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佳萱
一
他們說次仁天生就是草原的孩子。
他是典型的古漢族長相。長臉、高鼻梁和細鼻骨,骨骼是方正的,大體的面容卻又瘦削而立體。然而這樣的一張臉,并不像掠過藍天銳利的蒼鷹,因為他顴骨、額骨的過度處是柔順又溫和的。
青年的面頰呈現(xiàn)出一種風(fēng)的粗糲感,嘴角是時刻向上彎著的,干燥到開裂的唇瓣反而成了某種奇異特色。
因為這副好相貌,他常常被旅游的攝影師找上,最后到勒通古鎮(zhèn)或是草原上拍些宣傳照。
旅藏的攝影師對著這個靦腆的青年拍了又拍,最后抽著煙打電話去了。
“哥們兒,你要來川西拍些什么,就一定要拍這孩子——次仁,對,次仁?!彼自诮锹淅锾ь^看了看藍澄澄的天,“他的眼睛里有一股勁兒——是,簡直燃燒得發(fā)亮?!?/p>
然而很少有人拍得到次仁在草原上策馬狂奔的樣子。
勒通草原是一望無際的,它在藏語中意為“平如銅鏡的草原”。正是這樣的一片草原啊,它果真如銅鏡一般平而澄澈。遠處有牛羊,有駿馬——馬背上是藏族的孩子們。
他們是來放牧,或者說嬉戲的。一群半大的少年和青年們,十歲到二十歲的都有,總有人離開或者加入,不知疲倦地騎著自己的小馬駒在閃金的家鄉(xiāng)草原上馳騁。
朋友,最閃耀的那個孩子就是次仁吧——別怪這形容抽象,你能一眼認(rèn)出他。
他還戴著綠松石的金耳環(huán),隨著振動的頻率有節(jié)奏地搖晃著。發(fā)絲的烏黑在無止息的曠野長風(fēng)里飄蕩,就像沒什么能拘得住草原的靈魂。正因如此,無論是穿著最莊嚴(yán)的禮服還是普通的羽絨服,他總是那個跑得最快的。大腿一夾,甚至無需鞭策,他的小馬自己就會撒開蹄子狂奔。
他們策馬,不像尋常游客一樣小打小鬧。小馬駒跑得可猛,顛簸得厲害,但這些根本難不倒在馬背上長大的少年們。
偶爾太陽會出來,給草原鍍一層燦燦的金,那么它勢必會愛屋及烏地贈予次仁更多鎏金色的愛。一對金耳環(huán),折射出澄澈的陽光。
慢慢長大的青年啊,耳朵上撇了一朵格桑花。
次仁有時回頭。
藍天白云和“平如銅鏡”的勒通草原長久地駐扎在那雙烏漆漆的瞳仁里,陽光會永遠地照進這扇小窗戶,正如那個攝影師大哥說的——“簡直是燃燒得發(fā)亮”。
他們騎馬,滿頭大汗,于是扯起嗓子,悠蕩蕩的小曲兒起先就是從次仁的喉嚨里飄出來的——“高高的雪山頂上次仁拉索——”
旁邊是稀稀拉拉不成調(diào)的應(yīng)和:“一朵格?;ㄩ_次仁拉索——”
然后大家就開始哄笑成一團,一邊兒還卯足勁兒唱得響亮:“含情默默綻放次仁拉索——”
“頂峰抗寒雪雨次仁拉索——”
你相信,當(dāng)孩子們唱著這首歌路過時,連風(fēng)都會慢下來的。他們駕馬,或慢行,躺在草原上望著一成不變的藍天,怎么樣都好。
但是你得明白,不能夠像怠惰的天空一直眷戀于無垠的草地,次仁,或者說是任何一個孩子,都無法永恒地馳騁在深愛的草原上。
從白天到黑夜,夜幕降臨的時候,勒通草原的邊上難得地升起了滾滾的煙,簇擁著煙的是離別的篝火。
離得近的人都過來了,還夾了不少聞風(fēng)而動的游客。沒人在意什么差別,深瀾的天幕之下,有且只有家鄉(xiāng)歌謠的回聲和碰酒的清脆聲。
