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長海
夜晚,柔和的燈光在床上。陸小梅那張瘦得皮包骨的臉更顯蒼白,下巴上的那顆痣也好像大了一些。她的樣子有些嚇人。周長富坐在床前的一個杌子上,看著病中的妻子,心中充滿了愛憐與無奈。
陸小梅是半月前從縣醫(yī)院回家的。在醫(yī)院里住了十多天,又花掉了一萬多塊錢。他不明白,妻子好端端的一個人,成天價忙完地里忙家里,一刻也閑不住,怎么會一下子得了這么個?。坎胚^了年時,她經(jīng)常覺得胃有些不舒服,也沒太放在心上,莊稼人成天在地里忙,誰還沒有個頭疼腦熱?后來胃疼得厲害,吃不下飯,有時吃了就吐,人也瘦了一圈兒。丈夫勸她說,我?guī)愕娇h醫(yī)院去看看吧,這樣硬撐著可不行。陸小梅說,咱莊稼人身子沒有那么金貴,眼下地里的活這么多,哪里還顧得上瞧什么???又過了一個月,她瘦得更厲害了。有時胃疼得有些受不了,就到村里的衛(wèi)生室去買幾個止疼片,吃了也不見好。一個星期天,周長富和她在玉米地里除草,她的胃忽然又疼起來,只見她臉色蠟黃,汗把頭發(fā)都打濕了,她只好躺在了地頭的田埂上。周長富扶她回到村里,起緊找了一輛拖拉機把她拉到縣醫(yī)院。經(jīng)過檢查,醫(yī)生問周長富病人是你什么人?他說是我媳婦。醫(yī)生說病人得的是胃癌,已經(jīng)到了晚期。為什么到現(xiàn)在才來醫(yī)院?他一時無語。
這些年,他身為鎮(zhèn)中學的一名民辦老師,成天在學校里忙,責任田里的活差不多都是妻子一個人干。她是個有名的急性子,又處處爭強好勝,看到人家地里的活都干完了,自己地里的活兒還沒有干完,便急得不行,恨不得自己身上能長出四只手來,一下子把活全干完.有時為了趕活兒,早晨飯和中午飯一塊兒吃。這些年,可真難為她了。后來他被鎮(zhèn)上辭退回到家中,才開始為她分擔一些農(nóng)活兒,他常常覺得對不起自己的妻子。
在醫(yī)院里他問醫(yī)生,妻子還能不能動手術,如果手術成功,病人還能活多少年?醫(yī)生說這很不好講,病人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治療期,手術風險很大,弄不好連手術臺可能都下不來。他懇求醫(yī)生,求您想辦法救救她,花多少錢我都樂意。到時候手術若不成功,我也不怪您,您只要盡了力就行。醫(yī)生說你要做好病人的思想工作,讓她放平心態(tài),積極配合醫(yī)生治療才行。
他回到病房告訴妻子,你的胃里長個小疙瘩,需要動手術治療,你不要害怕,這只是個小手術,打上麻藥,你就像睡著了一樣,等你醒過來時手術已經(jīng)做完了,不會覺得疼。趙小梅聽后堅決不同意做手術,說我都六十歲的人了,還要什么手術!我知道,我得的是癌癥,這種病大干部得了都治不好,別說咱老百姓,遭了罪不說還白花錢,咱明天回家吧。他勸她,你得的不是癌,只是良性的小瘤子,跟囊腫差不多,能治好。她說我的病我知道,你別再勸我。他知道妻子是個犟脾氣,自己認準了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來,只好放棄手術,進行保守治療。
那些天,他天天精心守護著妻子,端水拿藥,打飯洗腳,有時還講幾句玩笑話,逗她開心。對這種病,醫(yī)院里也沒有什么好的辦法,也就是每天打打吊瓶、吃點西藥、量量血壓和體溫。醫(yī)院里花錢如流水,不到兩個星期帶的錢就花光了。
妻子說,病房里成天亂哄哄的,晚上覺也睡不好,這樣住下去好人也得給折騰死。咱不住院了,快回家吧。他向醫(yī)生要求出院,醫(yī)生也同意了。他們給開了一些藥,說回家要讓病人開心一些。陪她多出去走走,想吃點兒什么盡量滿足她,過一段時間再來復查一下。他們回家待了幾天,她胃里難受得厲害,又想回醫(yī)院。他又東湊西借,加上兒子寄來的五千塊,又拿著一萬多塊錢進了醫(yī)院。待了十幾天,妻子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醫(yī)生悄悄告訴他,病人撐不了幾天了,趕快回家吧。
他強忍著悲痛,又把妻子弄回了家。
