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朱莉亞·哈特維格 馮寶蒽 / 譯
春 光
美好萬物始于歌唱
那春日的喧囂,忙著筑巢的鳥兒,
孩提嬉戲時的嘰嘰喳喳。
這種歌唱時而如俏花枝
如百靈鳥之歌
時而——啊你聽,
一切又在重演,心臟跟著砰砰作響,
直至失控:
野鴿為何發(fā)出如此啼鳴
是愛與絕望!
*
夜晚
一鉤淡月懸掛在
幼苗的剪影之上。
黑暗是可怕的。
還未適應的葉子在暈眩。
露水順著細細的葉脈匯集,
鼴鼠躡手躡腳地,
成群的蜜蜂相互依偎,
洞穴里的貓頭鷹在舒展四肢。
人在不安的夢中
與它們一一相連,
從恐怖、死亡、出生的夢靨中
重構了人們的過去。
遺 忘
筆墨已盡 希望猶如白帆
底下涌動的海水奔流不息
印刻在手心的你如影隨形
遠航時你的印記愈發(fā)模糊
我既不想也不敢 更無法辨識
彷徨之際厭惡自己的成長
從前有片汪洋 晌午呼嘯
那是他想起了自己的舊患
我忘卻了怎么幸福 花是花葉是葉
肆無忌憚而不沉淪地茍且
筆墨已盡 回憶如不堪一擊的船帆
底下涌動的海水奔流不息
我懺悔的愛意是海的桂冠
荒蕪黑夜里船只燈火高懸
書頁被劃破后我轉過頭來
行船是亡靈節(jié)亦是嘉年華
狂歡與齋戒之間何其相近
筆墨已盡 希望哺育飛鳥
掠過海面尋求駐足之地
越過悲傷消退的黑暗浮標
你的臉龐遮蔽了燭光 宛若夕陽西下
名字的選擇
我時而是鍛造的原木
時常是滄海上的浮木
但我能夠為自己命名
我是叛逆不羈的木頭
我是佩戴面具的木頭
刻畫的是眾神的模樣
飽含木香卻形狀迥異
隱秘的形象藏于內(nèi)里
他們將我置于十字路
我是火中歡笑的木頭
我是被手不經(jīng)意撫拍的溪流
我像會出賣伙伴的搗蛋鬼
我像聲嘶力竭唱歌的鳥兒
我是鐵石心腸的硬木
我是成就偉業(yè)的工具
我是障蔽譏諷的雙耳
我是神靈詛咒的唾液
我是行動的失敗者和矛盾者
我是物競天擇的產(chǎn)物
我為什么要妄自菲薄
我是扔向空中不會跌落的木頭
我就是我的死因
我們一心向簡
大自然給予我慰藉
以持久而動人的沉默
減緩聒噪不休的嘈雜
逃離生活的污穢儀式
森林的每個角落都吸引著他
草地盛邀他躺下仰望藍天
花兒的模樣依舊完好無損
純凈的色彩和尊貴的樹木
他驚奇于百花的回歸
和秋天的新生力量
童話的余燼迷惑了大自然
殘酷而充滿奇跡
它那仍未破譯的迷人跡象
觸動我們內(nèi)心最原始的東西
鳥類昆蟲蝴蝶如果完好存活
他就能繼續(xù)賞心悅目
成群的椋鳥在上空盤旋
長途跋涉的野鴨
河邊洼地那經(jīng)久不衰的青蛙王國
大城市里突然響起
林鸮的聲音 斑鳩用喙敲打著玻璃
楊樹梢上筑巢的喜鵲
穿梭于高樓林立之間
大自然來到我們的門前
那是因為悲慘的生靈們匆匆地
被趕出原來的棲息地
所以不久后將只會在故事中
還能看到藍色河灣 蔥郁山谷
果滿山坡香滿園的場景
以及會追隨云朵改變
悠閑自在的人
秋之烙印
秋天不是憂郁而是憤怒的
年復一年預演終結
大地的內(nèi)臟被撕開
遍地盡是甜菜土豆和蕪菁
隱匿于世卻為人們所俘獲
干涸的池水驅(qū)趕鯉魚上岸
樹丫被風吹得不自覺地彎腰
淡淡的泥土芬芳
向著馬兒撲鼻而來
它們滿載貨物仿佛是去逃亡的車輛
