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典山水詩文看祖國河湖之美

湯鑫華

從2004年春天開始，一批熱愛祖國河川之美的人士在水利部原黨組副書記、副部長敬正書的帶領(lǐng)下，仿效北魏地理學(xué)家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編纂《中國河湖大典》（以下簡稱《大典》）。編纂出版《大典》，旨在為那些有意了解我國河流湖泊自然狀況、人文情懷和相關(guān)信息的社會各界人士提供一部可供查閱、檢索的案頭工具書。全書預(yù)計11卷，約2000萬字，全彩印刷，包括大量再現(xiàn)河湖美景和文物古跡的彩色照片。經(jīng)過一兩千人五六年的奮斗，筆者供職的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終于在2010年春推出了《中國河湖大典·長江卷》（上、下冊）。實踐證明，它兼具科學(xué)性、實用性、系統(tǒng)性、時代性等特點，在社會上產(chǎn)生了良好的反響。當(dāng)年夏天，筆者同事隨新聞出版總署代表團(tuán)出訪美國，美國國會圖書館聞訊前往求訂之。值得一提的是，《大典》將把臺灣的河湖納入其中。

編纂現(xiàn)代版《水經(jīng)注》，今人具有酈道元難以企及的優(yōu)勢，諸如資料的翔實性、數(shù)據(jù)的科學(xué)性、寫作手段的先進(jìn)性等等。但飽受工業(yè)文明浸淫的現(xiàn)代人也有自己的嚴(yán)重不足：大多缺乏酈道元那種山水詩人般的情懷和素養(yǎng)，加上千人共纂，參差不齊，《大典》要在文學(xué)上達(dá)到《水經(jīng)注》那樣的高度，即使不是絕無可能的，至少也是難如行蜀道的。盡管如此，我們?nèi)匀槐局活w虔誠之心，借機(jī)惡補(bǔ)祖國的水文化，旨在從中汲取營養(yǎng)，盡可能提高《大典》的文化品位與文學(xué)價值。唯如此，我們才能不負(fù)今人和時代的重托，不辱現(xiàn)代版《水經(jīng)注》的美名。

我國古典文學(xué)有很多表現(xiàn)形式，諸如詩詞、歌賦、散文、楹聯(lián)、成語、神話等等，而自然之水也有眾多形狀流態(tài)，舉凡河流、湖泊、瀑布、泉水、井水、溝渠、雨霧、霜雪之類，不一而足。這些元素在文人騷客的生花妙筆下翩翩起舞、雙雙配對，產(chǎn)生了無數(shù)絢麗多彩的文學(xué)佳作。例如，很多人都知道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中描寫長江三峽的句子——

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p>

這段文字早已進(jìn)了初中學(xué)生的教科書，因此國人熟知者比比皆是。其實非但長江三峽，全國眾多知名的河湖泉瀑都有膾炙人口的詩詞歌賦傳誦下來，值得我們編纂《大典》的作家悉心關(guān)注，更值得廣大水利工作者品味欣賞。我們在編纂《大典》的過程中收集了很多相關(guān)的詩詞、散文，這里隨機(jī)摘取一些例子，略加解讀，供大家鑒賞。

煙波浩渺洞庭闊

唐代大詩人孟浩然在《望洞庭湖贈張丞相》中是這樣描寫洞庭湖的：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句中帶有下畫線的10個字把洞庭湖的磅礴氣勢刻畫得淋漓盡致。

北宋大家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陽樓記》是這樣描述洞庭湖的：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

引文中的最后兩句成了一代又一代中華兒女志存高遠(yuǎn)、憂國憂民的座右銘。

南宋詞人張孝祥有《念奴嬌·過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fēng)色。

……

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應(yīng)念嶺海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

……

這首詞沒有前面的兩篇作品出名，但它在文學(xué)上的價值毫不遜色。

淡妝濃抹西湖美

大家都很熟悉北宋文學(xué)家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其實，由于在杭州做了多年地方官，蘇軾寫了不少關(guān)于西湖的詩詞，留下了許多值得品味的佳句，如“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等等。

南宋詩人楊萬里的《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道：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fēng)光不與四時同。

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這首詩描寫了六月西湖的迷人風(fēng)光：蓮葉接天，碧紅輝映，清香之氣撲面而來。末尾兩句也是膾炙人口的。

