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林窟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探究

祁峰 寧強

內(nèi)容摘要：榆林窟第32窟開鑿于曹氏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延祿時期，該窟主室左壁繪制維摩詰經(jīng)變。該經(jīng)變獨特之處是維摩與文殊間增加了“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的組合圖式。這一特征體現(xiàn)出對《佛國品》的強調(diào)，釋迦的至尊地位得到進一步強化，或與《佛國品》凈土信仰有關，意在引導教化信眾修習凈土之志。

關鍵詞：榆林窟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組合圖式

中圖分類號：K87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2-0061-12

A Study on the Vimalakīrti Sutra Illustration in Cave 32 of

the Yulin Grottoes

Abstract：Cave 32 at the Yulin Grottoes was excavated in the ruling period of Cao Yanlu， a military governor of the Gui-yi-jun regime. The left wall of the main chamber of the cave is painted with a unique illustration of the Vimalakīrti Sutra， the most distinctive features of which are an image combination of Asura guarding Mt. Sumeru and an illustration of the chapter on the Pure Land in between images of Vimalakīrti and Manjusri. The presence of the second motif reflects an emphasis on Buddhist Pure Land belief and the further consolidation of Sakyamuni's supreme position in the Buddhism of the time. These themes may have been inspired by the Pure Land belief expressed in the sutras“Chapter on the Buddhist Pure Land，” which was intended to guide and enlighten Buddhist followers in practices related to entering the Pure Land.

Keywords： Yulin Grottoes cave 32; Vimalakīrti Sutra illustration; image combination

榆林窟第32窟（下稱第32窟）位于榆林窟西崖壁面南端。該窟開鑿于宋初敦煌曹氏歸義軍節(jié)度使曹延祿時期（976—1002）①。該窟前室已毀，甬道南北壁殘存供養(yǎng)人立像各一身。主室為中心佛壇結構，覆斗頂，窟頂井心已毀，四披繪千佛，各披中央繪釋迦、多寶二佛并坐。西壁（正壁）繪梵網(wǎng)經(jīng)變、東壁門南北兩側上部分別繪文殊、普賢圖像，下部為供養(yǎng)人圖像，門上為一佛二菩薩說法圖。南壁繪勞度叉斗圣變、東端下部繪畫匠供養(yǎng)人像四身，北壁繪維摩詰經(jīng)變。1997年敦煌研究院編《中國石窟·安西榆林窟》首次公布了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圖版［1］，除畫冊圖版和少數(shù)著述略有提及外［2-5］，迄今尚未見到關于該窟維摩詰經(jīng)變的專題研究。鑒于此，本文嘗試對該經(jīng)變進行具體的研究。首先，通過實地考察抄錄現(xiàn)存榜題，依照《維摩詰經(jīng)》②文本和結合有關維摩詰經(jīng)變的研究成果，逐一進行圖像內(nèi)容的辨識；其次，比較更早和同時期敦煌石窟中的維摩詰經(jīng)變作品，討論該經(jīng)變不同于同類題材的圖像特征和藝術特色。最后，在上述經(jīng)變圖像考察的基礎上，對該經(jīng)變的設計和特征意涵做進一步推測。

一 榆林窟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內(nèi)容

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位于主室北壁（左壁），高2.8、寬6.2m［6］，壁畫左、右、上部邊沿繪團花圖案，下部邊沿繪壸門供寶十四方。畫面遺存榜題15則，有4則漫漶不清。筆者抄錄了經(jīng)變中現(xiàn)存榜題，將榜題進行了編號，對畫面中的圖像內(nèi)容進行了標注，依次結合維摩詰經(jīng)變的相關研究成果釋讀圖像內(nèi)容，后錄榜題文字，并以羅什本《維摩詰所說經(jīng)》確定榜題所述經(jīng)品（圖1、圖2③）。