次仁也是明天就要外出務(wù)工的一員,此刻卻被灌酒灌得頭暈?zāi)X脹。祝酒歌的歌聲不停,一杯接著一杯的傳遞也不能停。他終于撐不住這等兇猛的攻勢,哭笑不得地混了過去,找個借口偷偷溜走了。
草原上的風(fēng)還是那么澄靜,像個未經(jīng)世事的孩子。
次仁的馬靴正趟過沙沙作響的嫩草,羽絨服的袖口扒上一雙小小的、白嫩的手——“哥!”,他的妹妹梅朵親昵地笑著,在哥哥身邊蹭來蹭去,剛剛扎好的羊角辮又蹭得七零八落了。
“媽帶你來的?”次仁笑了笑,余光里瞥見一個溫柔的身影。他躬下身,輕輕扯下妹妹糖果色的發(fā)繩,又干凈利落地扎上了個馬尾。松開手,轉(zhuǎn)頭笑著望向了一旁目露擔(dān)憂的母親。
眼見著母親嘴唇上下開合,好像馬上就有無窮無盡的囑托和瑣碎要流淌出來,次仁無奈地拍了拍她:“媽,我行李都收拾好了。”
女人把話吞了進去。
空氣里一時有些微微凝固。而梅朵完全沒有意識到這點,她圓溜溜的大眼睛在高大的兩人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后還是選擇抓住哥哥布滿繭子的寬厚大手,拉長了聲音撒嬌:“哥——給我雕木雕!”
次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俯下身抱起自己的妹妹,把她往上顛了顛,在小女孩咯咯的笑聲里準(zhǔn)備往家走。路過僵著的女人時,看著月光打在她頭發(fā)上的銀光,次仁還是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她老了。
“媽,走了?!彼p輕拍了拍母親的肩頭,卻對上一雙復(fù)雜又包含著淚光的眼——“對不起”她輕聲說。次仁愣了愣,很快又撫上了她的背?!拔艺f了這跟你沒關(guān)系?!彼D了頓,又捏了捏梅朵的臉蛋,“我只是去外出務(wù)工而已......”
“梅朵想要什么木雕?”沒等母親反應(yīng),次仁又和梅朵鬧了起來,梅朵輕輕揪著哥哥的耳朵:“我要個哥哥!”
哥哥刻哥哥,次仁和母親同時低聲笑起來。邁開腳,迎著草原的風(fēng)一步一步地回家去了。遠處還傳來些絮絮的低語:“你要騎馬的哥哥,還是拿著格?;ǖ母绺??”
“都要!”
次仁的爺爺喜歡干些木工活,連帶著給小時候的次仁做了不少小物件,他孫子頂聰明,湊過來學(xué)了幾天就能有模有樣地刻點鬼畫符上去。于是老爺子就真的教了孫子不少木匠小技巧,現(xiàn)在的次仁也沒手生,反而是抓著閑時就給妹妹雕東西玩。
到底比不過老爺子的手藝,但是那些粗糙又滑稽的木頭制品,成為了梅朵心中,哥哥最厲害的證明。
木屑簌簌地被撲落在地上,次仁窩在大堂的毛毯里,時不時逗逗到處跑來跑去的梅朵。他半瞇著眼睛,手里老舊的刻刀隨著木頭的紋路摩挲過去,吹口氣,復(fù)又端詳幾下。
一塊簡樸的小木頭上,鉆出了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跑馬少年。他的臉圓圓的,還有點嬰兒肥,腦門上戴著最神氣的小帽子。在孩子高舉的小手中,握著的并非馬鞭,而是一朵小巧的、隨風(fēng)舞動的格?;?。
一旁的父親醉醺醺地探過頭,嘿嘿笑了兩下:“刻的還挺好,咋這么眼熟呢?”
次仁的眼睛亮了一瞬:“您記得?”
