淚嘩嘩直流。三角標旗已經(jīng)被“龍說精華號”奪走了，“小小威號”和“村村樂號”也沖過了終點。停在水上的兩只龍舟闃然無聲。一些隊員揮槳劃水，龍舟卻紋絲不動。

這時，五艘救生艇趕到了，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遠航號”翻轉(zhuǎn)了身子，露出了龍頭龍尾。尚在水里的二十多名隊員爬進“遠航號”，在“本心號”“凡美號”避難的隊員也回到了自己的龍舟。黎高坐在船頭，一動不動。

“遠航號”開始緩緩移動，沒有鼓聲，十五支槳劃得很輕很輕。“本心號”“凡美號”伴隨在兩邊，三個龍頭幾乎挨在一起。兩只龍舟的120支槳都劃得很輕很輕，像天鵝的羽毛掠過春天的水面。

當三只龍舟偎依著抵達終點時，工作人員和岸上群眾瘋狂鼓掌，人人熱淚盈眶。龍舟靠岸時，村長舉著喇叭高喊：“所有人平安，你們勝利啦！”“遠航號”的隊員們都哭了。黎高說：“都怪我，都怪我……”村長把他摟進懷里說：“不，你已經(jīng)做到了。你率領(lǐng)咱們村的龍舟沖到了最前面，這是歷史上的第一次，全村人都為你叫好?！崩韪邼u漸露出了笑容。

五

當天晚上，三個村的居民聚集在黎高村莊的廣場上，當三位村長聯(lián)合宣布要燒掉三只龍舟時，全場人目瞪口呆。

根據(jù)祖上留下來的傳說和規(guī)矩，當龍舟不再受人控制時，意味著它有了自己的靈魂，應(yīng)當燒掉它，讓它回到天上，成為真正的龍。

今天大家都看到了，當“遠航號”傾覆時，“本心號”“凡美號”自行改變航向，完全脫離了掌控?！斑h航號”雖然沒有不聽指揮，但是它能吸引兩只龍舟，意味著它也有了靈性，所以要一并送走。

三只龍舟頭挨頭橫在廣場中央，旁邊堆著柴火。

黎高忽然走到“本心號”身邊，摸了摸船舷，轉(zhuǎn)身對大家說：“今天，是‘本心號救了我。”

村民們大吃一驚。

黎高說，他掉進水里后，碰到一股亂流，被轉(zhuǎn)得暈暈乎乎，怎么也游不出水面。絕望中，忽然看見一只藍光閃閃的鷹爪伸來，抓住他的腰，往上一提，他就呼的一聲冒出了江水，原來是在“本心號”的龍尾旁邊，隨即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他就得救了。

然后他請求不要燒掉龍舟，可以永遠埋在村前河涌的淤泥里，永遠陪伴大家。

村民們紛紛贊同，但是老人們堅決反對，他們認為龍舟已經(jīng)偷偷亮出了爪子，更加證明龍舟已經(jīng)長出了龍靈。

“我們是凡人，沒有權(quán)力把龍靈禁錮在地上，讓它們?nèi)?yīng)該去的地方吧。”

既然龍靈必須釋放，那就只有燒掉龍舟了。黎高抱住“遠航號”龍頭哭了。其他孩子也紛紛跑上去，抱住自己村的龍舟嚎啕大哭，大人們也流淚不止。

三只龍舟，陪伴了村民十六年，給村民們帶來了多少快樂呀，它們就是每一家人的孩子，是每個孩子的親兄弟。

制作三只龍舟的三棵松樹來自同一片松林，是一棵千年松樹的子孫，砍伐時有人發(fā)現(xiàn)它們的地下根是交錯在一起的，就像三個水陸相連的村莊一樣。

火燒起來了，隊員們向龍舟鞠躬后，把三只龍舟抬進火里，船身漸漸化作一蓬蓬巨大的火焰，張著大口的龍頭仿佛在微笑。

在無人知曉的大火深處，“遠航號”悄悄問“本心號”：“你不是厲行比賽規(guī)則嗎？為什么非要停下來，不顧泄露龍靈的風險？”

“救人也是本心。”“本心號”平靜地回答。

“那么你呢？”“遠航號”問“凡美號”。

“噢，我要是不管你，我怕我以后再也寫不出詩來了。糟了，靈感又來啦：‘一舟翻水后，兩舟留依偎。本心隨心變，凡美依舊美?！?/p>

“哈哈哈！”三只龍舟都笑了。

笑聲被孩子們聽到了，他們又驚又喜，都擁到火邊，聽著聽著，他們也笑了。然后，他們看見三條巨龍從火中一飛沖天—一條藍龍、一條赤龍、一條綠龍，一眨眼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