畫面左側為文殊，右側為維摩詰④，中央為居須彌山頂?shù)姆鹫f法圖，形成以佛說法為中心的對稱構圖，其他諸品穿插繪制其間。

文殊結跏趺坐于方幾蓮花座上，戴寶冠、著天衣瓔珞，雙手平托長柄如意，上有華蓋，華蓋左右側有飛天環(huán)繞，座前有香案，案上放香爐，身后繪諸菩薩、天人和弟子眾（圖3）。文殊右前方繪一天女與一比丘并立，是《觀眾生品》中天女和舍利弗。天女左手拿扇，右手上揚伸指，似在說教；舍利弗雙手提衣衫，作抖落花瓣狀。文殊左下方畫面大部分被穿道所毀（穿道通向第33窟）。穿道前部圖像嚴重脫落，依稀可見隊列最前方一官員，身著紅色袍服、持笏板，躬身回望，其后六人分列兩排，戴平巾幘，身著甲式衣、持儀刀抵地。這種成組的持儀刀隊列多見于莫高窟五代、宋時期維摩詰經(jīng)變中，如五代第6、98、100、108、146、61窟，宋代第7、454窟等維摩詰經(jīng)變中文殊一側，前來問疾的中原帝王、群臣圖像隊列前方所繪與此類似的二身、六身或八身不等的執(zhí)儀刀隊列（圖4［7］）。執(zhí)儀刀隊列后繪兩身持笏板同行臣子，其后穿道前榜題2僅存“……天子”二字，推測被穿道所毀的應是隊列中帝王圖像部分。穿道后存八身著漢裝臣子圖像，手持笏板正經(jīng)城樓門邁入城內(nèi)。此處為《方便品》中帝王群臣問疾情節(jié)。文殊座前繪一菩薩立于云端，手捧缽往地上傾倒缽中顆粒狀物，為《香積佛品》中化菩薩傾倒“無盡香飯”，其身后繪五組、每組二身捧缽乘云而來的香積菩薩。

文殊右上方榜題14：

余時佛告文殊師利次行旨維摩詰問疾文殊師利/白佛言世尊彼上仁者□為酬對深達保相善□/法要便才無滯智慧無礙一切菩薩法式悉知諸佛密藏無不得入降伏維摩游戲神通其慧方便①

《維摩詰經(jīng)所說經(jīng)·文殊師利問疾品》：

爾時佛告文殊師利：汝行詣維摩詰問疾?！松先苏撸y為訓對。……降伏眾魔，游戲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8］

化菩薩前榜題3：

爾時舍利佛心念時□至□諸菩薩當于何食□/維摩詰知其意而□……解□仁者受行宣/雜欲食而聞法乎……且待須臾當□汝/得來曾有食時維摩詰即入□昧以神通力

《維摩詰所說經(jīng)·香積佛品》：

于是舍利弗心念：日時欲至，此諸菩薩當于何食？……且待須臾，當令汝得未曾有食。時維摩詰即入三昧，以神通力示諸大眾上方界分……［8］552

文殊對面維摩詰坐在方形帳內(nèi)，頭束白色綸巾，身披大氅，左手執(zhí)麈尾，肘部倚靠隱幾，右手自然下垂撫膝，身體略前傾，似正與前來問疾的文殊對話（圖5）。其身后置一屏風，上繪葉片對生的植物圖像。維摩帳后繪神將四身、雙手合十的佛與雙丫髻童子各一身。維摩左前方同樣繪一比丘與一天女，為《觀眾生品》中的舍利弗和天女。舍利弗面朝維摩詰，左手持長柄如意，搭靠肩頭，右手上揚伸指；天女左手揮扇，右手向下伸展散花，面朝文殊方。維摩右下方繪一組胡漢混合裝束人物圖像，畫面大多漫漶不清，僅可辨識右下角城樓門處一老者著漢式寬袖袍服，左側一童子托袖隨行以及殘存的異族裝束人物五身。隊列前方則漫漶極盛，約略可見一人披帛，手捧花盤，轉首回望。此處為《方便品》中前來問疾的諸國王子、長者、居士等。維摩帳前繪一乘云跪姿菩薩，手捧缽，缽中有顆粒狀物，是《香積佛品》中化菩薩敬獻香飯?；兴_身后上方亦繪眾香積菩薩。

天女前榜題10：

舍利佛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詳□菩薩/住是解脫者□須彌之高廣內(nèi)恭子中無所憎/減須彌山□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

《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不思議品》：

維摩詰言：唯，舍利弗！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以須彌之高廣內(nèi)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8］546