猛烈剝落的樹葉喚起人們遺憾萬分
想跟隨落葉一同飛馳
帶著即將離去的一切
努力活在不朽的希望中
橡樹噴發(fā)出紅褐色的焰火
雨水驅(qū)走行軍途中遇見的萬物
逃亡者向前 前進
人們被趕到屋檐之下
動物尋求庇護之地御寒
隨即霧落簾后
褪色的地平線上是的虛幻的山巒
攜手十一月縱身一躍
直奔十二月的夜晚
臨近尾聲
臨近尾聲你不在乎是否仍是自己
埋藏心底的一切總有存在的理由
你用陌生的口吻說話
你做著別人的夢
飽腹之餐和悲愁垂涕都促你成長
任何東西都并非不勞而獲
所有都靠一點一滴地積攢
無數(shù)的挫敗后仍對生活充滿熱愛
歷經(jīng)千帆
依舊心存好奇
你盡情飽覽河上的暮色
煙雨正雕刻灰蒙的城市
驀然明朗的天際
在云霧繚繞間金光閃耀
你從未感到如此平靜
盡管到最后無法善終
你所做的也遠非完美
你學到的唯一藝術
是告別的藝術
你為何要無怨無悔地離開
遺憾是對所獲的唯一代價
幸 福
星期天的下午
東河之上是灰蒙蒙的天空
和盤旋的海鷗
一位老婦人坐在長凳上
提起腳跟撐地 雙腿伸直
幸福至極 星期天如快艇般飛馳
灑下銀色的光芒
戴帽子的黑人很惱怒:
麗莎總把東西扔在地面
不得不拾起散落在樹葉中的
鑰匙 筆記本 口紅
老婦人睜著眼睛打盹
面向河流的景色 身邊人來人往
仿佛一個被遺忘的郵箱置身其中
啊 幸福至極
她既無所畏懼 也無需步履匆匆
只見風輕輕揚起她額前的白發(fā)
(亞美利加納,1986)
眨眼間
你時常覺得自己是如此地親近
在無由的沖勁下視野愈發(fā)清晰
天地仿佛在向你吐納輕靈之氣
與炙熱的呼吸相互交替
剎那間像沙漠中的守衛(wèi)
沉浸于眺望遠方:塔特拉山就在腳下
藍色的天山映入眼簾
你沒有將其變得宏偉
在你眼里世界因愛而縮小
并能與之交合
這一刻是如此短暫且無法延續(xù)
你還來不及盡情享受就已逝去
來不及置身于東方鬧市
或是西藏寺廟的寧靜中
或是印度女神的豐乳下
或是在中國畫家的身后
欣賞為皇子繪制的慶典屏風畫
但悲傷卻緊隨其后
因為這一刻是凈化
卻未能透徹心扉而足矣
仿佛有什么真理要向你揭示
就像給你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
以至于你放棄一切去追尋
然而你希望落空 因為這是白日說夢
溫 柔
她抬起頭看著你
你是她的天空 而你的臉龐昭示著
好天氣和壞天氣
她如雛雞般喜歡依偎在你懷里
嘰嘰喳喳不停 是如此依賴你
即使鐵石心腸也會為之動容
一晃多年 你在鏡子中
仍能看到寶貝的模樣
她仰著頭站在你身旁
提出了被你拋之腦后的請求或問題
而現(xiàn)在回答卻已經(jīng)太遲
譴 責
你的記憶是如此殘缺
丟失了最有價值的
一切事由圖文
竭力填補空白的片段
荒蕪的
不忠的記憶越來越放肆
你沉沒過去的不朽之地
同時也在摧毀自己
任性的記憶讓腦海只浮現(xiàn)想要的
卻無視我們的期望
狡黠的記憶讓你沉浸夢鄉(xiāng)
卻導致記憶錯亂
不由地混淆面孔、胡亂姿態(tài)
讓最親近的人變得陌生
卻錯與陌生人拉近距離
無法左右記憶的你在努力記住我們
你凝視褪色的照片
望見再度身著斑斕裙裝的寡婦
放聲而笑
盧布林挽歌
我出生于這片土地。
又應如何重拾故鄉(xiāng)?
