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來我們單位送快遞,有一段時間我的快遞又比較多,一來二去地我們也算是勉強認識了。
有一次,我給高中時的老師郵寄新書,就直接打電話找他了。當我將寄件地址告訴他時,他甚是驚愕,還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我以為是他沒有聽清,就又重復(fù)了一遍,他隨即便恢復(fù)了正常神色,揚起臉憨笑。隱藏在口罩后面的笑容,在夏日的陽光下,像冬日的冰塊,帶著濕漬。他輕聲問收件人呢?當我說出李老師的名字時,他忍不住驚呼。他瞪大眼睛望著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說,原來你是給李老師寄東西。這下輪到我吃驚了。我一愣,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愕然地點頭。他看出我的驚訝,忙說,我也是李老師的學(xué)生,今年春節(jié)回去過年時,我還見過他。哦!我恍然大悟,心說怪不得,原來他竟然也是李老師的學(xué)生!那他怎么——我心里想著,便不經(jīng)意地皺皺眉頭,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他身材不高,皮膚黝黑,健壯中帶著幾分憨實。他的臉卻猛然漲得通紅,似乎是害羞,又似乎是窘迫,而且還顯得局促不安。他緩緩低下頭,猶如跌入深淵,默不作聲。我與他之間不過20 厘米的距離,但那一刻卻顯得如此遙遠,一種從未有過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涌入腦中,讓我有種窒息的感覺。我也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唐突,忙刻意地笑笑,問,您是哪一年的?
他應(yīng)是沒有想到我會主動說話。他邊低著頭出單子邊低聲說,我2001 年的。說話時他的臉仍是紅著的,而且眼睛也一直未離開手機屏幕,應(yīng)是怕出錯單子。我笑著說,我比你晚兩屆,我是2003 年的。他仍是低著頭。我就又說,這么說來我該喊你聲師兄。一聽這話,他忙抬起頭,有些慌亂地說,那可不敢。你現(xiàn)在——說話間他不自覺地往我單位門口瞄了一眼,又立刻收回眼神,方吐出“你現(xiàn)在多好”的話來。我莞爾,說,好什么啊?你也看見了,我們這兒也是整天不消停,忙里忙外的,沒什么好的,倒是你這自由多了。他沒有回話,而是將處理好的單子遞給我,讓我確認。我仔細看了看,見沒問題,便遞還給他。他又核對一遍,才收起。然后他看著我,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們是公務(wù)員。
這本是句很平常的話,此刻由他說出來,卻重如千鈞,對于我則如泰山壓頂。我心底忍不住嘆息,但臉上還是笑著。我說公務(wù)員也就掙仨瓜倆棗的,倒是聽說你們這一行可不少掙錢。聽我這么說,他頓時笑了。這應(yīng)該是他第二次笑。他這一笑,額上黃豆般大的汗珠子便齊刷刷往下落。我猛然想起父親,想起在耕地里勞作的鄉(xiāng)鄰。他們的汗珠子也是如此碩大,也是如此砸進土里。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點了點頭,一點兒都沒有否認。他說好好干一個月也能掙萬把塊錢。我很詫異。我沒想到傳聞竟然是真的。我撇著嘴用羨慕的口吻說那不挺好嗎?他嘆口氣眨眨眼睛說,你知道什么叫好好干嗎?刮風下雨,黑夜白天,等等,都不能停!我當時——最后這句話,他只說了一半,便咽了回去,聲音也突然有些哽咽。我應(yīng)能猜到他想說什么,但不承想他竟如此激動,便忙說都一樣,這年頭啊,誰都不容易!我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xù)下去,便問,你說過年時你見過李老師,那他現(xiàn)在還好嗎?說起李老師,他甚是興奮。他說,他以前整天板著臉,嚴肅得很,現(xiàn)在好多了,整日笑瞇瞇的,像換了個人。我老婆是他們村的,那天我去丈母娘家,剛好碰到他。他人也胖了,頭發(fā)也白了,活脫脫農(nóng)村小老頭兒。聽他這么說,我也禁不住樂了,笑著問他不穿西裝不打領(lǐng)帶了嗎?
