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陽
在南風窗采訪里,顏怡顏悅邊吃同一碗公交新村牛肉米粉,邊回答問題。在長達27年的時間里,她們睡同一張床;在小學、中學乃至大學畢業(yè)后,她們都交重合的朋友。這種親密關系有時候會被她們類比愛情—因為她們在空間上和情感上的距離都那么近。
親密關系很復雜,但對她們來說又很迷人。所以,她們在新專場里聊雙胞胎,聊家庭,聊感情,取名《新型關系》。
5月30日,我在長沙笑嘛脫口秀俱樂部的《新型關系》專場演出結束后見到她們。那兩天的觀眾都是奔著顏怡顏悅來的,臺下坐了大概400人。專場在晚上七點半開始,5月29日那天,有人為了搶到前排的好位置,下午兩點就來排隊。那天是工作日,那位觀眾說她還在寫論文。
線上節(jié)目不再活躍后,一些脫口秀演員開始上綜藝,也有人出現(xiàn)在了影視劇里。姐妹倆不太一樣,她們在寫小說。
“我剛剛開始找工作的那個冬天,和姐姐租住在四分五裂的上海老公房里。我們跟鄰居共用一條過道(也是他們的開放式廚房),每次出門,我都要路過穿著褲衩刷鍋的大叔,看遍他們鍋底剩的殘渣,穿過他們掛在頭頂?shù)乃潞蛢?nèi)褲,避開他們堆在樓梯口的潮濕的大米和五香豆,才能走到讓人愉悅的街道上?;丶业臅r候,我也要做足心理準備,再次穿過他們的整個家庭,幾乎是從鄰居大叔的消化道爬回我那小房間里?!?/p>
這是顏悅的短篇小說《霉菌》的開頭。在初到上海的日子里,她和顏怡就住在這樣的老公房里。她們搬了很多次家。上海潮濕,到了雨季,這些房子里就會長出大霉菌。
七年前,《脫口秀大會》還沒進入大眾視野。脫口秀女演員經(jīng)常吐槽脫口秀女演員少,那時候更是—直到那年《脫口秀大會第一季》播完,這個節(jié)目能叫得上名字的女演員還只有思文一個。
2017年,她們在上大四。從高中開始,她們就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文學。但到了大學,顏怡學的是法律,顏悅修的是金融,這兩個專業(yè)對她們來說更像一個“備胎”。“就是說(如果)你快餓死了,考的那個證(顏怡考了律師證,顏悅考了會計證)還是可以保證一些收入的?!?/p>
馬上要畢業(yè)了,要選一份自己真的愿意做、還對自己很有價值的工作,實在是不容易,為此她們還在考慮讀研。那時候她們還不了解脫口秀。顏怡還在考慮,要不去做記者,或者去做編輯,“因為當時市面上好像只有這兩個跟文學很相關的行業(yè)”。顏怡害怕的是,“如果我做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我就沒有辦法花時間在我的愛好上面了”。
也就是那時候,李誕在召集寫作冬令營,她們發(fā)過去的作品入選了。
顏怡顏悅就這樣來到上海,最直接的原因是李誕。她們想:“李誕一天到晚都在寫那么多有價值又有深度的話,我(們)也可以寫一樣的,我(們)一定也會得到大家的歡迎?!?/p>
“然后發(fā)現(xiàn)完全沒有”,失敗的時刻太多了。
起初,她們以為這份工作是做編劇,但別人告訴她們,脫口秀這個東西得自己上臺講。
于是她們開始走上開放麥。顏怡顏悅從小喜歡讀書,但對于那時候的新人演員來說,讀的書多未必能占優(yōu)勢?!拔膶W讀得太多,以至于語言非常書面化,然后想法又很奇怪,我們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好笑?!碑敃r的脫口秀行業(yè)還處于魚龍混雜的狀態(tài),大家只要現(xiàn)場夠“炸”就行。比起講村上春樹的段子,一些男演員的黃梗反而能博得更多觀眾的歡心。
兩個人分開演不好笑,一起演也不好笑。觀眾不買賬,同行也不理解,其他人都不看好,只有李誕還特別支持她們。
去了幾次開放麥后,脫口秀的事業(yè)就擱置了。她們轉到幕后,做翻譯,剪視頻。
從高中開始,她們就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文學。但到了大學,顏怡學的是法律,顏悅修的是金融,這兩個專業(yè)對她們來說更像一個“備胎”。
但顏悅始終相信,自己喜歡的東西是有價值的,“我明白自己需要一個過程”。而身為雙胞胎的好處,就是永遠有一個人和你一起做這件你相信但不一定有結果的事情。
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概一年,直到她們以“一個雙胞胎”的身份登上《脫口秀大會第二季》的舞臺。
“一個雙胞胎”是顏怡顏悅作為脫口秀演員的身份。她們會稱對方為自己的另一半人格。兩個女孩兒就是這樣互相托舉著長大的。
大部分女孩兒可能會和姐妹睡一張床,上同一所學校,但很少有姐妹像她們這樣,愛好、工作乃至人格都如此深地綁在一起。就像顏悅無法解釋《霉菌》里為什么出現(xiàn)了一個姐姐—這個人物并不以顏怡為參照,“她完全不是那樣的”。顏悅說:“我就潛意識(寫了),我覺得我被詛咒了?!?/p>
顏怡說:“我已經(jīng)無法分辨了。我有什么事情是因為有她我才愿意做的,脫口秀算嗎?這個就很微妙?!?/p>