陸小梅躺在家中的木床上,一下子清靜了許多。周長富天天守在她的身邊,跑前跑后。她吃不下東西。他就給她熬了很香的小米湯。她有時喝幾口就嘔吐,口中還吐出許多的粘液,嘔得眼淚都流出來了??礃幼雍茈y受。他天天給她洗手洗腳,有時還給她梳頭。陸小梅說我不是個好媳婦,你不該對我這么好。他說可別再說這話,咱倆是兩口子,孩子不在身邊,我不侍候你誰侍候。
又過了十幾天。
這天陸小悔的精神一下子顯得特別好,她自己坐起來穿好衣服,來到自家的院子里,那天的天氣特別晴朗,一絲風也沒有,她說我想吃你以前做的那種炸藕合。周長富很高興,騎車從集上買回一斤五花肉、二斤白蓮藕和一斤大蔥。他把藕皮刮干凈,切成一個個很薄的藕夾。又剁了肉餡,放上蔥花和五香面,然后又和了很稀的面糊,將一個個夾著肉餡的藕合放在面糊中,他將裹著面糊的藕合放入鍋中的熱油中,油鍋里發(fā)出滋滋拉拉的響聲,并翻動著浪花,不大一會兒藕合就浮上來了。他把炸好的藕合放在個盤子里,滿滿一大盤子,他把那盤子放在床頭柜上,那藕合油汪汪的,又焦又黃,屋子里頓時彌漫著香氣。他又給妻子倒上一碗白開水,加了白糖,說趁熱乎快吃吧。
陸小梅用手拿起一個藕合,咬了一小口,說真香。周長富坐在她身邊,看著她吃,她慢慢地吃著,吃一口就喝一口糖水。她一連吃下五塊藕合,用毛巾擦擦嘴,說你炸的藕盒真好吃。
周長富很奇怪,妻子這次吃的東西并沒有吐出來,他很高興。陸小梅說我坐累了,想躺一會兒。周長富扶她躺下,在門口抽煙。陸小梅用手拍了拍床沿,說你到這里來,我想跟你說一會兒話。周長富就來到她身邊坐下,看著和他一起生活了四十年的妻子。他忽然覺得妻子的臉色比以前好看了許多,下巴上的那顆黑痣也似乎小了一些,就連額頭上的皺紋也一下子舒展開了。
陸小梅說長富,咱倆結婚多少年啦?他說咱是七八年農(nóng)歷三月初六結的婚,到今天已經(jīng)四十周年零五個多月了。
“我記得咱倆對象時我才虛歲二十,你那年是二十三,那時你長得濃眉大眼,一對小虎牙,多俊氣的小伙呀!俺爹一眼就相中你了。在里間屋里他對著我一個勁兒的夸你,說你高中畢業(yè),人材又好,嫁給你肯定錯不了?!?/p>
周長富說:“那天晚上從門口一下子走進來倆閨女。我的心一子懸了起來,心想可千萬別是那個矮矮的小胖妮呀!要是那個苗苗條條,梳著兩條長辮的閨女有多好呀!后來你過來給我倒茶時,我一看是你,那顆怦怦狂跳的心才放下來,心里可高興死了呢!”
“唉,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我們都老了。”
“能不老嗎?連毛主席這樣的大人物都會老,何況咱們呢?”
陸子梅往周長富跟前挪了挪,抓住他的手:“你現(xiàn)在每月才拿六百塊錢的生活補貼,要是那年你上了師范,現(xiàn)在退休得拿六七千了吧?”
“這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還提它干什么?俗話說,人這一輩子都有自己的命,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沒有莫強求?!?/p>
“你知道當時把你告下來的那個人是誰嗎?今天告訴你,那個人就是我,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你應該恨我才是?!?/p>
她接著告訴他,當時我知道你考上師范學校,忙跑回娘家把這個喜訊告訴了自己的父母,哪知那個在村里當了多年大隊會計的父親聽到這消息,一點兒也不高興。他說我的憨妮子,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想想,他考了學,一下子就轉成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吃了國庫糧,成了國家干部,你初中都沒畢業(yè),在家種地,他還能給你過一輩子?我可聽說了,這回他和同校一個叫王彩萍的民辦教師都考上了,那個女的還是個姑娘呢!我還聽說,平時他和那個閨女走得很近,常在一起復習功課,有說有笑的。我一聽慌了,忙問老爹該怎么辦。老爹告訴我,他昨天在鎮(zhèn)政府大門口看到了貼在墻上的初選人員名單,上面說還有十天的公示期。對其中有不符合條件的人員,可以給縣招生辦寫檢單信,一旦查出情況屬實,立刻取消錄取資格。他不是教齡還不滿五年嗎!我說只差一個月零十三天。爹說你快給縣里寫個匿名信揭發(fā)他,保證一告一個準。于是她就聽了爹的話。
周長富聽了這話,緊緊地抱住了妻子,眼淚奪眶而出:“快別提這事,我知道你當時是怕失去我!”