化菩薩前榜題6：

□舍利弗□大□□仁者可食□米甘□味□大/□□熏無□限□食之使□□有聲聞□是□□/而□□眾人人?！趸兴_曰勿以□□□□□/如來無量福□□有□□□使一□□□

《維摩詰所說經(jīng)·香積佛品》：

維摩詰語舍利弗等諸大聲聞：仁者可食。如來甘露味飯……勿以聲聞小德小智稱量如來無量?；郏∷暮Ｓ薪?，此飯無盡！使一切人食……［8］552

畫面中央圖像雖有漫漶脫落，但整體構圖形式與維摩詰經(jīng)變《見阿閦佛品》維摩詰掌中化出的“妙喜世界”，即阿修羅立須彌山前，山頂為不動如來妙喜佛國的構圖極為相似。畫面中軸位置繪阿修羅立大海中，三首四臂，兩手于胸前合十，上兩手高舉，現(xiàn)存右手托日或月，身后為須彌山，呈現(xiàn)“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形式①。須彌山自山根向上纏繞兩人首蛇身的龍王，頭戴寶冠，雙手合十，腰系紅短裙，半裸上身。山腰處繪天王守護。須彌山右側繪“三道寶階”連接山頂佛國世界，有人正沿寶階而上，寶階旁繪身著袍服、乘云扶搖升空去往山頂佛說法處的人物圖像。山頂左右兩側虛空處繪日、月圖像。

須彌山頂繪佛說法圖。佛結跏趺坐居中，身后繪兩弟子，左右兩側各繪一身大菩薩、兩身小菩薩。小菩薩旁繪兩身著世俗裝、跪坐持寶蓋者。佛香案前兩側亦各繪兩身跪坐、面向佛的俗裝持寶蓋者和兩身跪坐、雙手合十禮拜的比丘?！斗饑贰份d“爾時毗耶離城有長者子，名曰寶積，與五百長者子，具持七寶蓋來詣佛所……各以其蓋供養(yǎng)佛”［8］537。圖中持寶蓋者，正是經(jīng)文中所述持七寶蓋前來禮拜、供養(yǎng)佛的寶積和五百長者子。佛華蓋上方繪大寶蓋，寶蓋外沿裝飾摩尼寶珠、鈴鐺垂幔。寶蓋正中繪一佛二菩薩二弟子說法圖，兩側繪須彌山，山頂趺坐一佛，殿堂、殿堂兩側各立天女一身，空隙處以深淺相間的菱形格狀鋪設（圖6）。寶蓋中須彌山、宮殿、諸佛及佛說法等景象，是“佛之威神，令諸寶蓋合成一蓋……而此世界廣長之相悉于中現(xiàn)……諸須彌山……十方諸佛，諸佛說法，亦現(xiàn)于寶蓋中”［8］537。須彌山頂畫面是《佛國品》釋迦牟尼在毗耶離城庵羅樹園說法，長者子寶積等持寶蓋來供養(yǎng)佛，佛以神通力，將諸寶蓋合成一蓋。

維摩詰和文殊之間的圖像為“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的圖式（圖7）。

“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左側榜題4：

蓋佛告天帝王子月蓋□集王佛聞如是/□忍即解寶衣嚴身□□供養(yǎng)佛□佛□/尊如來滅后我常行法供養(yǎng)□□□法□□/神加□□來□我得□□□□菩薩□

《維摩詰所說經(jīng)·法供養(yǎng)品》：

佛告天帝：王子月蓋從藥王佛聞如是法……即解寶衣嚴身之具，以供養(yǎng)佛……我當行法供養(yǎng)，守護正法……令我得降魔怨，修菩薩行。［8］537

大寶蓋左側榜題12：

……/……有解脫名不可……/……彌之高廣/□介字中……憎須彌山王本相如□

《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不思議品》：

有解脫名不可思議……以須彌之高廣內(nèi)芥子中無所增減，須彌山王本相如故……［8］546

“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下方榜題1和圖式中飛升人物圖像下方榜題5均漫漶不清。

畫面右上角至左上角，城墻之外依次繪五組較小的圖像。右上角第一幅繪一佛結跏趺坐于蓮花座上，左右隨侍二菩薩二弟子。佛前有香案，上放香爐，兩比丘跪于案前，雙手合十禮拜，佛右側有二寶座，佛左上方飄出祥云至維摩詰帳上，云中繪五寶座，兩側各有一奔騰跳躍的獅子。這一畫面是《不思議品》中維摩詰請座燈王。須彌燈王佛遣三萬二千獅子座降臨方丈室內(nèi)。

榜題7漫漶不清，獅子座前榜題8：

□□長者維摩詰文殊師利言仁者□于無量千萬億阿/僧□國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師子之坐文殊師利/言居士□方度三十六橫河沙國有世界名須彌相其/佛號須彌□至今現(xiàn)彼佛身長八萬四千由旬