滔滔黃河自天降

唐代詩人劉禹錫撰有《浪淘沙九首》，“其一”說：

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fēng)簸自天涯。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語言樸實而生動，意境形象而恢宏。

宋代政治家、文學(xué)家王安石在《黃河》中云：

派出昆侖五色流，一支黃濁貫中州。

吹沙走浪幾千里，轉(zhuǎn)側(cè)尾閭無處求。

此詩描繪黃河，從源頭一直寫到河口，精練而生動地勾畫了黃河一瀉千里的宏大氣勢。

元代詞人許有壬著有《水龍吟·過黃河》：

濁波浩浩東傾，今來古往無終極。

……

看中原形勝，千年王氣。

雄壯勢，隆今昔。

……

此詞一開始就點出了黃河挾帶泥沙、滾滾東流的態(tài)勢。

不盡長江滾滾來

唐人白居易作為大詩人，也寫過不少歌詠山水的詞，其中最著名的是《憶江南·江南好》：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

能不憶江南？

帶下畫線的兩句極為生動地刻畫了江南春色的姹紫嫣紅。

唐代著名詞人韋莊也有描寫江南之美的詞《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眼。

……

言下之意，人人都說江南好，江南水鄉(xiāng)景色美，江南居民生活美，遠(yuǎn)游的人就應(yīng)該在江南終老。

南唐后主李煜在本職工作上做得不怎么樣，卻才華橫溢。他借景寫了很多離愁別恨的詞，其中有多篇佳句傳誦千古。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又如《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后唐、北宋之交的詞人孫光憲有一首描繪長江秋色的著名詞作《浣溪沙·蓼岸風(fēng)多橘柚香》：

蓼岸風(fēng)多橘柚香，江邊一望楚天長，片帆煙際閃孤光。

目送征鴻飛杳杳，思隨流水去茫茫，蘭紅波碧憶瀟湘。

靜心一想，這分明就是一幅壯麗恢宏、寓情于景的水墨畫。

蘇軾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說：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fēng)流人物。

……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

……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這是描寫長江最為膾炙人口的詩詞之一。蘇軾還有《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描繪長江：“清風(fēng)徐來，水波不興?！茁稒M江，水光接天。”“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逼渲杏械奈淖殖闪顺烧Z。蘇軾還撰有《滟滪堆賦并序》，描繪了三峽滟滪灘的驚險。

北宋詞人李之儀因其《卜算子·我住長江頭》而名垂青史：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該詞把江水當(dāng)作女主人公寄托情思的載體，頗有民歌風(fēng)采。

南宋的范成大曾有《吳船錄》記述從成都到蘇州的見聞，其中描繪瞿塘峽中的滟滪灘的文字頗為傳神：

……

舊圖云：滟滪大如袱，瞿塘不可觸；

滟滪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三峽工程建成后，滟滪灘已被淹沒，因此船工和游客的危險少了一分，但可供詩人感嘆的景物也少了一個。

明代詩人高啟著有《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

大江來從萬山中，山勢盡與江流東。

……

這首長詩描繪了長江的氣勢磅礴。

明代詞人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曰：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首以水寓情的佳作在當(dāng)代可謂家喻戶曉。

賦比興夸水如花

東晉史學(xué)家常璩在《華陽國志》中這樣描述滇池：

滇池縣的澤水，周二百里，所出深廣，下流淺狹，似如倒流，故曰滇池?！?/p>

此為早于《水經(jīng)注》的贊美滇池的文字。到了清代，一個名叫孫髯的人撰寫了多達(dá)180字的長聯(lián)來描繪滇池，創(chuàng)造了“天下第一長聯(lián)”，當(dāng)代有很多人能夠全文背誦它。

據(jù)說，唐人王維在今寧夏過黃河時，曾在其五言律詩《使至塞上》中寫下了千古名句：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短短10個字，把黃河兩岸的塞外風(fēng)光刻畫得十分壯麗而傳神：大的空曠，直的堅毅，長的蒼茫，圓的溫暖，盡在其中。王維另一名篇《漢江臨眺》云：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

既十分夸張，又蘊含哲理。難怪蘇軾評價道，同是詩人和畫家的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孟浩然的《建德江》很短，但充分展示了一種遼闊而靜謐的美：

