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肉體的自我敘述從早晨開始,
以沉默甚至寂靜的方式,契合晨起的空,與慌,
在腳步雜沓的大廳,收束自己,像到了某個鄰國的地鐵站。
——有一瞬,我曾隱秘地聽到它受到安慰的嘆息聲,
從一件絨外套里面溢出來?!怯忠粋€幽靈。
是這樣,幽靈。昨夜被安置于病房的折疊床上輾轉(zhuǎn),
隨時待命做著立即蹦起出發(fā)的姿勢,服務(wù)于另一具肉體,
——肉體與肉體,息息相關(guān)到遺忘彼此,遺忘自己。
現(xiàn)在,走出病房,這肉體需要換一個方式對付清晨的涼意。
而我對它無動于衷。
我是進入了人的慣常狀態(tài)。
肉體,這絕對的存在,依著它自己的絕對真理,
在精神無所能及處,
我對它無動于衷,
直到雙手溫和地給它披上一件絨外套。
它的感激使我瞬時感動,
它立即放松產(chǎn)生的美感使我明辨了空氣中的清晨,清晨里的人間煙火,
我?guī)缀鹾鴾I走出醫(yī)院大門。
2
人們過馬路,在綠燈時匆匆趕過十字路口。
——他們把自己安放在衣服里,自由的烏托邦,
躲在其中,肉體悄悄地自在徜徉。
一些肉體低調(diào)含蓄,本能地謙虛得羞澀,在衣服里消失自我。
更多的肉體傲然,信奉自由主義,信奉個人主義,
在偉大的時代自己解放自己,將每一塊肥肉膨脹,
從烏托邦的世界中還原出來,為自己占取存在的現(xiàn)實空間和美學(xué)空間。
我匆匆地走,偶爾驚悸不安,偶爾謙遜含蓄,偶爾傲然決絕,
匯入又析出,一具具,一具具
被制造出來的肉體們,是出于錯誤,或出于必然
3
有一個坡度,我仰著頭看前面,
寶馬X5停下來,搖晃半天開了門。
下來一群人:一個老太,兩個女人,一個六七歲男孩,一個懷中嬰兒。
男孩蹦跳進大廳,其余的人被纏住,
——被一些柔軟的織物纏住。
毛巾,包裹,挎包,絲巾,裙袂。
肉體也是軟綿綿的。軟綿綿的都是無力的,
前前后后,緩慢笨拙地流淌出來,流淌到過道上。
故意形成對比。
開車的男人該是有力的,可他并不出來,
他只讓這些柔軟無力的流淌出來,
她們先前在車內(nèi)溢滿,爾后又在車外包圍。
老弱婦孺的肉體,雄赳赳的寶馬。
道路終于讓開,
我用力踩油門沖了過去,尷尬啊,
為什么又叫我遭遇,
這真相的解說與演繹。
4
把重門梭開,晃出耀眼的濃綠色,
必須沉靜保持嚴肅認真的態(tài)度,
一、二、三、四……
一排推車上躺著待宰的羔羊,
眼睛們不明就里抬起來,——可憐的頭顱,
被簡化為數(shù)字代碼,即將按順序進入麻醉室
母親換好了手術(shù)衣,
顫巍巍聽從指揮躺上綠色推車,
白發(fā)飄搖得閃著光。
——我不能陪你了啊老媽
每個肉體只能對自己負責,
自己代表自己,
塑造,拿捏,控制,調(diào)教,享受,以及承受。
一些人把自己的肉體處理成不能理解的類型,
比如佝僂型,瑟縮型,猥瑣型,癡胖型,弓腰駝背型,卑躬屈膝型
隨隨便便,無感地行進。而瘦弱的肉體在虛弱里含蓄雋永,
保存起關(guān)于身體的歷史密碼。
這么多肉體行進,形形色色,
蜂群,蟻群……???我時時恍惚,
像被蜂蟄了一次又一次,
總是不明其來歷卻徒然焦灼。
冬青 本名李丹丹,大理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