螢火蟲

很久以前，我覺得家門口街道的最西邊，一定是世界的盡頭。因?yàn)樗械能囬_到那里后會轉(zhuǎn)一個彎，然后就不見了，也因?yàn)樘柨偸菑男℃?zhèn)的東邊升起，再從最西邊落下。天黑以后我往那邊看，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那時候我大概六歲，又或者是七歲，還沒有能力走完我眼前的街道。直到一天，奶奶說要去那里拜訪一個老朋友，我才有機(jī)會去那里看看。我邊走邊驚異地發(fā)現(xiàn)，原來路是走不完的，我以為的盡頭，不過是下一條街道的起點(diǎn)。

我們走得很慢，也走得很遠(yuǎn)，下午兩點(diǎn)出發(fā)，三點(diǎn)半才到。 我之所以會把時間記得這么清楚，是因?yàn)橐宦飞衔叶祭p著奶奶問，到底還要走多久。奶奶總說，快到了。真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走了一個半小時，早已經(jīng)滿頭大汗。奶奶見到老朋友，兩個人說了很久的話，我覺得無聊，就坐在小房子外邊看螞蟻搬家?？催^螞蟻搬家，我又跑到房子外頭的田野里玩，我記得那時候田地里種著菜，但我最喜歡找的是田地邊緣的狗尾巴草。我喜歡折斷狗尾巴草，然后用它去逗奶奶，因?yàn)楣肺舶筒莘鬟^臉龐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很癢，我喜歡看奶奶笑。那天我也想找這么一根狗尾巴草，可怎么也沒能找到，我就往田野深處跑。奶奶她們坐在門口，對我喊：“不要跑太遠(yuǎn)。”我也喊著回應(yīng)，說：“知道了?！?/p>

我也是在那天才知道天到底是怎么黑的。以前我總是覺得天是一下子變黑的，像是有人給天空迅速蒙上了一層布，再戳幾個洞，透出點(diǎn)星光來。那天我在田野里走著的時候，正是黃昏，我發(fā)現(xiàn)天是慢慢變黑的，天變黑的過程，其實(shí)是藍(lán)色變深的過程，淺藍(lán)色先是變成深藍(lán)色，深藍(lán)色又變成藏青色，最后才會變黑。太陽也不是一下子就落下的，它在下山前會在空中停留會兒，像是戀戀不舍，等到不得不走的時候，才會一下子躲到地平線下去。即使它已經(jīng)悄悄地走了，也會留下很久的余暉，把天空染得通紅。我就是在太陽落下后的余暉中，看到了一只小小的螢火蟲。

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離我很近，一閃一閃地發(fā)著綠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螢火蟲，興奮地回頭大喊，跟奶奶說我的新發(fā)現(xiàn)。沒想到這一喊讓螢火蟲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等我再回過頭，它已經(jīng)飛到了我的前頭，閃著的綠光變得忽明忽暗，若隱若現(xiàn)。

于是我三步并作兩步往前趕，可螢火蟲比我想象中聰明得多，我往前跑兩步，它就也往前飛兩步。我手向前一揮，總是差那么一步。加上白天走的路實(shí)在太多，這時候我已經(jīng)沒了力氣，氣喘吁吁。螢火蟲似乎是意識到了我的疲憊，突然飛了起來，在我眼前繞了兩個圈，又轉(zhuǎn)身飛走了。它飛走的時候，我覺得那綠光變得很強(qiáng)烈，很刺眼，像是直接印在了我的腦海里。我伸出了手，最后想要抓住它，卻只是撲了個空。

我回到小房子的時候，滿臉是泥。奶奶邊笑邊問我：“怎么搞成這個樣子？”

我說：“都是為了抓螢火蟲?！?/p>

她說：“螢火蟲？我都好久沒看到螢火蟲啦。”

我說：“奶奶，剛才我回頭喊的時候，你沒有看到嗎？”

奶奶說：“我聽到你喊了，不過沒聽清喊的是什么，奶奶什么都沒有看到?！?/p>

這句話頓時讓我泄了氣，我見到了那么珍貴的螢火蟲，可沒有其他人也見到它。我跑去幾個鄰居家問，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開著門，鄰里街坊即使不認(rèn)識，也都會有耐心，很和善。幾個阿姨認(rèn)真聽完我說的話，都說剛才沒看到螢火蟲，接著像是為了安慰我，說以前可能看到過。