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

唐代詩人儲光羲的《釣魚灣》說：

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

……

這活脫兒是一段動畫。

劉禹錫的《竹枝詞二首·其一》云：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畫線兩句不僅形象地刻畫了常人常見卻有話說不出的美景，還飽含哲理。

唐代詩人元稹有一首名為《離思》的詩，以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來比喻愛情的深厚：

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本來，他想含蓄地表達(dá)自己對亡妻的贊美和思念，結(jié)果前兩句似乎沒有成為經(jīng)典的愛情名言，反而成為后人解讀社會現(xiàn)象的箴言，在社會影響上反而超過了其中蘊含的本義。歷史上類似的詩文還有不少。例如，唐代詩人張文昌有一首名為《節(jié)婦吟》的政治詩：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表面看，女子在表明自己的立場：不愿意婚外偷情，而愿意忠于自己的丈夫；實際上，作者是在以這樣的文字告訴對方，自己不能叛變投敵。電視劇《還珠格格》的片名或許就來自此詩。與元稹以景喻情不同，張文昌是以情明志的。只可惜，他倆表現(xiàn)出來的忠貞似乎都已為今人所不屑矣。

南宋愛國詞人辛棄疾在《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吟道：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作者以滾滾東流的贛江水，來比喻宋朝人民抗擊金兵侵略的意志。

南宋楊萬里的《小池》為兒童所熟悉：

泉眼無聲惜細(xì)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此詩巧妙地捕捉了自然界的和諧天趣。

明代旅行家徐霞客留下的《徐霞客游記》里有很多寫水的名篇。例如，他描繪黃果樹瀑布時說：

……水由葉上漫頂而下，如鮫綃萬幅，橫罩門外，直下者不可以數(shù)計，搗珠崩玉，飛沫反涌，如煙霧騰空，勢甚雄厲。

清代文學(xué)家袁枚在《由桂林溯漓江至興安》中吟道：

江到興安水最清，青山簇簇水中生。

分明看見青山頂，船在青山頂上行。

一首小詩，生動傳神地揭示了桂林山水的精髓。

清代文學(xué)家蒲松齡曾經(jīng)撰寫《趵突泉賦》，以優(yōu)美的文字贊美了趵突泉的風(fēng)姿：“……突三峰而直上，散碎錦而成綺……”有一副無名氏撰寫的對聯(lián)則更為生動活潑：

空洞洞天，任飛飛響；

活潑潑地，故源源來。

清人鄭昆英的《晉祠難老泉賦》則用清麗的筆調(diào)贊美了晉水和難老泉：

……

湛珠輝于星夜，流鏡彩于月夕。

環(huán)泉而居者萬，方里而潤者百。

……

物欣欣而向榮，泉涓涓而蕩漾。

……

家喻戶曉的清代大學(xué)士紀(jì)曉嵐，也寫過不少高水平的山水詩，卻鮮為人知。例如，他寫的《過嚴(yán)江（新安江）舟中偶作》：

山色空蒙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

斜陽流水推篷坐，處處隨人欲上船。

這是說，斜陽、流水都想與游人一道，上船觀賞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紀(jì)曉嵐還在新疆工作過兩年，寫詩描繪了天池的美景：

亂山倒影碧沉沉，十里龍湫萬丈深。

一自沉牛蒼云雨，飛流不斷到如今。

對于古人描繪河湖的文學(xué)佳作，特別是在《水經(jīng)注》之后誕生的那些膾炙人口的詩歌、散文、楹聯(lián)之類，我們注意在為《大典》撰寫相應(yīng)條目時，擇其精華部分，輯錄下來，融合進(jìn)去。必要時，特別是在篇幅規(guī)定允許時，對其略加解讀。對于有些河湖例如長江、西湖，歷代文人留下的佳作太多，限于篇幅，我們不能一一照錄，只是有選擇性地摘錄其流傳最廣、最久的句段，注明其作者、篇名、創(chuàng)作年代而已。古人借以描繪和吟詠河湖的，還有書法、繪畫、音樂等藝術(shù)作品，以及諸子百家等人的哲學(xué)著作，這些文化成就同樣值得我們關(guān)注。我們認(rèn)為，編纂《大典》這樣的地理性質(zhì)的工具書，寧可少些工程描述，也要多些自然贊嘆，如此可以扎實提高《大典》的文化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