老爺子在世的時候,他們這片藏區(qū)剛好趕上了開放和溝通的潮流,每家每戶或多或少都要展示點藏族的特色,最好是鼓搗點民族風(fēng)情的小物什出來。他大半天閑著沒事,照著當(dāng)時年紀(jì)尚小的次仁雕了個小擺件。
一個被上了油的光滑木雕,馳騁的小馬高抬起前蹄,馬背上半坐半立著一個放聲大笑的孩子,手里高舉著一朵格?;?。
上級派下來的領(lǐng)導(dǎo)打量了這個粗糙的手工活很久,最后決定把它放在第一批特色商品之中?!斑@個木雕叫啥名?”
干部過來恭恭敬敬地問老頭子,老頭子看著門口半瞇著眼曬太陽的小次仁,毫不猶豫地定下了“次仁拉索”這個名字。
后來聽說他們還給這個木雕下面安了一個音樂盒,一擰開,《次仁拉索》的歌聲就會叮叮咚咚地響起。
“高高的雪山頂上次仁拉索——”
次仁輕輕哼著熟悉到骨血里的小調(diào),把刻刀和木頭放到桌子上,在沙發(fā)旁拿著掃帚打掃了好一陣的木渣。又轉(zhuǎn)頭望向了踮腳在擺弄木雕的妹妹。
“哥沒時間刻完了,梅朵?!贝稳识紫聛砜聪蛎范洹C范涮痤^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哥哥?!拔颐魈炀鸵x開家了,”他把面前的小姑娘輕輕攬進懷里,拍拍她濃密黑亮的頭發(fā),“可能......幾個月不會回來?!?/p>
梅朵呆住了,有點困惑。
她無法想象自己從出生起就相伴左右的哥哥,竟然有朝一日會離開她。“離別”這個詞,對于10歲的藏族小姑娘來說,還是太過陌生。就像媽媽出門又回家,爸爸放牧又乘著晚霞歸來,爺爺逝世時她還不太記事。
“你會走到哪去?”她仰起頭,盯著自己的哥哥——是離家不甚遙遠的轉(zhuǎn)經(jīng)筒旁,還是很遠很遠的草原上?無論如何,哥哥——她的哥哥次仁,總會趕在落日之前跑回家,身上還帶著香火或草原露水的清香。
所以梅朵,我們的梅朵,只是覺得哥哥不多時日就會倚風(fēng)而歸。
“往東邊走吧......”次仁含含糊糊地回答到,他想去的遠一點——再遠一點。也并非是急于逃離這些連綿的大山和草地,其個中的緣因,也只有他和長輩們知曉。
梅朵聽著他糊弄過去,小腦袋也沒反應(yīng)過來多少,只是笑著親親哥哥的臉頰:“那你要早——早點回來??!到時候給我把木雕刻完嘛”說完就蹬蹬蹬地走了。
夜深人靜,風(fēng)里靜靜地流淌著她歡快的小小音符。
“一朵格?;ㄩ_次仁拉索——”
二
說不出這是什么感覺。
顛簸簡陋的綠皮火車,身旁坐著幾個喇嘛,氣味一言難盡。火車的轟鳴和煙草、瓜子殼混雜在一起,次仁和幾個同伴小心翼翼地抱著放不下的背包坐在那兒。
我想,那些攝影師認(rèn)不出這時的次仁。他在這樣鄙陋促狹的小空間里,連長手長腳都施展不開,一雙眼睛就不再像是溫馴的馬匹,反而是什么恐懼于被捕食的野兔。
城市。一個陌生又熟悉的名詞,足以讓他們感到驚懼和不安。
同行人之中,只有次仁是走得最遠的。其他人都只是選擇了離家較近的大城市,次仁卻梗著脖子一門心思地要出省,最好是一路走到東南去。
東——東南。
“她究竟會去哪.......”次仁的母親曾這么痛哭著。整個大堂凝著黑沉沉的雨。被拖來的干部壓抑地抽了口煙,看著縮在那里一動不動的小次仁,搖了搖頭:“可能是東南那邊吧,好多女的都是被拉到那去賣的,還有孩子......”