《維摩詰所說經(jīng)·不思議品》：

爾時，長者維摩詰問文殊師利：仁者游于無量千萬億阿僧祇國，何等佛土有好上妙功德成就獅子之座？……東方度三十六橫河沙國，有世界名須彌相，其佛號須彌燈王……彼佛身長八萬四千由旬……［8］546

第二幅繪維摩詰手持麈尾與一比丘相對而立，作交談狀。比丘右手持杖，左手托缽。這是《弟子品》中大迦葉貧里行乞，維摩詰訓誡大迦葉只度化窮人不度富人，無平等心。

榜題9：

爾□舍利佛□佛□神□是□若菩/薩□凈則佛□凈者□□尊本為菩薩

《維摩詰所說經(jīng)·佛國品》：

爾時舍利弗承佛威神作是念：若菩薩心凈，則佛土凈者，我世尊本為菩薩時……［8］538

第三幅繪兩人坐在長方形團花地毯上中置棋盤，正在對弈。維摩詰手持麈尾立于一旁觀弈。這是《方便品》中維摩詰去博弈場所教化眾生的情節(jié)。

榜題11漫漶不清。

第四幅繪維摩詰手持麈尾與一右手托缽、左手持錫杖的比丘相對而立，作交談狀。二人左側繪母牛舔舐小牛，母牛腹下蹲著的婦人正在擠奶。這是《弟子品》中佛祖生病，阿難去婆羅門家乞乳，遇維摩詰，被維摩詰訓誡。

榜題13：

佛告阿難以行詣維摩詰聞疾阿難白難言世/尊我不堪任詣彼問疾□□向何隱□念時/尊身以有疾當用……

《維摩詰所說經(jīng)·弟子品》：

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我不堪任詣彼問疾……憶念昔時……世尊身小有疾，當用牛乳……［8］542

第五幅繪維摩詰左手持麈尾，右手掌心中化出一朵祥云飄向上方。云中維摩詰居右坐在方形帳內(nèi)，帳外立天女。文殊居左，雙手合十，結跏趺坐在束腰形蓮花寶座上。舍利弗立文殊右側。這是《菩薩行品》中維摩詰掌擎大眾至佛所的情節(jié)。

與之對應的榜題15僅存“……道場”二字。

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繪出了《維摩詰經(jīng)》中《佛國品》《方便品》《弟子品》《文殊師利問疾品》《不思議品》《觀眾生品》《香積佛品》《菩薩行品》，共計8品。經(jīng)變中榜題存在錯亂、不能和圖像對應以及重復等問題。榜題4、9、10、12與所處畫面均不能對應，榜題4經(jīng)文出自《法供養(yǎng)品》，本鋪經(jīng)變中沒有涉及《法供養(yǎng)品》的圖像。榜題9似對應《佛國品》圖像的內(nèi)容。榜題10、12內(nèi)容重復，出自《不思議品》。榜題3和榜題6兩則榜題經(jīng)文抄寫位置可能有誤，二榜題經(jīng)文位置互換，則更符合對應畫面的情節(jié)。另外，榜題1、5、7、11漫漶不清，無法辨識文字，難以確定是否與所處畫面內(nèi)容有關。

榜題錯亂、重復的現(xiàn)象，本窟梵網(wǎng)經(jīng)變中亦存在，霍熙亮先生認為梵網(wǎng)經(jīng)變中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是畫工與書寫榜題的經(jīng)生分工脫節(jié)、各自為主，導致了“張冠李戴”［9］。我們贊同這一觀點，并認為此觀點同樣適用于本窟維摩詰經(jīng)變榜題錯亂的現(xiàn)象。再者，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榜題的書法優(yōu)劣差別較大，顯然是不同書法水平的人所書寫，抄寫過程中不核對已抄經(jīng)文內(nèi)容及書寫者對畫面內(nèi)容不甚了解，也是導致榜題錯亂的原因之一。

