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籬笆，花籬笆

張佐香

一聲雞啼啄破黎明。睡了一夜，村莊醒了。淡淡的霧靄在村子上空繚繞，很輕，很柔。沐浴著七彩云霞，綠籬笆眨起油亮油亮的眼睛，花籬笆邊邊角角鑲滿了金邊。初升的太陽將縷縷金色絲絨扯向村子，不動聲色地纏裹房屋、樹木、菜園、莊稼以及小河。微風(fēng)輕拂，池塘里碧綠的水面泛起了漣漪，倒影中有晨曦的光彩和云朵在輕輕地晃動，像印象派的畫作。

吃完早飯，母親精神抖擻地走向菜園，開始了新的一天的勞作。母親將柳樹、香椿、木槿等各種枝條插入泥土。她扎籬笆如同插秧，因地賦形，只是間距更為稠密，密密匝匝，幾乎透不過風(fēng)。她用枝條將菜園四面圍攏，造出籬笆墻，把菜園圈在里面。

母親造籬笆墻時(shí)，身子像會移動的籬笆，有著籬笆一樣的身段、籬笆一樣的姿態(tài)、籬笆一樣的念頭。在時(shí)光中，像一枝一葉一花那樣柔美地舒展開來。她彎下身子，把臉深埋進(jìn)籬笆，似乎在和辛勞玩兒捉迷藏。

母親臉頰上不斷升起越來越亮的霞光，被籬笆巧妙地模仿，生動成火紅的日子。母親在菜園里認(rèn)真仔細(xì)地編織籬笆，編織著她對天地萬物溫厚純樸的感情。母親不會寫詩，但她移動的身姿就是漂亮的詩行。她安靜地培植著感念，讓人感到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籬笆在行走，堅(jiān)韌的籬笆直立而起，把天空推向了遼遠(yuǎn)，把幸福拉回了身旁。

母親造籬笆的過程，啟蒙了我的美學(xué)：天地很大，自然也很大，自然萬物撐開了天地。眾多瑣碎的事物，一日復(fù)一日，編織成宇宙的大美?；h笆凝聚了人們流連的眼神，豐富著人們的血肉和脊梁。繁花錦簇的籬笆，織成了鄉(xiāng)村優(yōu)雅的蕾絲花邊，將日子打扮得豐富而妖嬈。

透過籬笆，我能看見事物的紋理和生活的美學(xué)，以及萬物深刻而豐富的靈魂。世世代代的母親不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了籬笆，編織了田園生活的經(jīng)緯嗎？

造籬笆的枝條插入泥土，站成一圈生機(jī)。泥土被陽光溫柔地拍打著氣血，呼吸日漸勻稱，陽氣噌噌上升。枝條吮吸著飽滿的地氣、和煦的陽氣和土壤的芬芳，在雨露的甘甜里綻開一芽一芽笑盈盈的嫩黃。不幾日，便翹成翠綠色的喇叭嘴，漸漸地，冒出一簇簇綠葉來。綠葉橫著纏，豎著躥，長成了綠籬笆。

深淺濃淡不同層次的綠色從籬笆墻上緩緩地傾瀉下來，像畫家在大盆大盆地潑油彩。那些綠色有的內(nèi)斂些，有的活潑些，有的膽怯些，有的陽光些，有的華麗些，有的古樸些……它們擁擠在一起，看起來前言不搭后語，卻也相處和諧，氣韻貫通。

大自然的敘事能力，讓古今中外的藝術(shù)家望塵莫及。柳樹長成了柳美人，它把綠色的枝條輕揚(yáng)，如同少女抖摟肩上飄逸的長發(fā)。香椿的枝條成了小小的椿樹，枝繁葉茂，挺拔的身姿撐起蘑菇狀的樹冠。細(xì)細(xì)的青竹也長出了繁密的枝丫和青青的劍葉，咬定大地不放松，任爾東西南北風(fēng)。春風(fēng)將村莊挪進(jìn)了一幅油彩畫里，一些綠色的藤蔓混進(jìn)了籬笆的紋理中，舒展出生命的詩意，頗有幾分古意。

