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味的約定

麥麥

1

一向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的高三（7）班，突然如同被丟進一塊石頭的水面一般，四處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肖楚楚依舊在寫著自己永遠寫不完的模擬真題，她秀氣的眉頭緊蹙著，看來是遇到難題了。

前桌敲了敲肖楚楚的課桌，遞來一張紙。肖楚楚詫異地將紙接來，只見上面赫然挺立著三個紅色大字：聯(lián)名書。

一聲“嗤”無比清晰地從肖楚楚的嘴里吐出，她甚至都沒有看完這份聯(lián)名書，便不耐煩地把它扔給了后桌，繼續(xù)寫自己的題目。

同桌八卦地推了一下肖楚楚：“楚大，你這是要違抗民意嗎？”

肖楚楚不用看聯(lián)名書的內(nèi)容，也不必問同桌話中的原委便知這件事是有關(guān)肖立的。

肖立是高三（7）班的轉(zhuǎn)校生，據(jù)說是因為成績優(yōu)異而破格被學校從一個小地方挖過來的。

在沒有見到肖立之前，同學們都對他很好奇，有著如此才智的學霸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不茍言笑抑或是活潑愛鬧，反正應(yīng)該是個招人喜歡的人吧？

但第一天肖立在講臺上的表現(xiàn)實在令人失望，他似乎是剛從河里游完泳過來的，已經(jīng)看不清顏色的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頭發(fā)一綹一綹地搭在額上，頭幾乎要低到地上，目光緊緊盯著自己的鞋尖。

班主任推了推肖立，他才靦腆地撓撓頭，開口介紹自己：“俺……我叫肖立，請多多關(guān)照?！?/p>

C中是重點高中，來到這里的都是各個地方被寄予殷切希望的天之驕子。由于對肖立的“天才”傳聞懷有極大的好奇心，眾人在開始的一段時間里依舊對他極為關(guān)注。但無奈肖立實在太木訥，誰和他說話，他都只會笨拙地“哦”一聲。再加上第二次月考成績出來后，肖立僅僅排在班上中游名次，大家對他的熱情這才逐漸消退。

第二次月考成績公布后，大部分人都面露苦色。月考成績公布前后的一段日子是最難熬的，肖楚楚不止一次聽說，有人在宿舍里睡不著覺，開著臺燈學了一整晚，第二天頂著一雙大大的熊貓眼來上課。

“黑色高三”，果然名不虛傳呢。人的一生很漫長，高三這段時光，一定是大部分人都不愿回想起來的恐怖旅程吧？

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驀然，椅子撞上桌子摩擦產(chǎn)生的巨大響聲逼得肖楚楚不得不抬起了頭。

“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一個男生臉漲得通紅，對著肖立歇斯底里地扔下這句話便沖出了教室。

巨大的摔門聲推波助瀾，討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似不透水的炸彈，將肖立牢牢包裹住。肖楚楚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川”字，她用力地拍了拍課桌，“大家請安靜自習！”

聲音這才逐漸停歇下來。正準備繼續(xù)看書，肖楚楚還未來得及收走的視線倏忽對上了肖立滿懷感激的眼神。

肖立坐在座位上，雙手糾成一團，對比平時木然的樣子，他現(xiàn)在的表情簡直和臉譜一樣豐富，就差把“六神無主”四個字貼在自己臉上了。

肖楚楚垂下眼眸，假裝什么都沒看到的樣子，又看起了書。

2

“公車上書”的聯(lián)名信送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大為惱火。他拿著教鞭，站在講臺上唾沫橫飛：“正兒八經(jīng)的學習你們不搞，偏偏搞這些花里胡哨的，學習能提上去嗎？”

“他確實影響了我們學習啊?！钡紫掠腥瞬粷M地小聲抗議，正是那天奪門而出的那位男生，“如果不是因為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難聞，晚上睡覺還打呼嚕，我這次的成績也不會下滑那么嚴重……”

肖楚楚莫名想到太宰治那個絕妙的比喻——要是能變成冰淇淋化掉了就好了。這句話很適合此時的肖立，他的背比熟透的麥穗還彎，似乎是想將自己藏起來，可他紅得像鮮血般的臉實在引人注目，讓人無法忽視。

這番爭論最終以老班的妥協(xié)告終，老班承諾讓肖立多洗幾遍澡，并且在他們睡著后再睡。所以，這場“戰(zhàn)爭”也是以肖立的妥協(xié)告終。

肖立用力點點頭，動作之間帶出的風又讓那被人嫌棄的味道擴散，引得周遭的人紛紛掩鼻。他像受到驚嚇的小兔子一般蜷縮著，極力想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老師，還有一件事，我再也不想和他做同桌了?！蹦猩€在不依不饒，老班痛苦扶額……