在辨識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內(nèi)容的過程中，我們還發(fā)現(xiàn)維摩詰與文殊兩方均繪一組天女與舍利弗，這種布局始于莫高窟初唐第220窟，一改早期維摩詰經(jīng)變只在維摩詰前繪天女、文殊前繪舍利弗的局面［10］。雙方天女與舍利弗看似是兩個獨立的圖像單元，但維摩方散花天女和文殊方抖花舍利弗在姿態(tài)上呈現(xiàn)呼應之勢，應是表現(xiàn)《觀眾生品》中“天女散花戲舍利弗”的情節(jié)。維摩方舍利弗和文殊方天女圖像可能是《觀眾生品》中“即時天女以神通力，變舍利弗令如天女，天女自化身如舍利弗”［8］548，即所謂“女轉男身”。畫師巧妙地運用了異時同圖的表現(xiàn)方式繪制出這一具有魔幻色彩的情節(jié)。維摩文殊雙方座前同時出現(xiàn)的化菩薩亦是這種表現(xiàn)方式。其次，此鋪維摩詰經(jīng)變還有個顯著特征格外值得注意，即維摩詰文殊之間所隔圖像為“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的獨特表現(xiàn)方式，這在敦煌維摩詰經(jīng)變中屬孤例，以下我們對這一特征作具體分析。

二 “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

組合圖式

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維摩詰文殊之間“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的組合圖式，段文杰先生辨識為《見阿佛品》，認為是《見阿佛品》首次成為畫面中心［2］168。除此之外，還有“妙喜極樂世界”景觀和《佛國品》之說［1］236。兩種觀點都反映出與《見阿佛品》有密切的關系。維摩詰文殊之間所隔《見阿佛品》的圖式可以追溯到莫高窟隋第262窟（圖8［11］）。第262窟西龕龕頂火焰楣龕上方繪阿修羅雙手高舉日月，立于大海中，身后為須彌山，山頂繪宮殿。文殊與維摩詰坐殿堂內(nèi)成對應形式，繪在阿修羅立須彌山前圖像南北兩側，賀世哲認為這是莫高窟摩詰經(jīng)變中最早的《見阿佛品》的情節(jié)［12］。類似畫面和構圖形式還見于此前西魏第249窟覆斗頂西披（圖9），但第249窟窟頂西披圖像的定名一直有爭議①，目前學界以阿修羅和須彌山為主流。我們拋開第249窟窟頂西披圖像的主題所指，僅從圖像的構圖切入。第262窟維摩詰文殊中間隔以“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表現(xiàn)《見阿佛品》的圖式與第249窟窟頂西披以“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為中軸，下部漢式建筑內(nèi)人物對坐，這種成對應圖式比對，不論是整體構圖，還是畫面細節(jié)都有諸多相似處，明顯反映出圖式上的承接性。

第262窟維摩詰經(jīng)變在構圖上繼承了第249窟窟頂西披圖式，并借用“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這一母題來表現(xiàn)涉及須彌山的《見阿佛品》①，與《文殊師利問疾品》結合，構成《見阿佛品》居中，維摩文殊對坐兩側的維摩詰經(jīng)變。這種構圖形式在隋第262窟之后的唐、五代時期維摩詰經(jīng)變中不見，直到宋代曹氏歸義軍時期榆林窟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再次出現(xiàn)類似的構圖形式。位于今肅北蒙古族自治縣境內(nèi)的五個廟第3窟，存一鋪西夏時期繪制的維摩詰經(jīng)變，就是維摩詰文殊之間隔《見阿佛品》構圖形式［13］。

初唐始維摩詰經(jīng)變繪制位置從北朝、隋時期的窟內(nèi)西龕龕外南北兩側、龕內(nèi)南北兩側轉向主室東壁窟門兩側或主室南、北壁面。繪制壁面增大，進入畫面的品數(shù)增多，圖像發(fā)展更豐富和完善。維摩詰經(jīng)變保留已成定式的維摩文殊對坐，形成其他諸品圖像圍繞二者穿插其間的構圖形式。以“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表現(xiàn)的《見阿佛品》圖式，此后一直在維摩詰或文殊一側的上方位置游離，圖像表現(xiàn)內(nèi)容更為細致豐富。初唐《見阿佛品》增加了維摩詰圖像，表現(xiàn)為維摩詰從掌中“斷取妙喜世界”（或稱“手接大千”），大致為維摩詰立于下方，一手持麈尾，一手掌中化出一朵祥云，云中繪阿修羅立于海水中，一手托日、一手托月，身后繪須彌山。須彌山形似腰鼓，中間細，兩側繪日月，頂縱廣，上方多繪妙喜佛國無動如來說法、周圍隨侍菩薩、弟子眾，下方大海中一般繪殿堂建筑。中唐時期增加了三道寶階，寶階上繪前往妙喜佛國聽法的僧俗信眾。這種構圖后成為《見阿閦佛品》較為固定的圖式（圖10［14］）。