她們說對方是自己的“語言早教”。顏怡顏悅從小睡在一張床上,大了一些后,爸爸就給她們買了兩張單人床并到了一起。但這樣的距離還是不夠近,“畢竟是兩張床,中間還是會有一段縫隙,我們希望床真正融合”。顏悅每天就對著縫隙,和顏怡說話。
顏怡說:“我覺得當一個世界上有一個非常理解你的人出現(xiàn)了以后,最難的事情就是你意識到這個人也是會死的?!?/p>
顏怡早了5分鐘出生,所以“一般來說是我先死”。顏悅接話:“但是我會給她捐獻器官。”
如果你告訴她們,你也有一個感情很好的姐姐,但你們并不會因此就在同一個城市工作和生活,顏悅會告訴你:“那說明你們關系還不夠好?!倍佲鶗嵝阉灰皞Α眴伟ァ?/p>
在家庭、戀人還有雙胞胎這些關系之外,顏悅是一個喜歡探索的人,她想了解這個世界上最新的東西和最有趣的東西。她毫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我想寫出最好的作品”。
她一個人待著的時候,會變得特別depressed(消沉),特別焦慮,而顏怡有時候反而會打開音樂跳舞。
顏怡想了想說:“我人生中的很多時間可能在發(fā)呆?!蔽覇査遣皇恰邦j”,她趁機拿出她的貓貓照片。“我經(jīng)常像它這樣,你會覺得它頹嗎?”
顏怡顏悅的雙胞胎身份被媒體和大眾反反復復提起,但如果有人過度討論這重身份,顏悅就會用她們發(fā)明的詞來“攻擊”對方—單胞胎中心主義。
根據(jù)國內(nèi)家長的取名定律,作為雙胞胎,她們的名字一定要很像。爸爸翻字典翻了大半天,選了“怡”“悅”兩個字,希望她們開心。
從小時候開始,別人叫她倆的名字都是顏怡在前,顏悅在后。顏悅說:“因為她是(所謂的)姐姐,我沒有搶在她前面出生?!卑凑账齻兊恼f法—早了5分鐘,顏怡被顏悅從媽媽的子宮里“踹”出來了。作為一種“反抗”—多年作為顏怡后綴的補償,顏悅要求出版小說時,顏怡的作品必須排在她的后面。
寫小說和講脫口秀不一樣,她們寫作的時候需要完完全全地分開,“都不給對方看”。顏悅寫小說會先故意把自己弄哭或者弄笑,“我要知道自己對什么有情緒,然后再去寫”。
顏悅告訴我,她們發(fā)明了一個詞,叫“文學時刻”。“我會去找到世界上被隱藏、可能是永遠不會被注意到的點,它沒什么人在乎,但是對一些人來說很重要。找到這些點以后,我覺得這人好委屈,然后就會開始哭,哭的時候我就會想對那些麻木的人大喊大叫。這不就有東西了?”顏怡說:“如果沒有情緒,沒有想表達的東西,硬寫也是可以寫的,但那樣就很像憋屎。”
顏怡寫脫口秀,跟寫小說的語流非常不一樣,寫完了脫口秀,她要看四個小時的馬爾克斯作品,才能進入寫小說的語言狀態(tài)。這種切換對她來說挺痛苦的,“但是痛并快樂著”。
顏怡特意去查過資料,人處在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時,差不多一個小時就得起身走一走,“身體會刺激大腦進行一些活動,如果你一直保持原樣坐在那里的話,其實思路會阻塞”。她還在B站上看了《大衛(wèi)·林奇的預防自殺教學49秒》,“如果你有了一個靈感不記下來,之后發(fā)現(xiàn)你想不起來那個絕妙的idea了,你就會想自殺”。
“一個雙胞胎”是顏怡顏悅作為脫口秀演員的身份。她們會稱對方為自己的另一半人格。兩個女孩兒就是這樣互相托舉著長大的。
上廁所和洗澡的時候,往往是她們靈感迸發(fā)的時候。顏悅習慣把顏怡的微信當成“文件傳輸助手”,一有靈感就往里扔。
顏悅寫小說的時候會想象顏怡就在她邊上聽,顏怡嫌她聒噪:“這就是為什么我不想跟她住在一起?!?/p>
畢業(yè)后搬出來住,顏怡顏悅還住同一間屋子,睡同一張床。她們生命的前27年里,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度過的,“從小踩著對方的臉長大”。
但這種親密會讓邊界變得模糊。顏悅說:“我們做雙胞胎從來不熟悉邊界這個東西。我跟別人很有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尊重,但是我跟她完全沒有,所以我們會出現(xiàn)一種比較過分的(情況),(就是)她完全可以不在乎我的感受?!?/p>
顏怡愛干凈,但她覺得顏悅有些邋遢,兩人常常因為家務吵起來。
顏悅在她們的爸爸媽媽身上觀察到了一種合適的親密關系,“挺互補的”。顏怡說:“但是我們會覺得在這個時代我是不可能擁有的。我媽是一個家庭主婦,我不可能像她一樣為了家庭犧牲一切。我爸其實也付出了很多。但我們既不會像我媽,也不會像我爸。我爸我媽那個年代的人都覺得必須得奉獻,但是奉獻往往就意味著失去自我?!?/p>
顏悅覺得,這些問題不僅僅存在于雙胞胎身上—她們在節(jié)目上說她們就像一對夫妻,但不是一對合適的夫妻。
因為常常吵架,顏怡顏悅分居了近兩年。但因為上海房租太貴,今年年初她們又搬到了一起。她們找了一個大一些的房子,有兩個隔得比較遠的房間,還有兩個獨立的衛(wèi)生間。顏怡在以前的采訪里打趣說,如果她要去顏悅的房間,要先在線上預約,不能只是敲門,要假裝她們住在兩個小區(qū)。
但事實上,她們基本沒怎么執(zhí)行過這些規(guī)矩,只有在生對方氣的時候才會說:“當初約定了你為什么不做?”