“你早已知道是我告的你?”陸小梅一驚。
周長富擦去臉上的淚水點了點頭。
“長富,你真是個大好人。我覺得這輩子我配不上你。這些年,這件事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每當我看見前街的德玉老師,我就恨死自己。人家現(xiàn)在退休每月拿六千多塊錢哩!”
周長富用雙手捧著妻子的臉:“你真是個憨妮子!你應該相信我,別說當時我考上個師范學校,就是當了縣長,這輩子也絕不會離開你!”
陸小梅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今天我向你坦白了這件事,心里一下子亮堂了?!?/p>
周長富說:“你今天太激動了,說得話太多了,歇一會兒吧。”
過了一會兒,陸小梅又說:“長富,你說人有下輩子嗎?”
周長富想了一會兒說:“也許有吧?!?/p>
“如果有,下等子我還想嫁給你,你會還要我嗎?”
“當然會,這世界上的女人哪個也沒有俺媳婦好。”
陸小梅依偎在周長富的懷里握住他的手,閉上了眼睛。
周長富看著懷中的妻子,心里在翻江倒海。他又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件往事。那時的他僅三十三歲,在太平鎮(zhèn)聯(lián)中任民辦教師,那時每年縣城的師范學校都要從全縣年輕的民辦老師中招收五十名學生,條件是必須是任教五年以上,年齡不能超過三十五周歲,必須隨國家的大中專招生一起參加嚴格的文化課考試,擇優(yōu)錄取,還要進行嚴格的體檢。當時全縣參加考試的有五百多人,大浪淘沙,最后考上的寥若晨星。為了能考上這所學校,他當時費了多少心血呀!有道是有志者事竟成,他終于成功了。當他在初選名單中看到自己的名字時,竟激動得流下了眼淚,萬沒想到的是新生都進校了,他始終沒有等到那張錄取通知書。他到縣上去詢間,領導說有人寫來檢舉信,說你教齡不夠五年。我們查了你的檔案,情況屬實,所以不能錄取。他回到家里像大病了一場。根據(jù)上級文件精神,凡弄虛做假者,不但當年取消錄取資格,未來的三年內(nèi)不準再報考。三年后自己已經(jīng)超過了年齡,這輩子算完了。他平時禮貌待人,和領導及同事的關系融洽,人緣也很好,到底是誰告發(fā)了他?他百思不得其解。
在那段時間里,妻子對他表現(xiàn)的格外溫柔。說上不了就上不了吧,全縣這么多人,有幾個能考上的?她每天變著花樣做他最喜歡吃的飯菜,夜里對他更是柔情似水,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時間一長,他那受傷的心才慢慢平復下來。
后來他把自己熟識的人在腦海中濾了一個遍,始終理不出頭緒。最后他從妻子最近有些反常的表現(xiàn),才斷定是自己的被窩里出了漢奸。
結婚幾年來他和妻子感情一直很好。他每逢想到這個問題,總是一次決違心地推翻自己的判斷。.他明白,盡管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卻實在不愿意承認這是真的。多么好的妻子?。∷悄敲吹哪贻p漂亮,勤勞能干,鄰居們都夸他娶了個好媳婦哩。她這么愛他,怎么會狠心斷送自己美好的前程呢!為了不讓心中有愧的妻子看出破綻,他對妻子更加疼愛,始終不肯捅破這層窗戶紙。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把這事也就看淡了,他已經(jīng)徹底原諒了自己的妻子。
再后來,他所任教的學校每年都有師范畢業(yè)生進校任教,民辦教師年年考試,進行整頓。根據(jù)德能績勤綜合評價,實行末位淘汰。他盡管工作十分努力,但和那些朝氣蓬勃,觀點新穎的年輕教師比,顯然差了一截。再加上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工作常感到力不從心。在他五十七歲那年,鎮(zhèn)教育辦公室終于給他來了通知,要他到鎮(zhèn)上去辦理辭職手續(xù)。第二天他到學校交接完工作就回了家,接替他的是一位師專才畢業(yè)的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前幾年,國家給辭退的民辦老師落實了政策。根據(jù)省里的文件精神。每任教一年國家每月給補貼二十塊錢。他教了三十年,現(xiàn)在每月能拿到六百塊錢的生活補貼,已經(jīng)領了三年。他很知足,不管怎么說,國家并沒有忘記他們。再說,他現(xiàn)在種著地,只要不生病,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錢......
突然,他聽到妻子的喉嚨里咕嘍響了兩聲,看到她的嘴也張了兩張。他慌了,忙搖搖懷中的妻子“小梅,小梅......”
陸小梅沒有任何反應。
他把妻子放在床上,并把手放在她的鼻孔上,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
陸小梅走了。她走得很平靜,很安詳,沒有任何痛苦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