天空漸漸走進(jìn)暮色，小屋子前的路燈亮了起來，昏黃地照在泥地上。奶奶拉著我回家，我邊走邊回頭看向一片漆黑的田野，心想，下一次一定要抓住那只螢火蟲，給所有人都看看。所以從那天起， 我就天天纏著奶奶，一定要再來一趟。奶奶也愿意，前前后后帶著我又來了好幾次?？深^幾次我都沒有看到螢火蟲，我心想，肯定是時間不對，于是掐著點(diǎn)，等到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再走到那片田野里。結(jié)局是除了搞得滿臉是泥以外，我依然一無所獲。于是我又想，一定是因?yàn)槲业牟襟E不對，我告訴奶奶，下次再來，一定要按照那次的步調(diào)走，從兩點(diǎn)走到三點(diǎn)半，一分鐘都不能差。奶奶笑著說：“傻孫子，哪兒有人可以走路永遠(yuǎn)一個速度的？”可我不依不饒，終于在一天如愿在三點(diǎn)半趕到了那間小屋。三點(diǎn)半后我又在小屋子前看螞蟻搬家，看著又到了黃昏的時間，再往田野里走去。我想著不能一下子就去找那只螢火蟲，那樣步驟不對，我得先去找狗尾巴草?？晌乙廊粵]有看到那只螢火蟲。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哪一步，于是一遍遍地回憶那天的情景，一遍遍地試圖復(fù)制那天的行動軌跡。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突然想到了，一定是因?yàn)槟侵蟮奶鞖舛疾粚?，便纏著我奶奶再去一次。奶奶很詫異，說：“怎么都過去一年了，還沒忘掉那只螢火蟲？”我說：“那是因?yàn)樗俏乙姷降牡谝恢晃灮鹣x?！蹦棠陶f：“要不然我去市集里給你淘一只回來，說不準(zhǔn)有賣的?！蔽覔u搖頭，同時有點(diǎn)生氣，說：“在市集里買的，跟我在田野里偶遇的能一樣嗎？”奶奶沒有辦法，又帶我去了一次。這一次我按照記憶里的所有步驟走了一遍，就連天氣我都有把握跟那天一模一樣，可我走到田野的中間，依然沒能看到那只螢火蟲。

那天我很頹然地走回小屋子，整個人悶悶不樂。這幾趟下來，我?guī)缀醭闪诉@條小街的小名人。幾個阿姨看到我的模樣，就知道我肯定沒找到螢火蟲，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糖放到了我手里。

其中一個阿姨說：“沒看到螢火蟲也沒關(guān)系，吃糖，糖也很好吃的。”

那時候我一門心思都放在螢火蟲身上，心不在焉地打開了糖紙，把糖放進(jìn)了嘴里。

很多年以后，我又回想起那天，才發(fā)覺那顆大白兔奶糖是真的很好吃。但我不記得有沒有跟那個阿姨說一聲謝謝。

我沒能找到那只閃著光的螢火蟲，童年似乎也隨著它的消失離我遠(yuǎn)去。

很多年以后，我告別了那片田野，告別了那條街道，來了北京生活。日子從跟在奶奶身后、邊走邊跟路邊小屋里的阿姨笑著說話，變成了戴著耳機(jī)坐著地鐵奔赴一站又一站，眼前只有一張張閃過的廣告牌?？晌沂冀K沒能忘掉那只螢火蟲，雖然不會時常想起，可還是覺得心里像是有根刺，在提醒我，我曾經(jīng)見過一只螢火蟲，它發(fā)出過那么燦爛的綠光，像是天上的星星掉了下來，那是我童年里為數(shù)不多的閃光，而自那以后，我連哪怕一只螢火蟲都再也沒見過。

三十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很晚都沒有睡著，倒不是因?yàn)樯詹潘恢?，而是因?yàn)槭邘缀醭闪宋疫@段時間的常態(tài)。我開著所有的燈，走到窗邊，忽然有種特別的感受，北京不是我的故鄉(xiāng)，可我的故鄉(xiāng)也不是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我竭盡全力地往前走，卻又一次次不自覺地陷入回憶。然而我似乎沒辦法回到原點(diǎn)，回到回憶里去，我所擁有的東西都是過去式的，而時間又把過去變得面目全非，回過神來，我眼前既無去處，也無來路。這時候我又突然想起了那只螢火蟲，打開手機(jī)想看看有沒有類似的故事，卻意外地看到一條關(guān)于螢火蟲的科普。

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說著：螢火蟲的壽命不長，通常為三到七天，一周左右便會進(jìn)入死亡的狀態(tài)，只有在極少數(shù)的情況下才能活十到二十天。

我的大腦突然一片空白，下一秒所有的回憶都涌上心頭，畫面里是那片我摔過一次又一次的田野。

原來是這樣。

原來我花了一整年的時間，苦苦追尋的那只螢火蟲，追尋的那道綠光，從一開始就只能持續(xù)一個剎那。往后我的所有尋找，竟然都是在尋找一個幻境。我想再次邂逅的那只螢火蟲，可能早就消逝在那片田野里了。即使我之后的所有步驟都對，也注定沒法再遇到同樣的一只螢火蟲。我忽然想起它飛走前的那道綠光，那光芒似乎就是在與我告別。

我關(guān)掉手機(jī)，躺回床上，任由記憶一個接一個找到我。

我突然意識到，我回憶里的大多人大多事，都像這只螢火蟲。

也只有在將這件往事寫下來之后的此刻，我才能夠清晰地看清自己的心情，我終于學(xué)會了面對回憶和告別的正確方式。

當(dāng)我不再執(zhí)著地復(fù)現(xiàn)往事時，往事才因此成了永恒。那只螢火蟲成了我的記憶，永遠(yuǎn)停留在那個黃昏，直到我接受了“停留”的事實(shí)，它就成了我前行的燃料。

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去尋找它了。

（泡泡糖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漫長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