三月春風(fēng)似剪刀，將籬笆墻內(nèi)修剪得綠油油、亮閃閃的。似乎一夜之間，籬笆間的桃樹枝條上開出了花骨朵，又悄無聲息地綻放出一樹傘樣的花朵。它們紅里透白、白里透粉，恰似少女的臉蛋兒。桃花未落，杏花又開。杏花臉蛋比桃花白，紅色的羞澀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藏在花蕊里。桃花、杏花，還有不知名的野花，把籬笆墻打扮得五彩繽紛、香氣襲人。

不經(jīng)意間，扁豆苗也穿起了綠綠的衣裙，苗兒拉著蔓兒，蔓兒牽著葉兒，一蹭一蹭地向高處甩出長袖，靜靜地不說話，只顧攀援。小巧、內(nèi)斂的扁豆花朵，白里透紫、紫里泛紅，蝴蝶似的一簇一簇立在花籬笆上。各種花兒散發(fā)出清甜的香氣，一縷一縷互相纏繞，無法升空，把人和日子團(tuán)團(tuán)圍住，不讓幸福跑開。

在籬笆旁流連，我發(fā)現(xiàn)豆蔓上的黃絲粘在籬笆上，仿佛一個(gè)個(gè)小彈簧，讓生活變得張弛有度。我用手指輕輕地捏了捏“彈簧”，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歡喜。它們是扁豆伸出的一只只小手，正向著高處、向著富足、向著美好招手……在綠葉和花朵的陪伴下，不知不覺中，籬笆向天空攀高了一截子。

春末夏初，籬笆上的梔子樹要開花了。梔子樹葉綠油油的，風(fēng)兒一吹，葉片間那些綠色的花苞綻開了芳唇。過了幾天，梔子花苞的顏色漸漸變白，尖尖地扭成波浪狀，一日比一日豐腴飽滿。一個(gè)清晨，第一朵花兒終于冒了出來，在晨風(fēng)中怯怯地晃動著素潔的臉。次日，千朵萬朵梔子花撐開了一把把純白的小傘，安靜的梔子花樹因萬朵攢動熱鬧了起來。

木槿條生根發(fā)芽，開出了粉紅色的精致玲瓏的花朵，籬笆的蕾絲花邊又多了幾分色彩。木槿花朝開暮落，一朵花只開放一天，但每一朵花凋謝，都是為了讓明天的花更絢爛地開放。猶如太陽每天落下，新的一天又升起更亮的光明；更像是愛一個(gè)人，會有低谷，也會有紛擾，但懂得愛的人，仍會深情地為愛堅(jiān)守。

綠籬笆盛開成五彩繽紛的花籬笆，引來了蝴蝶。蝴蝶滿園子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地翻轉(zhuǎn)飛舞，有時(shí)落在母親新種的菜葉上，有時(shí)落在母親編織的籬笆樁上。蝴蝶落在葉子上，像花朵一樣美麗；蝴蝶停在花朵上，像花朵上又開了花，形成奇異的花樓閣。

翩翩飛舞的蝴蝶，又引來了孩子們和雞雛。

幾個(gè)咿呀學(xué)語的小孩兒蹣跚著走了過來，在籬笆旁玩耍。爺爺奶奶、大叔大嬸追趕過來，笑盈盈地跟在身后，隨時(shí)準(zhǔn)備“救駕”。蝴蝶展開的翅膀，就像一小片一小片的綢緞飛舞在籬笆間。孩子們專注地凝視著飛舞的蝴蝶，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閃動著不解和疑惑。

看到孩子們天真無邪的模樣，我的心總會變得特別柔軟，情不自禁微笑起來。女兒裝扮成彩蝶，邊舞邊唱：“你看那邊有一只小小花蝴蝶，我輕輕地走過去，想要抓住它……喲！原來是一朵美麗的蝴蝶花?！被ㄅc蝶真是難解難分，讓人辨識不得。當(dāng)我們在花與蝶之間產(chǎn)生錯覺的時(shí)候，人與蝶又何嘗不會產(chǎn)生錯覺呢？莊周就不知是自己化作蝴蝶，還是蝴蝶化作了自己。史稱“漆園傲吏”的莊周，把人與動物的靈魂等量齊觀，將自由逍遙作為一切生命的必然追求。