東——東南。
次仁一家的小輩里,本應(yīng)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8年前,這片窮山僻壤不斷地被外界的“獵者”無底線地造訪,因為人們良善無知,因為神山高俊無言。他們叫那群人“拐子”、“拍花子”,誰見了都得沖上去揍幾拳,再把被抓著的姑娘救下。然而也時有疏漏,起碼外鄉(xiāng)人偽裝出的淳樸,宛如天羅地網(wǎng),罩住了噶瑪。
噶瑪,次仁的妹妹,意為“星星”。
次仁并非什么一無所懼的大英雄,至少他從不敢跑馬進森林。但是在冰冷的鋼筋鐵骨之間,他只是想找個人。
火車飛馳著,送走他的每一個同伴。次仁只是縮在座位上,無言地凝望著窗外已漸漸陌生的風(fēng)景。未來幾個月甚至半年,也只有他和他阿舅相伴在這孤零零的鐵籠子里。
到站,提起行李箱,在人擠人之中穿梭出來。次仁小心地跟在舅舅的身后,在千帆過境中,他也只敢低頭看著自己磨損的運動鞋和過氣不知多久的羽絨服,他連那對綠松石的耳環(huán)都取下來了,有游客告訴他,城里人會覺得這些“娘氣”。次仁的耳朵再也撇不上格桑花,連一根狗尾巴草都是奢望。此時此刻,他感覺自己是什么圣殿里渺小甚微的一??尚Φ膲m土。
塵土也本應(yīng)該在草原里。
而他的舅舅,那位敢站在馬上下腰的英雄,此時正對著自己熟悉的上司露出一個諂媚又謹(jǐn)慎的笑,不住地指著次仁,像在推銷什么廉價打折出售又水靈靈的大白菜。次仁不時抬眼掃向那個老板,懵懂地聽著他們間的交談。
其實這家工廠已經(jīng)不招工了,務(wù)工的小伙子早就多得不能再多。不過舅舅卻也再也找不到什么下家可言,幾乎是軟磨硬泡地,他還是把次仁塞進了這家工廠。
從車站到工廠的宿舍,也不過是從一片刺眼的亮光旋轉(zhuǎn)到另一片。宿舍條件很差,一間房里促狹著10個大老爺們。
簡陋又生銹的鋼架床,地上亂七八糟的紙殼子和木板,走廊盡頭的廁所也時有漏水。水的垢味和嗆人的煙味、誰生活不衛(wèi)生彌漫出的酸臭味混雜在一起。宿舍的工人大哥在身后推了推次仁,他默不作聲地提起那個行李箱進屋,盡力使自己變得不起眼起來。
這間宿舍人沒滿,統(tǒng)共也只有6個人,次仁算是老七。出乎意料的是,這幾個男人看起來并不如想象的那樣兇神惡煞,反而挺好親近。最大的中年男人樂呵呵地把廉價的煙掐滅,在面前這個尚顯年輕的青年身上拍了拍。他姓徐,土生土長的東北人,為人仗義,旁人都叫“徐哥”。除此以外,還有幾個直爽的山東大漢和一個打西南出來的。
噶瑪呢?
“她本來就喜歡亂跑,指不定跑去哪了?!奔词惯@么想著,次仁還是驚恐地站了起來,沖到了那個小小的街巷口。
四下無人。
恍惚間,一陣叮叮咚咚的音符拽住次仁的頭顱,迫使他回頭看看。次仁猛地轉(zhuǎn)頭,那個眼熟的音樂盒被握在一只小手里。但是小手臂在揮舞,不如說是——掙扎?!