肖楚楚默不作聲地收拾好東西后，舉起手說：“老師，我和他同桌吧，我們?nèi)ズ竺孀?。”班主任如遇救星，連忙對自己的得意門生點點頭。

肖楚楚知道，“公車上書”的簽名實在太多，如果不遠離“紛爭之地”，肖立恐怕很難有安寧之日。幸好她和肖立個子都高，坐在后面也不打緊。

肖立乖乖跟著肖楚楚，看著她麻利地將垃圾桶推到一邊，迅速布置好課桌椅子后，輕聲地說了句“謝謝”。

肖楚楚指了指課本上寫得端端正正的自己的名字，接著在壘得高高的課本的掩護下悄悄遞給肖立一瓶香水，她瞇起眼睛，露出狡黠的笑容。

肖立接過香水，瓶身上貼著一張便利貼，一列整齊娟秀的字映入眼簾—秘密武器。

不安的心總算落下，肖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著身邊這個神奇的女孩子—她正在寫筆記，像小扇子一樣的睫毛躍動著，與陽光跳起了探戈，忽而蹙眉深思，忽而舒眉微笑的樣子如山間小鹿般靈動。

她真的好像天使，一下子拯救他于水火之中。想到這里，肖立不由得也微笑起來。

3

和肖楚楚成為新同桌的第一天，肖立很緊張。他昨天晚上洗了三遍澡，但是似乎身上還有那股揮之不去的魚腥味。要是肖楚楚聞到了也嫌棄自己該怎么辦？肖立心里七上八下的。

肖楚楚嘴里叼著一塊面包慢悠悠地走了進來，她詫異地看著緊貼著墻，似乎是要與墻合二為一的肖立。

“你干嘛呢？”

“俺……我怕你受不了我身上的味道?！毙ち⒉缓靡馑嫉負蠐项^，不敢直視肖楚楚的目光。

肖楚楚笑出聲，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動作夸張得肖立都忍不住發(fā)笑。

“俺……明明一點味道都沒聞到呀。”肖楚楚學著肖立說話的腔調(diào)和撓頭的樣子。

心中的包袱瞬間消失了，肖立這才慢慢離開墻面，直起僵硬的身子。

“等下！”肖楚楚又像小狗一樣嗅了嗅，狐疑地打量起肖立，“你……是不是沒有用我給你的秘密武器？”

肖楚楚一下子就看到了躺在肖立桌肚里的香水，她恍然大悟般點點頭，說：“我昨天確實還沒有教你怎么用，你看，就這樣扒開蓋子，按一下就好了！”

視線追隨著肖楚楚手指的操作，肖立的鼻間出現(xiàn)了他最愛的梔子花香。梔子花是夏天的花，可這股香氣卻如春天般和煦動人。

“好了，我要繼續(xù)刷題了。據(jù)我所知，你的物理可是很強的，可別把我第一的寶座搶走了！對了，這香水是我用自己家種的花做的，用完了記得找我哦?！毙こp手合十，煞有介事地向肖立作了個揖。

周圍的人看到肖楚楚和肖立的互動，不約而同地投來審視的目光。這些目光似一道又一道利箭，讓肖立有些坐立難安。

肖楚楚突然頂著筆頭推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旁邊還畫了一張大大的笑臉，

這張紙條仿佛有神奇的力量，肖立慌亂的心平靜下來。他打開試卷，開始分析自己這次月考的錯題。

發(fā)現(xiàn)肖立在看物理卷子，肖楚楚湊過來，當她留意到肖立最后一道題拿了滿分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對他豎起了大拇指。

“最后一題很難誒，你居然做對了，能教教我嗎？”

“當然可以啦?！毙ち⒌穆曇粢矌狭藥追州p快，現(xiàn)在他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氣。肖楚楚替自己解圍又給自己“秘密武器”，肖立總覺得欠了她什么，現(xiàn)在自己可以通過給她講題的方式回報她，肖立對此感到很高興。

“可以給我也講講嗎？”前桌突然扭過頭，怯生生地問肖立。

肖立愣了一下，隨即微笑著說：“當然可以?！?/p>

肖楚楚見此場景，會心一笑。

4

肖立和肖楚楚做同桌一個月后，再也沒有人吐槽過他身上有味道了，相反，大家都變得很喜歡他。肖立物理成績很好，不論誰去找他問問題，他永遠熱情且知無不言。

“多虧了你的‘秘密武器啊?！毙ち⒏屑さ貙πこα诵Α?/p>

肖楚楚又像第一天和肖立同桌那樣，瞇起眼睛笑了起來，笑得好放肆?！霸瓉砟銢]有發(fā)現(xiàn)呀，除了第一次是真的香水，我后來給你的‘香水都只是普通的自來水而已。”