1
從修道院旅舍里醒來
探窗凝望街道的幽韻
那亦是清晨
亦是盧布林
草壤間挺立著郁蔥的椴樹
匆匆上班的行人踏過小徑
越過城堡和猶太教堂以后
東正教堂和集市映入眼簾
盧布林
不是邊境 卻已是邊界
桌上鋪著刺繡的臺布 墻上掛著圣潔的圖畫
這邊是圣像 那邊是慈愛憐憫的耶穌
人們用不同語言虔誠地吟唱
寂靜的空氣充斥著受害者的呻吟
聲聲哀號沖破喉嚨繼而一片靜默
無聲的沉重里唯有未燼的煙火
和隨風散落的破布
2
父母親和姐姐都在墓地
母親只身于東正教堂下
想必她會感到孤單不已
腦海憶起熟悉的莫斯科
與華燈齊放的熙攘街道
在捷克維奇的墳墓附近
埋葬了馳騁沙場的戰(zhàn)士
總有人會帶著鮮花前來
因為他的詩歌永存不朽
預見的未來攪亂了幸福
只有他能夠痛惜這座城
用夢幻美境為我們施咒
與流連于此的幻影同慶
為飽受煉獄之苦的靈魂祈禱
3
那時的我還是個孩童
紛擾喧囂的世界將我包圍
目不識丁卻咿呀學語
周五入夜就一聲不吭
燭光透過窗戶灑進來
格羅茲卡街和善貝蘭斯基街的老油燈
用熾烈的白光點亮房頂
4
把覬覦故鄉(xiāng)之門的目光挪開
這是座吞噬無厭的城門
眾人殞命暗巷
為了城樓
你滿世界追趕和恐嚇我
我不欠你們這些無情巨人
連一滴眼淚也沒落下
卻在我故鄉(xiāng)之上安生
理 解
長大了可以做任何事!
她哭著喊道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
知道其實可以做的事并不多
所以現(xiàn)在我會說:
那些離開的人
他們無所不能
那為何我們最需要他們時
他們卻沒有出現(xiàn)
他們只是攤開雙手
微笑著回答:
當你身處這個位置
你就會知道為什么
秘 密
贊美與抱怨總是參半
皆因世事既非按部就班
亦非按需自取
與眾不同是我們存在的緣由
我們應當對此心存感激
身上不必留下任何印記
聆聽只為你奏響的樂曲
如若得以不妨獨自祈禱
盡管你的悲傷從未間斷
就像日漸脫線的毛衣
終有一天會掙脫束縛
看盡擦肩而過的美好相遇
即便是命中注定
相互的愛意也無法滿盈
我看了又看
但也只是偶爾道出所以然
真相才是我們無法觸及的
最大秘密
力量與甜蜜
夜色如潑墨般傾瀉
我們在記憶與遺忘之間拉扯
又能否與命運抗衡
我們知死而生
暗昧處見光明
勝地良景不期而遇
美好的愿景在召喚
去做你想做的
因為永遠不會有準備好之時
祈求善靈
為你保佑
我們所需要的
是清晰的視野
盡可能除去生活的污泥
這是如此自然的愿景
要比流逝的事物更深入察看
并緩緩地探索
沉浸自己的世界
同時不忽略
自己要做的
與不幸抗爭
直到它變成歡笑
我不想要過時的悲傷
因為我已不愿再悲傷
作者簡介
朱莉亞·哈特維格(Julia? Hartwig,1921-2017)是波蘭著名詩人、散文家和翻譯家,也是波蘭戰(zhàn)后文學及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代表之一。詩人可謂大器晚成,直至1956年才出版了處女詩集《告別》。此后,哈特維格的創(chuàng)作日臻成熟,陸續(xù)出版了《自由的手》(1969)、《二元性》(1971)、《清醒》(1978)、《停頓的片刻》(1980)等多部詩集,并揚名詩壇。
哈特維格十分追崇波蘭大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aw? Mi?osz),他們在創(chuàng)作風格和情感表達上都對真實有著熱切的追求,不少人還認為哈特維格是“身著裙裝的米沃什”。出身于攝影之家的哈特維格,在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下更是善于觀察、捕捉與表達事物的自然性,在作品中將描摹、抒情和敘事融為一體。哈特維格的創(chuàng)作以自由詩寫作為主,語言清新而質(zhì)樸,明晰而暢達。
哈特維格在文壇上頗具建樹,除了詩歌以外,其散文詩兼顧詩歌的節(jié)奏感和散文的飄逸美。哈特維格還創(chuàng)作了一種名為“閃爍”(b?yski)的形式,其短小靈活,可是小詩,亦可是警句,抒寫的是思想情感觸發(fā)下的波動和片斷,用詩人的話來說“閃爍是日常忙碌的心靈痕跡”。她還熱衷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并致力于法語、英語文學作品翻譯。
哈特維格一生中曾獲得波蘭復興十字勛章、“榮耀藝術”文化勛章金獎、文化部終身成就獎、維斯瓦娃·辛波絲卡文學獎等殊榮,并多次獲波蘭尼刻文學獎提名。目前,她的作品已被翻譯成法語、英語、德語、俄語等多種語言在世界各地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