次仁的身體比他的腦子反應(yīng)更快,不如說這八年的恐懼無時無刻籠罩著他。他的喉嚨迫使他擠壓住怒吼,他的腿腳抬起又落下——“停下!”次仁像一脫韁的野馬沖進了人群,顧不得身后的抱怨和怒罵,始終死死地盯著那個音樂盒。他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樣的痛苦了。滿街都是人,卻像多年前的長街一樣冷清。
那個小次仁其實從未離去,此時此刻他重生在了次仁的身軀之中。“我追不上啊——”這樣絕望的哀嚎縈繞在次仁的胸腔里。
他感覺有人把他當(dāng)成了神經(jīng)病,拿出那種冷冰冰的長方體對準(zhǔn)了他?!坝小⒂泄兆影?!“他顫顫巍巍地解釋著,然而也只是像風(fēng)一樣掠了過去。
那伙人極其聰敏,一輛面包車再次出現(xiàn)在街的盡頭。泛著銀光,冰冰冷冷。抱著趙星星的男人嫌那個音樂盒麻煩,狠狠一扯就把它砸到地上。老爺子的心血伴隨著音樂的戛然而止,在水泥路上四分五裂。騎馬的少年被攔腰砸斷。
次仁目眥欲裂,一刻也不敢停。他本來有一個機會,他就要一起彌補過往的所有遺憾。
從街巷到郊區(qū)的小鄉(xiāng)鎮(zhèn),次仁發(fā)了瘋似狂奔著,眼前幾乎是黑白交錯,到后頭已經(jīng)一步輕一步重的了。但是他始終穩(wěn)穩(wěn)地把面包車固定在自己的視野里,就像草原上最兇惡的獵狼,再多的雜草也阻擋不了他一擊必中。
轉(zhuǎn)過一個角落,兩輛面包車正靜靜地停留在哪里,做著一種惡魔般的交接。“他們跑不了了。”次仁已經(jīng)失去判斷的能力了,但是這種劫后余生般的感動還是瘋狂地鼓動著他的內(nèi)心。
還差三十米。
次仁踉蹌著向前跑。面包車剛好停穩(wěn),車門即將松動。
二十米。
車門打開,趙星星尖叫著被拽下來,又被推上另一輛車。次仁怒火中燒。
十米。
好近啊。
“哥哥找到你了?!贝稳释回5馗杏X到了滿臉的濕潤,顫抖著一抹臉,全是淚水。他就這么流著淚,可笑地張開了臂膀,準(zhǔn)備撲過去狠狠地揍上那群拐子一頓,再把噶瑪帶回家。
卸下“貨物”的那輛面包車突然打開了探照燈,在漆黑的夜里閃爍著不詳?shù)墓饷ⅰ?/p>
四
一段模糊的視頻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瘋傳,刪了又發(fā),發(fā)了又刪,簡直屢禁不止。
鏡頭晃動著,是一段直播視頻。屏幕中起先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主播,靠土味視頻和吃播為主題。晚上八點不過是一個普通開播日期,然而這一次,開播沒多久,門外就傳來了刺耳的剎車聲。
【主播門外是什么聲音啊?】
稀稀拉拉的彈幕里刷過了這樣一條詢問,主播巴不得有些突發(fā)的事件來博人眼球,于是他笑嘻嘻地拿起了手機,轉(zhuǎn)換了視角,悄悄咪咪地湊近了窗外。然而并沒有什么驚險刺激的事情發(fā)生,只有兩輛面包車并列停在一起。
“就是剎車而已?!敝鞑ニ魅粺o味地打了個哈欠,彈幕也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清。他正準(zhǔn)備收回手機,下一秒,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個踉蹌的狼狽身影。
一切發(fā)生的都是那么突然,那個高挑的男人憤怒的吼叫和面包車?yán)锱⒌募饨薪豢椩谝黄穑瑥椖焕锼查g發(fā)瘋似的刷屏起來。
【什么情況?!】
【我靠,綁架還是拐賣???】
【自導(dǎo)自演的嗎???】
主播也愣住了,這種情況在他的生命里稀少得聞所未聞。他傻愣愣地舉著手機,和直播間里橫飛的彈幕、不斷涌入的觀眾一起,看著其中一輛面包車打開雙閃的車燈,然后——狠狠地沖向了跑過來的男人!