肖立歪著頭，并不相信肖楚楚的話。肖楚楚憋笑，拿出‘香水噴了一點在手里，然后把手往肖立的鼻間晃了晃，“你聞，我沒有騙你吧？”

肖立啼笑皆非，原來保護了自己那么久的“秘密武器”早就不是真的秘密武器了啊。上次被選作代表上升旗臺講話，肖立還特意多噴了一點在身上。

看著他懊惱的樣子，肖楚楚笑得直不起身子。

“肖楚楚，你和肖立是親戚吧？所以你才會這么幫他?！卑嗌先匀挥憛捫ち⒌囊粋€男生猛地出聲。

他叫王震，當初就是他公開和肖立鬧矛盾，策劃了整個“公車上書”事件，又拒絕和肖立同桌。

“兩人確實都姓肖誒！”竊竊私語的討論聲又開始了。肖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剛想替肖楚楚解圍，卻被肖楚楚按了下來。

肖楚楚瞪了一眼王震，繼而莞爾，“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肖立身上有味道，所以你當眾讓他難堪這種做法是對的？你自己覺得說得通嗎？”

人群中有人來支援王震：“我想起來了，高一的時候，肖楚楚好像也和肖立一樣，因為身上太臭被針對過吧？”

這可捅了馬蜂窩了，眾人燃起八卦之心，不絕于耳的討論聲充斥在肖楚楚和肖立耳邊。

肖立擔憂地望著肖楚楚。察覺到肖立的情緒，肖楚楚沖他眨眨眼，然后拉他坐下來繼續(xù)討論題目。

肖楚楚是如此鎮(zhèn)定，不知不覺中，她的鎮(zhèn)定也撫慰了肖立的緊張。教室被隔成兩層，外面一層波濤洶涌，里面一層平靜無波?！岸！鄙险n鈴打破了這樣的局面，嘈雜聲慢慢散去。

高三的生活十分繁忙，繁忙到上了幾節(jié)課后，王震鬧出的第二次風波很快被眾人遺忘于腦后。

5

第三次月考成績出來了，肖楚楚依舊穩(wěn)居第一，而肖立的成績從上次的中游爬到了第二的位置。

班主任特地在課堂上表揚了肖立和肖楚楚，然后他拿出肖楚楚的語文答題卡，說：“我希望你們能夠傳閱一下肖楚楚同學的語文答題卡，她的作文是這次年級的最高分。不光如此，這篇作文的立意也很有深度?！?/p>

當肖楚楚的卷子傳到肖立的手上時，肖楚楚抱著手，說：“我的作文你可要好好看哦，不然就讓你罰抄！”

經(jīng)過幾個月的相處，肖立的性格早就被肖楚楚帶得活潑開朗，他回擊道：“別忘了，這次我語文總體分數(shù)比你高！”

看到肖楚楚氣得跺腳的樣子，肖立滿意地勾了勾嘴角，開始讀肖楚楚的作文。

我來自肖家村，一個世代以捕魚為業(yè)的小村莊。上高中之前，我一直以為身上如影隨形的魚腥味是與生俱來的。所以，上高一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地被嘲笑了。

這是肖楚楚作文的第一段。

肖楚楚和肖立都姓肖，他們并不是親戚，但也并不是毫無關(guān)系，兩人來自同一個村莊。

“我小時候見過你，那時你還在玩泥巴呢！”肖楚楚笑著開口。

“他們說的是真的，高一時，我也曾像你一樣，被大家排斥孤立，可那并不是我的錯，那是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導(dǎo)致的。你知道嗎？我從小到大一直有一個愿望，那就是走出去，去更大的世界看一看。我并不覺得來自小地方有多么自卑，相反，我覺得我值得去看見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

肖楚楚的聲音很輕，但落到肖立的耳里，振聾發(fā)聵。她眼睛閉著，仿佛在想象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陽光輕輕擦過她的臉龐，在她的鼻翼處打上淺淺的光影。

肖立曾在電視上看過極光，他一直覺得，肖楚楚如同極光一般，照亮了他原本暗淡的世界。

肖立的心中不知何時被撒下了梔子花的種子，此刻，梔子花盡數(shù)開放。也許是肖楚楚第一次挺身而出的時候，也許是肖楚楚為他噴上“秘密武器”的時候，也許……

“你也是哦?！毙こ犻_眼睛，突然出聲。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比天上任何星辰都要燦爛，比地上任何一顆鉆石都要奪目。

肖立心中一動，他也學肖楚楚瞇著眼笑了起來，“那就說好了，一起去看最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