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維摩詰文殊之間所隔圖像，段文杰之所以將其判定為《見阿佛品》，是因為圖像完全移用了唐以來《見阿佛品》中含“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元素的圖式，他可能未注意到須彌山頂說法圖非《見阿佛品》無動如來在妙喜佛國的說法情節(jié)，而是《佛國品》釋迦說法，長者子寶積等持寶蓋供養(yǎng)佛，佛以威神力化諸小寶蓋為大寶蓋的情節(jié)。第二種觀點認為是《佛國品》、《見阿佛品》兩品內(nèi)容的表現(xiàn)，則未注意二圖像間的組合形式。以上兩種觀點都是因圖像構圖與《見阿佛品》相似，未細讀局部特征而造成混淆和誤讀。

“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與《見阿佛品》即有相似特征，又有自身特色。

相似特征：移用了《見阿佛品》圖式采用《見阿佛品》中含“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元素的典型表現(xiàn)圖式，而摒棄了下方持麈尾、掌中斷取“妙喜世界”的維摩詰圖像，其實是將“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元素和《佛國品》圖式進行了“重構”和“融合”，從而形成了“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的組合圖式。

自身特色：其一，須彌山腰圖式的改變。須彌山腰部繪成一小于山頂?shù)目v廣平面，以綠色、褐色菱形格劃分。其左、右、前邊緣分別繪西方天王、東方天王、南方天王守護?！兑姲⒎鹌贰分许殢浬窖话銥槭巍５?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須彌山腰這種表現(xiàn)方式與莫高窟盛唐第33窟南壁彌勒經(jīng)變、中唐第360窟南壁釋迦曼陀羅中須彌山腰圖像相似（圖11［15］）?！兑姲⒎鹌贰分刑焱跻话憷L于須彌山頂四方護持佛說法，為護法神王。此處天王各據(jù)須彌山腰一方，佛經(jīng)載四大天王王城位于須彌山東西南北四方“須彌山王東千由旬提頭賴吒天王城……須彌山南千由旬有毗樓勒天王城……須彌山西千由旬有毗樓婆叉天王城……須彌山北千由旬有毗沙門天王，王有三城……”［16］。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天王繪須彌山腰四方似乎傾向于突出天王的居所。

其二，《佛國品》空間位置的轉換和局部構圖的改變。敦煌石窟中《佛國品》進入維摩詰經(jīng)變之初，位于畫面下部空間，如莫高窟隋第420窟維摩與文殊殿堂下面，繪蓮花寶池用以象征《佛國品》中的釋迦凈土［11］189；初唐以“釋迦說法”“寶蓋供養(yǎng)”等圖像表現(xiàn)的《佛國品》位于文殊一側上部空間或維摩文殊之間的上部空間，如第3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佛國品》位于文殊右上方、第335窟位于維摩文殊之間的上部空間；中唐時佛以神力“合諸寶蓋為一蓋”情節(jié)的“大寶蓋”圖像進入《佛國品》，至此“釋迦說法”“寶蓋供養(yǎng)”“大寶蓋”等圖像元素結合構成更成熟的《佛國品》表現(xiàn)形式，居維摩文殊之間上部空間的位置基本成為定式，并被后世繼承和延續(xù)。第32窟《佛國品》繪制位置發(fā)生了改變，從維摩文殊之間的上部空間移至畫面中心位置，和《見阿佛品》中“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元素組合成新圖式。

第32窟《佛國品》中“寶蓋供養(yǎng)”構圖形式也發(fā)生了變化。有“大寶蓋”圖像元素的《佛國品》中持小寶蓋者的排列方式，有佛左右兩側縱向排列（圖12［15］148）、佛前兩側一字排開兩種（圖13）［15］116［17］。第32窟《佛國品》釋迦佛前左右兩側持小寶蓋者與跪坐禮拜的比丘穿插排列呈倒“八”字形，可列為第三種排列方式。