穿西裝打領(lǐng)帶?他哈哈大笑說他早就戒了。我說戒了好,他早該戒了。他板著臉站在講臺上,學(xué)生都禁不住哆嗦,哪還有心思聽課?他也連忙點頭說可不是咋地!說過這話,我們就又陷入了沉默。我說師兄——不等我說出下面的話,他突然抬起頭,不敢相信地盯著我,顫顫巍巍地說,你剛才喊我……喊我?guī)熜??我說不對嗎?咱們都是李老師的學(xué)生,你比我早兩屆,我不喊你師兄難不成還喊師弟?他眼睛里分明一熱,眼圈也紅起來。他應(yīng)是不想我看見他內(nèi)心的激蕩。他點著頭,連聲說,是,是該喊師兄,是該喊師兄。
我先上去了,有需要我再給你打電話。我說過話便轉(zhuǎn)身向單位走去。他似乎說了句再見,又似乎什么都沒有說,但從那以后我們真的很久沒有再見。而那一段瘋狂接收快遞的日子,宛若狂風暴雨,也終于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我也差點兒葬身大海。至于是非曲直,現(xiàn)在想來也是塞翁失馬。人們常說平地起驚雷或者無風三尺浪,但真正的風浪,卻始終與地與水都無甚干系,而在于人心。人世間來自時代的風吹草動對于任何人來說都可能是“滅頂之災(zāi)”,何況我等普羅大眾。
等我再次見到他時已是大雪紛飛。相較于往年,北京今冬的雪算是不小的了。那天晚上我急著去學(xué)校接孩子,一出單位門口就趕忙往外跑,不承想差點兒撞上他的車。起初我不知道是他。我只看見一輛快遞電動車,在雪中如同凍僵一般。一個人影,佝僂著腰,屁股撅在車外,頭伸在車內(nèi),在雪中一動不動。等我跑過去時那人影兒恰好探出身。路太滑了,我跑得又快,為避開他,雙手便順勢杵到了他的車上。那人臉上戴著口罩,頭上戴著帽子,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佇立在風雪之中,猶如一頭越過荒原尋找獵物的黑熊。他剛想弓身道歉,但眼睛卻忽然一亮,沖我喊,師弟!是你啊!他這一嗓子,著實嚇我一跳。我忙穩(wěn)住腳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方認出他來。我說,師兄,你今兒還沒有休息?他哈哈大笑,很有些古代英雄好漢的氣概。休息?干我們這行的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休息。平時跑十單,可能都不及今天一單賺錢。他說這話時甚是神氣。我想若此刻有酒的話,他定也能喝上七八碗,不管是景陽岡,還是威虎山,應(yīng)都有膽量闖上一闖。雪嘩嘩地下,頃刻間就積滿他灰色的皮帽子。我手中的傘跟著風雪左右搖擺,頗為狼狽,大抵聊勝于無。他說,最近一直沒有看見你。你工作是不是很忙?我應(yīng)了聲,剛要說著急接孩子的事兒,卻見他猛然沖車前方喊,小霞,小霞,你快出來,我遇著我?guī)煹芰恕?/p>
我正遲疑,卻見電動車前面的簾子晃了晃,頃刻間便閃出一張臉來。這臉凍得通紅,紅得都開出花了,但那雙眼睛卻明亮得很,猶如掛在紅色的天空中的兩顆星子。她笑著說,是嗎?你還真有個師弟在政府上班??!我見她盯著我看,瞬間明白過來,便說,這是你愛人?他嘿嘿樂了,說,什么愛人?我老婆!我也被他這話逗樂了。他往我身前走了一步說,我不讓她來,她放心不下,非跟著我來不行。你說我這么大人了,有什么放心不下的?那女人轉(zhuǎn)臉瞅了他一眼,哼了聲,說,這么大雪你逞什么能?多個人多雙眼!說罷她將眼神轉(zhuǎn)向我說,讓你師弟說是不是?我忙不迭地點頭說,那是當然,今天雪大路上滑,安全第一!他沒有太過理會這茬兒,而是抬手往帽子上劃拉。帽子上厚厚的積雪“嗖”地就掉進了風里,很快就跟天上飄下來的雪融在一起。這雪花,都是一般大小,都是一般形狀,都是那么潔白,都是來自同一個天空,但它們的命運卻各有各的不同。有些掛在樹枝,供人欣賞;有些落在路上,任人踐踏。
那女人見我眼神閃爍,便立即向他瞥一眼,你還杵在那兒干啥?還不快點兒,這天啊一會兒就落黑了,人家也都要下班了。說完她轉(zhuǎn)臉沖我笑。她沒戴口罩,這么咧嘴一笑,宛若大紅布上打起的褶子,純粹而精致。她說,你也趕快回吧,路上滑小心點兒。有時間你們再聊。我知道她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的眼神也的確閃爍著一絲得意和狡猾。我忙說,嗯嗯,師兄,我今兒趕著接孩子,咱們回頭再說,你們也慢點兒開車!說過話我就匆匆離去,很快彌漫在風雪中。接下來他肯定少不了要被媳婦數(shù)落一番。他那個媳婦別看人長得憨,但心里可透亮得很。
