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煙
層疊冰綃圖(南宋·馬麟)
冰綃,意為白色透明的絲綢。提到冰綃,最直接聯(lián)想到宋徽宗趙佶的《燕山亭·北行見杏花》一詞:“裁剪冰綃,打疊數(shù)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fēng)雨……”
靖康二年(1127年)四月,宋徽宗趙佶與兒子宋欽宗趙桓等一行,分乘860余輛牛車,一路恓恓惶惶,被金兵虜往北方五國城,受盡屈辱折磨。途中,宋徽宗見到盛開的杏花——真美??!那杏花仿佛能工巧匠的杰作,用潔白透明的素絲裁剪而成,如同冰綃。杏花的盛開與凋零后跌落泥潭,是帝王與俘虜雙重身份的隱喻。
近100年后,南宋畫家馬麟在創(chuàng)作《層疊冰綃圖》時,應(yīng)該沒有聯(lián)想到“靖康之恥”,更不會聯(lián)想到宋徽宗眼里凄風(fēng)苦雨中的杏花。被宋寧宗趙擴(kuò)封為畫院祗候的馬麟,心神專注,只想做好自己的分內(nèi)事——竭盡所能地將梅的晶瑩剔透之美映照在絹上。效果令人銷魂。宋寧宗的皇后楊氏對此圖傾心不已,題寫“層疊冰綃”并賦詩。
《層疊冰綃圖》畫的是綠萼梅,因花萼呈綠色得名。遠(yuǎn)觀,是白中帶綠的顏色,花瓣有一種特別的嬌柔感。
兩枝瘦削的梅從右側(cè)伸進(jìn)畫面,彼此間并無關(guān)聯(lián)。這真是一種危險的構(gòu)圖方式,一不留神,便令畫面松散,成為一堆零部件。幸好,梅的枝干遒勁,向上仰望的同時,先向下方俯視;向下延展之前,又向上方徘徊。俯仰相和。馬麟巧妙地利用了梅花枝干生長的特性。這一點,應(yīng)該是傳承了其父馬遠(yuǎn)的衣缽。馬遠(yuǎn)的代表作《月下賞梅圖》,大片留白,幾乎忽略了梅的花朵,只留下回旋折轉(zhuǎn)的枝干,與一輪圓月遠(yuǎn)近映襯,儼然一首意味綿長的詩。
馬麟擅用一種特殊的暈染技法。如用細(xì)筆勾勒梅花的花瓣,先用淡綠染出,再用白粉暈染,在白粉未及之處,則以胭脂、汁綠混合敷之。如此一來,每個花瓣都有邊緣之白與中間的胭脂汁綠兩個層次。由于萼蒂淺、枝干青,這兩枝梅清雅俏麗,靜若處子,似帶襲人的香氣。
“冰綃”的晶瑩層疊之美,會令你忘記北宋仲仁和尚的梅,忘記楊無咎的梅。這兩個人,前者是墨梅畫的鼻祖,以月下梅花的影子為靈感,始創(chuàng)墨梅畫法;后者是墨梅畫的傳承人,曾畫傳世《四梅圖》。
據(jù)說,詩人黃庭堅在南下流放的途中,偶入湖南深山,得仲仁和尚贈墨梅圖,作詩曰:“夢蝶真人貌黃槁,籬落逢花須醉倒。雅聞花光能畫梅,更乞一枝洗煩惱……”(仲仁和尚為花光寺住持,所以人稱“花光和尚”)一幅墨梅圖,清洗了黃庭堅的煩惱。后人楊無咎的《四梅圖》,也是以純粹的水墨,星星點點,畫出梅含苞、初發(fā)、盛開、將殘的過程,極盡樸素。
到了馬麟這里,少了情緒,多了技巧。他幾乎是用笨拙的執(zhí)拗勁兒去鉆研,用高超的技藝將梅花的花瓣演繹成冰綃的。在此之前,他成功地在墻角的數(shù)枝梅中折下了最為動人的兩枝。從寫實出發(fā),變?yōu)閷懺姟?/p>
(辛 夷摘自《文學(xué)報》2024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