其三，外道天女圖像的進入?！叭缹氹A”旁繪五身自下而上相繼乘云飛往須彌山頂佛說法處的人物圖像，四身著廣袖袍服、梳高髻，應為女性圖像，另一身殘損無法辨識是否為女性。四身女性圖像其中一身揮舞衣袖，一身似手持拍板。目前，我們在其他《見阿佛品》中未曾見到類似構圖和圖像，但發(fā)現(xiàn)此圖像與敦煌晚唐、五代、宋時期維摩詰經(jīng)變《菩薩品》魔波旬戲弄持世菩薩中的天女圖像較為相似。如莫高窟五代第61窟《菩薩品》繪持世菩薩坐在殿堂內(nèi)，維摩詰立于前，與魔波旬呈對話狀。隨魔波旬乘云而來的天女梳高髻，著廣袖袍服，舞動衣袖，作“鼓樂弦歌”狀，極具動感（圖14）。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中的這幾身天女圖像，服飾、動態(tài)上都與《菩薩品》中的天女圖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雖然僅這點難以確定所表現(xiàn)的是《菩薩品》的情節(jié)內(nèi)容，但從“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的組合圖式，透露出畫師力圖選取維摩詰經(jīng)變中其他諸品圖像元素、重新組合圖式的構思。我們推測此處圖像同樣可能是畫師抽取《菩薩品》中天女圖像，來構成“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的構圖元素之一。

三 榆林窟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設計構思

和特征意涵

敦煌維摩詰經(jīng)變中象征毗耶離城的角樓和城門圖像出現(xiàn)是在盛唐莫高窟第194窟，位于維摩文殊之間略上的位置，后逐漸發(fā)展成維摩文殊二者對坐上方的中間、左右角皆繪角樓，城墻連接各處角樓形成三面合圍之勢，分割城內(nèi)外空間，其他諸品分繪其間。第32窟在延續(xù)這一構圖形式基礎上，圖像局部細節(jié)則做了調(diào)整和重新組合。城墻上移至畫面四分之一的位置，將畫面橫向分割為城內(nèi)城外空間?！斗饑贰窂某Ｒ姷木S摩文殊之間的正中上部城外空間內(nèi)移，與《見阿佛品》中“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元素結合，形成“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與《文殊師利問疾品》《觀眾生品》等皆被整合在城內(nèi)空間。城墻邊界框定了觀者的視線范圍，城外人物和山川、河流、樹木比例縮減，加強了空間的縱深感，與城內(nèi)的廣闊空間形成鮮明對比，凸顯發(fā)生在城內(nèi)空間中的諸品情節(jié)。“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位于壁畫中心位置，又將畫面縱向一分為二，其他諸品以此為軸，形成左右對稱的格局。這種畫面布局，將視點聚焦在維摩詰與文殊之間圖像“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上。

維摩詰與文殊之間“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是《見阿佛品》圖式的移用?！斗饑贰非楣?jié)取代《見阿佛品》中須彌山頂“妙喜世界”，《見阿佛品》的含義消失，新的含義出現(xiàn)?！毒S摩詰經(jīng)》中《佛國品》是開篇，主述法會緣起。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將《佛國品》釋迦說法繪制在須彌山頂，居畫面中軸位置，維摩文殊在左右兩側對坐。釋迦、維摩詰、文殊三者并置在同一水平線，形成佛在毗耶離城庵羅樹園說法，引出維摩詰與文殊對坐辯論的佛說《維摩詰經(jīng)》結構，暗合了《維摩詰經(jīng)》的文本敘述順序。

《見阿佛品》圖式的沿用或和《佛國品》中描繪佛說法時的場景有關，佛經(jīng)載“彼時佛與無量百千之眾，恭敬圍繞而為說法，譬如須彌山王顯于大?！保?］537用“如須彌山王顯于大?！逼┯鞣鹧菡f法會時的恢宏氣勢。須彌山又稱妙高山，是佛教世界的中心［18］，釋迦說法居須彌山頂，就是居世界的中心。將《佛國品》釋迦說法繪制在象征世界中心的須彌山頂，其上大寶蓋中是佛以威神力化出的三千大千佛國世界，正中有佛說法圖，中部釋迦說法，下部立于海水中的“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三者連貫成軸線以及圖像在壁畫居中軸的位置，暗示了釋迦是貫通天與地的軸心，是佛教世界之主。是借用已成熟的圖式表達新的主題和意涵。而這種釋迦說法位于畫面視覺中心點的設計，不僅體現(xiàn)出釋迦作為教主的至尊身份，也意在將觀者視線引向《佛國品》釋迦牟尼說法，從而觀者與釋迦產(chǎn)生對視，由此進入畫面，進入毗耶離城成為聽法眾中的一員，從釋迦演說法會緣起開始，目睹維摩詰文殊辯論說法以及在此過程中發(fā)生的一切神變之事。