冬天過后,未必是春天,也可能仍然是冬天。事實上那真是個漫長的冬季。雪花肆無忌憚地將桃花一片一片地剝落。春天都被嚇著了,它對人世望而卻步。孩子們卻著實高興壞了,在桃花繽紛中打雪仗,這種荒誕而美好的畫面,會定格成他們永久的回憶。當然,我們都還是不能大口地呼吸,日子還是得謹小慎微地過著。各地時不時傳過來的言論夾帶著遠方的炮火,在這個陰冷的春季中肆意流淌。我也時常感嘆“命運”這個被反復(fù)咀嚼過的詞匯,卻總也想不明白這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好在這么多年我早習慣忘卻。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固然要忘,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更要忘,而且是忘得越快越好,越干凈越好。其實對于世人而言又能有多少“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都不過是在日出與日落的夾縫中勉強活著。我更是沒有工夫記住他。春節(jié)前我在醫(yī)院住十來日,見識了生死,更見識了生不如死。這個冬春我宛若重新活過,內(nèi)心的沉浮比三十多年的疊加更為明顯。我甚至一度覺得我的人雖然活了,但心卻枯了,筆也銹了。魯迅先生敢于品嘗“非人間的悲哀”,敢于詛咒“吃人”的歷史,而我無疑是軟弱的。我只能在漫長的雪夜里,默默地祈禱著光亮和黎明。
我已經(jīng)把他忘記,直到前幾日再次遇到他。這些天我心里又泛起泡沫。我并非懼怕流言蜚語,但有些所謂的言論實在是荒謬至極。我曾經(jīng)想過遠離,可能到哪兒呢?中國早沒田園,終南山中那些所謂的文人雅士不過是自娛自樂。所幸,我再次遇到他。他的眼睛猶如土地,讓我感覺踏實。那天,天陰沉沉的,風中飄蕩著層層寒意。我一出門就看見他了,雖然驚喜,但見他正在忙著派單就沒有走過去。我凝望著路邊瑟瑟發(fā)抖的桃花,想著昨日溫煦的春光。直到他忙完我方走近說,師兄,好久不見!他看是我,便笑呵呵地說,是啊,有日子沒見了。我剛從老家過來,現(xiàn)在回北京不容易,管得嚴。他見我點頭就又問,你春節(jié)回去了嗎?我搖頭說,我都四年沒有回去了。他聽了連連嘆氣,大抵是想安慰我,但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笑了笑問,這次見到李老師了嗎?他很干脆地說,沒有!我好像有些失望,便不知道該說什么了,氣氛頓時有些尷尬,好像該說的都已經(jīng)說完,已經(jīng)沒什么可說了。不論承認與否,我與他之間的隔閡在見第一面的那刻就注定了,現(xiàn)在只是再次放大而已。
你老婆呢?我隨口問起。說起那個精明的女人,我心里頓時就飄起大雪。他說在老家呢。今年沒來。我說怎么沒來?他說,孩子大了,爺爺奶奶管不住。他們整天看手機,不知道學(xué)習。你看我這——他嘆口氣,接著說,我就吃了沒好好學(xué)習的虧,不能讓他們再吃這虧,就讓她在家?guī)Ш⒆恿恕N疫吢犨咟c頭。然后他便沖我嘿嘿一笑,頗為羞赧地說,你先忙吧。看來他媳婦的那頓說教還是有效果的。我輕聲說,行,師兄,咱們找時間再聊。然而時間是找不來的。接下來的幾日我也經(jīng)常看見他,但更多的是點頭,或者相視一笑,然后就擦肩而過。他又變成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快遞員,我也變成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這不是成長,而是蛻變。蝌蚪與青蛙,很難說誰是誰的進化。但無論如何,我們終于都不再認識自己。
他還是每日都來單位大門前接送快遞,我還是每日都從單位大門口經(jīng)過。日子波瀾不驚。各種新聞與舊聞也在所難免地交織在一起,甚至那些與生死有關(guān)的戰(zhàn)爭都淡化了許多,或許在明天就會被全部遺忘。不變的是戴在臉上的口罩和隨時隨地彈起的信息。我們在同一時空中過著各自的生活,對于很多事情自然都會選擇同樣的方式。生活,生活,無論是誰,總得先活著。
現(xiàn)在我與他的見面愈發(fā)簡單,簡單到相視一笑都可省略。隨著三月的那場大雪消融而盡,我們的緣分消散殆盡。我忽然想起那天他挺立在風雪中的樣子,真的就是一頭饑餓的黑熊。我也是。
美術(shù)插圖:吳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