新孵的雞雛也格外喜歡花花綠綠的籬笆。它們扇著嫩黃的翅膀，不停地叫著，跑到籬笆旁覓食。好不容易尋到籬笆豁口，它們一只接一只，“嘰嘰”叫著鉆進(jìn)了菜園子。我和父親發(fā)現(xiàn)后，進(jìn)園子里驅(qū)趕。雞群瞬間便被沖散，東一撥西一撥，一方小菜園，到處都是叫聲。等我們循著叫聲趕過去，仔細(xì)一聽，那叫聲卻又沒了。青青綠綠的園子里，仿佛到處藏著雞雛，但人就是看不見。還是母親有經(jīng)驗(yàn)，引出母雞，讓它在籬笆旁咯咯叫。聽到媽媽的呼喚，小雞們紛紛又蹦又跳地跑了出來，重新在籬笆豁口處集合，我們這才一只一只把雞雛們捉回來。

雞雛們的歡叫，又引來了鳥兒。鳥兒們站在花籬笆上，唱起歡樂的歌兒，歌聲婉轉(zhuǎn)，流淌著深情的音符。鳥語花香之中，我繞著綠籬笆、花籬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了又看，像在品讀一首詩，像在欣賞一幅畫，像在傾聽一曲鄉(xiāng)音小調(diào)。動物、植物，大地上一些細(xì)微的事物，被聚擾在籬笆周圍，一蔓一枝，盎然有生機(jī)，一動一靜，皆成情趣。這些看著平常無奇的動物、植物們，相互之間自有一種和諧共生的章法，它們與人類之間，更是有著相知相伴的深厚情誼。

繞著籬笆漫步，我一步步走進(jìn)幽深，身閑心也閑，百慮盡消，好似正在一步步走出塵寰，一步步走進(jìn)禪意里。不知不覺間，我走到了陶淵明的籬笆前。這一道籬笆，就在東籬，陶淵明先生看望了菜園，看望了籬笆，看望了扁豆角，又看了幾眼繞著籬笆飛舞的蝴蝶、雞雛和鳥兒，以及無憂無慮的孩童。然后，他輕輕轉(zhuǎn)過身，開始悠然自得地專心采菊。一朵、一朵、又一朵，剛伸出手，已有暗香盈袖。倏忽，他抬起頭，無意間看見了南山，發(fā)現(xiàn)南山也別有深意地凝視著他。

陶淵明把菊花放在瓦盆中，潑些清洌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供在書案上的古陶罐內(nèi)，開始悠悠地研墨書寫。他寫下“采菊東籬下”，抬起頭看了窗外片刻，接著又寫下“悠然見南山”……寫完了一天的日記，他拿起剛剛采來的新菊仔細(xì)把玩?？粗粗?，他仿佛看見了古今的無限和遼闊……陶淵明先生的日常，成了人們世世代代追慕的淡泊人生。

母親不識字，沒有讀過陶淵明的詩文，但她也有自己的日常。母親不采菊，母親采扁豆角?；h笆上掛滿了一嘟嚕一嘟嚕紫紅的扁豆角，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彎了籬笆。扁豆角在秋風(fēng)里飄著清香味兒，沁人心脾。母親摘了滿滿一籃子，左鄰右舍，東家西家，大娘大嬸，都品嘗到扁豆角甜絲絲、香噴噴的滋味。濃濃的人情味，填滿了母親的日常生活，正如余光中先生記憶里的鄉(xiāng)愁，連接著游子和故鄉(xiāng)。

母親在籬笆墻內(nèi)種下春天，春天便在心中永駐。母親心中的綠意盎然和繁花似錦不斷蔓延，一直蔓延到我和女兒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