顏怡顏悅覺得,她們之間的親密、信任、矛盾,都和戀人或夫妻有些相像。她們覺得,在這個時代談戀愛變得很難,于是開始想:我們怎么樣才能擁有一段真正健康的關系?
顏悅認為親密關系“不可能是完美的”。一開始她會像個做題家一樣去想,最優(yōu)解是什么?但她覺得:“我們這代女孩的問題是,我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是啥樣的。我們的世界太小了。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先去嘗試看這個世界,去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不要著急說我要選一個什么樣的生活方式,也不見得存在?!?p>
顏怡說:“我覺得對于一個現(xiàn)代女人來講,我們首先肯定是要追求平等,合不合適另說。平等至少能保證自己的體驗。”
如果你熟悉顏怡顏悅,會發(fā)現(xiàn)她們的段子總是聚焦于外貌焦慮、家庭和婚姻等包含女性的話題。
2022年,她們在《脫口秀大會》的舞臺上講女生出去吃夜宵的時候,身上就會吸到一些臟東西,比如煙味、灰塵,還有一些男人的手?!本驮谀且荒甑?月10日凌晨2時40分左右,河北省唐山市的一家燒烤店發(fā)生了一起暴力毆打女性的案件,起因是男性的騷擾。
這些暴力的背后,是對女性長久的刻板印象。為什么這些男性會覺得,夜晚出門吃燒烤的女性可以被冒犯?為什么我們的文化里,有這么多用“女”作為部首的侮辱性詞語?為什么一個男性具有女性氣質(zhì)就要被罵?女性氣質(zhì)難道是貶義詞嗎?
她們的新專場名字叫《新型關系》,她們在其中談家庭、談戀愛,最根本的是想談女性。她們想用語言去消解這些污名化的詞語和刻板印象,她們希望借此討論女性(氣質(zhì))的偏見被消除之后,女性在各個環(huán)境里人際關系的變化。
寫小說和講脫口秀不一樣,她們寫作的時候需要完完全全地分開,“都不給對方看”。顏悅寫小說會先故意把自己弄哭或者弄笑,“我要知道自己對什么有情緒,然后再去寫”。
顏悅覺得在這個時代,大家都肯定不想要舊的,想要新的,那什么是新的呢?
顏悅在《霉菌》里描述了一位女作家與她的作家男友的暗暗較勁—文學上的、權力上的競爭。顏悅說,這事就不會發(fā)生在雙胞胎身上?!拔矣X得我們倆挺能互相理解和支持對方。因為我們愛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都希望對方能完成自己的文學事業(yè)。我們對對方不會有任何剝削。”
不論友情還是愛情,顏悅覺得,大家對關系的普遍困惑是一樣的?!拔矣X得(女性)和男性之間也會有很多友誼,或者說跟自己同取向的性別之間也有友誼。什么是愛情和友誼?我覺得真的差不多,很多時候其實友誼還更有意義一點。但我覺得,核心還是在于你怎么去充滿尊重地對待另外一個人。”
在刨除一切對審美的偏見和刻板印象后,顏怡覺得世上最美的東西是她的貓貓Luna。她經(jīng)常觀察Luna—這只因為輾轉過多戶人家最終來到她們身邊的貓貓,被她們叫作“林黛玉貓咪”?!柏埜犯鷦e的動物都不一樣,貓就是能做自己的,它需要你,但又完全不會被你judge(評判)到。它不在乎你覺得好不好看,它就是它自己。它不會小心翼翼,不會judge,也不會有任何的修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