汽車的輪胎碰到了人類的肉體,速度突然降了下來。以一種凌遲般的無情碾壓過了那個人。車燈照著他清秀的臉,是個年紀(jì)尚小的青年人。
他俊秀的臉龐上還有沒來得及收回的惱怒和不合時宜的喜悅,滿臉都是淚痕。此時被疼痛和驚恐所導(dǎo)致的絕望難忍一攪,整個五官都扭曲得丑陋起來。
次仁在馬背上馳騁的8年,從來沒有落過馬。
他的伙伴們形容那是難以言喻的疼痛,被狠狠摔下馬背,永遠不知道哪個部位先著地,然后是堆疊起來的痛感,伴隨著不知哪里的骨裂,又被飛揚的塵土濺上一臉,鼻腔和嘴巴里都是惡心的泥巴味。
“我不知道啊。”次仁躺在地上,麻木到極點地感受著什么物體碾壓著他脆弱的腰部。他渾身都是輕飄飄的了,仿佛被喂了什么仙藥,一點兒也不痛哩。掙扎,車輪胎就像釘子,壓得他爬不起來。次仁突然有點后悔,但這并不是后悔這一趟的奔跑。
他后悔8年前沒能抓住噶瑪,后悔幾個月前沒有把梅朵的那個小木雕刻完,后悔幾十分鐘前沒能再跑快一點。
“母親啊.......”草原的孩子次仁蜷縮在城市冰冷的柏油路上,感受著碾壓和拳頭的滋味。
人的自我保護機制遲來地被激起,次仁不甚熟練地抱住了自己的頭。一些故鄉(xiāng)的美好,仿若走馬燈一般輕盈地鉆進他的腦子里?!案吒叩难┥巾斏洗稳世鳌彼÷暤剜ㄆ?,模糊的視線里看著那一輛裝著趙星星的面包車向公路疾馳而去,又輕輕地哭了。
那個直播間,早在撞人的一瞬間就被下架了。但是各種錄屏不脛而走,一夜間刷屏了各大平臺。伴隨著其它視頻里男子狂奔的身影,迫于輿論的壓力,警察及時的出動,一撥人在事發(fā)的30分鐘后找到了不成人樣的次仁,更多人在熬夜奮戰(zhàn)之后跨省找到了趙星星。
接下來的幾日,這座城市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遠近聞名,輿論在網(wǎng)友接連扒出了每一個當(dāng)事人之后以井噴般的方式爆發(fā)了。
趙星星是被她那個瘋母親買下來的。男人嫌棄妻子的肚子不爭氣,連年的埋怨的壓力迫使她鬼迷心竅地去買了一個乖巧的小女孩。“藏區(qū)那邊來的。”那個拐子擠眉弄眼地說,“那兒窮山僻壤的,別擔(dān)心會被發(fā)現(xiàn)?!?/p>
這個小姑娘的啞癥,并非是與生俱來的,只是在巨大的恐懼之后障礙性地遺忘了開口的能力?!叭绻艿侥撤N刺激,她可能學(xué)會說話?!笨丛\的醫(yī)生這樣說。
有人在街頭撿到了那個四分五裂的擺件。音樂盒已經(jīng)徹底廢掉了,小木雕也碎成了兩半。然而,他還是把這些東西送還給了趙星星。
瘋女人托盤而出,趙星星之所以會有那個音樂盒,是因為小時候的她應(yīng)激反應(yīng)特別強。但有一次路過民族風(fēng)情展示商店的時候,里面剛好在展示這個粗糙音樂盒,她就突然安靜下來了,不哭不鬧,只會盯著那個小木雕傻笑。她就把這個買下來算作了安撫。
似乎一切真相都呼之欲出,次仁未曾言說的遺愿即將實現(xiàn)。但沒人敢給趙星星做一個簡單的親子鑒定。
他們已經(jīng)無法承受得償所愿的代價,無論是與不是。