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構圖形式上的變化，讓《佛國品》居于畫面顯要位置，是以佛國世界為中心的對坐式構圖，以此突出釋迦的至尊地位，我們推測或與《佛國品》凈土信仰有關?！毒S摩詰經(jīng)》闡述凈土意義的地方主要有三處，分別在《佛國品》（序品）、《香積佛品》和《見阿佛品》中［19］?！斗饑贰分姓f寶積代表五百長者請世尊“說諸菩薩凈土之行”，菩薩以大乘佛教之法度化一切眾生入佛智慧，這就是凈土的體現(xiàn)［20］。并且，經(jīng)變中榜題9經(jīng)文正是《佛國品》中涉及凈土的內(nèi)容，只是因抄寫的錯亂偏離了《佛國品》圖像?！鞍⑿蘖_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中須彌山腰天王守護之地、山頂?shù)姆鹫f法處和大寶蓋中三千大千佛國地面均鋪設菱格狀物。盧少珊指出，五代、宋時期《佛國品》中大寶蓋、須彌山頂及大型說法圖地面鋪設菱格狀物的這種表現(xiàn)源自對凈土世界地面的刻畫，有象征清凈佛土之意［17］129-130。第32窟《佛國品》中遍覆釋迦佛土的菱格狀圖像，就是佛國凈土的象征。

對于構成“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圖式中的天女圖像，我們在前節(jié)論述了極大可能是源自《菩薩品》中隨魔波旬前來戲弄持世菩薩的外道天女。在此處儼然已是被維摩詰教化、皈依佛教了的天女，去往佛說法處聽聞妙法。她們以乘云飛升的方式去往釋迦處，以顯示出作為天女原本具有的神通力，與通過“三道寶階”前往佛所的弟子形成對比。天女乘云飛升，佛弟子則是借助“三道寶階”攀爬前往，畫師從圖像的表達方式上將二者去往佛所的方式加以區(qū)分，雖不同，但終極目的一致，都是去往釋迦的佛國。天女本源自外道，被教化后或為在家弟子，這和《維摩詰經(jīng)·觀眾生品》中維摩室內(nèi)“天女”以在家弟子身份修菩薩道的思想相通。而且本窟女性供養(yǎng)人數(shù)量多于男性供養(yǎng)人，表明可能女性供養(yǎng)人在本窟的營建中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或許在這一背景下，“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和《佛國品》組合圖式中才出現(xiàn)天女飛身去釋迦說法處的圖像?！斗饑贰丰屽纫陨窳κ粳F(xiàn)佛國凈土瑞像，就是意在引導、教化如外道天女、出家在家等不同根性或境界的信眾修習凈土，也進一步闡發(fā)《維摩詰經(jīng)》所主張“菩薩與一切眾生悉皆平等”的大乘佛教思想。

四 結 語

敦煌石窟的維摩詰經(jīng)變，北朝時期只繪《文殊師利問疾品》，從隋唐開始逐漸演變?yōu)橐浴段氖鈳熇麊柤财贰窞橹行?，周圍穿插繪制經(jīng)文中其他諸品。盛唐莫高窟第194窟象征毗耶離城城墻的設計圖式出現(xiàn)后，逐漸發(fā)展出維摩詰文殊在三面合圍的毗耶離城內(nèi)對坐式，其他各品分繪在被城墻分割的城內(nèi)外空間，五代、宋曹氏歸義軍時期基本延續(xù)此類構圖形式。榆林窟第32窟維摩詰經(jīng)變構圖，在延續(xù)既定圖式基礎上，局部細節(jié)設計又出新意，即維摩詰和文殊之間隔《見阿佛品》中“阿修羅護衛(wèi)須彌山”圖像元素和《佛國品》組合圖式。這一圖式豐富了敦煌石窟中維摩詰經(jīng)變的構圖形式，是畫師們在延承固有圖式下作的嘗試和突破。其設計構思或與《維摩詰經(jīng)》的文本敘述順序有關，結合原有圖式對圖像的空間關系進行重組，形成以佛說法為中心、維摩詰文殊對坐式的佛說《維摩詰經(jīng)》的結構?！斗饑贰氛紦?jù)畫面軸心位置，突出釋迦至尊地位，可能和《佛國品》凈土信仰有關，意在引導信眾修習凈土，宣揚《佛國品》凈土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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