事發(fā)的半個月后,徐哥,和次仁的工友們,頭一次見了次仁口中的妹妹梅朵。不得不承認(rèn),梅朵長得和哥哥很像,長臉、高鼻梁和細鼻骨,然而面對陌生又冰冷的城市時,這樣銳利傲氣的臉上突兀地浮現(xiàn)出些懦弱和恐懼,只敢哆哆嗦嗦地躲在滄桑了幾十歲的母親身后。和幾個月前的次仁一模一樣。
次仁的母親說,我們要帶次仁回家。
梅朵坐上了回程的火車,這一次,同行的是徐哥和次仁的舍友,還有趙星星。
除此以外還有她的哥哥,一個陶瓷瓦罐隨著火車的震顫輕輕顛簸。
行至藏區(qū),他們打定了注意,由小梅朵騎著駿馬開路,長輩們緊隨其后,其他人駕著越野車入山。
起程前,梅朵坐在馬上,垂首看了趙星星很久。她發(fā)現(xiàn),兩個姑娘的衣兜里,不約而同地裝著相似的木雕。只不過一個仍未完成,一個裂成兩半。
一剎那,似乎有什么遺失的愛被一雙寬厚的手小心地填滿了。
“你好?!彼桨觊_合,將瓦罐輕輕交給了趙星星。然后招招手,請父親把面前的女孩放在自己的身前。
她輕輕籠著趙星星,噶瑪抱著次仁。
雙腿一夾,馬駒一聲嘶鳴,撒開了蹄子向著山中狂奔而去。
徐哥沒見過次仁穿藏袍或禮服的樣子。在那些人的記憶里,這個內(nèi)斂的青年永遠穿著一身黑漆漆又灰撲撲的衣服,臉上干燥得可憐,是個影視劇里不起眼的小角色。
然而,梅朵換上了繁雜的禮服,踏著馬靴一騎絕塵。她打了耳洞,上面掛著一對小巧的綠松石耳環(huán),耳朵上撇著一朵顫巍巍的格桑花。她年幼的身軀仿佛蒼鷹舒展背脊,飛揚的發(fā)絲是一綹一綹鴉黑的毛羽。馬有節(jié)奏的踢踏,梅朵的身形在陽光的親昵下迷夢般地高大起來。
她有時回頭,身旁是放聲大笑著的次仁。
從建筑群穿越高原,進入高山。
神山永久地沉默著,鄙夷著凡塵無意義的回響。然而這一次,它只是垂下眼簾,看著蒼生過境。
一行人爬上了半山腰,這里有翻滾的經(jīng)幡,五色的布匹在風(fēng)里虔誠地頌出祈禱。他們像什么傻瓜一樣,在那松土遍地的荒蕪中站了很久,獵獵的風(fēng)鼓動著誰的耳膜。
有人站不住,低聲勸慰著趙星星,像是惡魔的低語:“放下過去吧。”趙星星還是抱著瓦罐一動不動。
“高高的雪山頂上次仁拉索——”梅朵輕輕覆上了趙星星的手。一只粗糙的小手同滑潤的手重疊在了一起。
她把頭埋在這個大她一歲的姐姐肩上,悠悠地打著節(jié)拍。
趙星星愣住了。
半晌,她皺著眉,試著開合了嘴唇,擠壓著咽喉,然后,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里,沙啞又扭曲的嘶嘶氣聲飄了出來。“一朵格?;ㄩ_次仁拉索——”
一句跑調(diào)到天外的唱腔被拉了出來。
有人紅了眼眶。就像半年前他們合唱的那樣,稀稀拉拉的應(yīng)和先起步:“含情默默綻放次仁拉索——”
“頂峰抗寒雪雨次仁拉索——”
瓦罐由豎直開始傾斜。
風(fēng)馬旗獵獵作響,相伴的游人撒下的隆達狂舞,指引著次仁歸家的魂靈。
《次仁拉索》的歌聲愈發(fā)的響亮,聲音傳到山的一頭,被折射了回來。
無言如神山也為了他嘩然。
次仁打頭一次乘著曠野長風(fēng)如飛馳的駿馬,一刻不停地奔向了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