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葉圣陶

葉圣陶是中國文藝界、教育界的老前輩，他為人敦厚，彬彬有禮。詩人臧克家曾這樣評價他：“溫、良、恭、儉、讓這五個大字是做人的一種美德，我覺得葉老先生身上兼而有之?！毕旅妫屛覀冏呓~圣陶，去領(lǐng)略其不一樣的人格魅力。

我所見的葉圣陶

◎朱自清

第一次與圣陶見面是在民國十年的秋天。

我看出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里聽著。他卻并不是喜歡孤獨(dú)，他似乎老是那么有味地聽著。至于與人獨(dú)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

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刊，上面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里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dāng)他和我同時發(fā)現(xiàn)這件事時，他只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他去末哉，由他去末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yàn)槲抑浪魑氖遣涣舾宓?。他的和易出于天性，并非閱歷世故，矯揉造作而成。

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xué)校當(dāng)局要我約圣陶去。圣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游西湖，不管這是冬天?！彼麃砹?，教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shí)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里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的天真，也像小孩子的離不開家里人，必須離開家里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dú)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dú)住一屋的，卻愿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只喝喝酒。在校時各據(jù)一桌，我只預(yù)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xué)校當(dāng)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么？等一天吧?！焙髞硎冀K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來的真快呵?！蹦瞧乃囆g(shù)很巧，誰想他只是片刻的構(gòu)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只有三五個涂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赐?，他立即封寄《小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p>

十六年一月，我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和我餞行，圣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fā)議論；他照例地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默著。圣陶不是個浪漫的人，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么；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么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圣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但起居還依著鄉(xiāng)居的日子；早七點(diǎn)起，晚九點(diǎn)睡。有一回我九點(diǎn)十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guān)好了門。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圣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毕肫饋碚媸遣恢鯓痈兄x才好。

第二天我便上船走了，一眨眼三年半，沒有上南方去。信也很少，卻全是我的懶。我只能從圣陶的小說里看由他心境的遷變；這個我要留在一文中說。

（選自《背影》，有刪改）

◆思考

1.作者為什么說葉圣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請結(jié)合選文內(nèi)容進(jìn)行分析。

2.為什么本文的標(biāo)題是“我所見的葉圣陶”，而不是“我所知道的葉圣陶”？請談?wù)勀愕睦斫狻?/p>

我的祖父葉圣陶

◎葉兆言

在紀(jì)念祖父誕辰一百周年時，我有一點(diǎn)想不明白，那就是人們?yōu)槭裁纯偸菍φ麛?shù)特別感興趣，莫名其妙，就成了習(xí)慣。記得祖父在世時，對生日似乎很看重，一家老小，都盼過節(jié)似的惦記著祖父的生日。

有時候，祖父的生日慶祝安排在陽歷的那一天；有時候，卻是陰歷，關(guān)鍵是看大家的方便，最好是一個休息天，反正靈活機(jī)動，哪個日子好，就選哪一天。祖父很喜歡過生日，喜歡那個熱鬧。有一年，陽歷和陰歷的這一天，都適合過生日，他老人家便孩子氣地宣布：兩個生日都過。想一想也簡單，一個老人樂意過生日，原因就是平時太寂寞。老人永遠(yuǎn)是寂寞的，尤其是一個高壽的老人。

祖父是最會派遣寂寞、最能享受寂寞的智者。

我侄女兒的小學(xué)要給解放軍寫慰問信，沒人會寫毛筆字，于是自告奮勇帶回來，讓祖父給她寫。同樣，父親想要什么內(nèi)部資料，想要那些一時不易到手的馬列著作，只要告訴祖父，祖父便會一絲不茍地抄了，郵來。有一段時間，問祖父討字留作紀(jì)念的人，漸漸多起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祖父就挨個地寫。唐詩，宋詞，一張張地寫了，寄出去，直到寫煩了，人也太老了，寫不動為止。

我記得常常陪祖父去四站路以外的王伯祥老人處。這是一位比祖父年齡更大的老人，他們從小學(xué)時代就是好朋友，風(fēng)風(fēng)雨雨，已經(jīng)有了幾十年的友誼。難能可貴的是，祖父堅持每星期都坐著公共汽車去看望老朋友。祖父訂了一份大字版《參考消息》，王伯祥老師也喜歡看，于是祖父便把自己訂的報帶去給他看。每次見面兩個多小時，一方是鄭重其事地還報紙，另一方畢恭畢敬地將新的報紙遞過去，然后就喝茶聊天。說什么從來不重要，話語投機(jī)，酒逢知己，關(guān)鍵是看這一點(diǎn)。

祖父平時很喜歡和我對話，他常常表揚(yáng)我，說我小小年紀(jì)知道的事不少。我記得他總是鼓勵我多說話，說講什么不重要，人有趣了，說什么話都會有趣。早在我還是一個無知的中學(xué)生時，我就是一個善于和老人對話的人。我曾經(jīng)真的覺得，自己知道的事多，肚子里學(xué)問大。后來才知道，那是因?yàn)槔先说募拍?/p>

祖父還教我做對子。后來我開始寫小說，把發(fā)表的小說寄給祖父。祖父回信說，寫得不錯。祖父并不曾有意識地要培養(yǎng)我成為一個作家。真正要談起文學(xué)的啟蒙，我的堂哥對我的影響要遠(yuǎn)大于我的父親，更大于我的祖父。如果說，當(dāng)作家和家學(xué)有什么關(guān)系的話，那就是家中無處不在的書，以及父親和祖父的讀書習(xí)慣。

祖父即使到了八十歲，還每天在寫字桌前坐八個小時，在那里寫信看書。家里的東西通常擺放很整齊，但祖父的書桌上卻經(jīng)常堆滿書和紙。他的那雙手因常年寫作，手指骨節(jié)分明，青筋畢露；他的腰也因年老變得佝僂了，他倚著椅背，但還是能透出一種堅定。祖父的一言一行使我明白，寫作其實(shí)非常簡單，就是要坐在那里堅持寫。一個作家寫得怎么樣是一回事兒，不間斷地寫更重要。只有寫出來，一切才有可能。

老人最害怕告別。送君千里，終有一別。祖父晚年時，每次和他分手告別，大家心里都特別難受。于是大家就不說話，在房間里耗著。他坐在寫字桌前寫日記，我站在一邊，隨手撈起一張報紙，胡亂看下去。那時候，要說話也是一些和分別無關(guān)的話題，想到哪里是哪里，海闊天空，就這樣靜靜地享受寂寞。不得不承認(rèn)，我在老人的寂寞中學(xué)到了許多東西，明白了許多珍貴的情感。只有當(dāng)它們真正逝去時，我們才會感受到它們的珍貴。

◆思考

1.選文圍繞“祖父是最會排遣寂寞、最能享受寂寞的智者”一句寫了哪些事情？請結(jié)合全文內(nèi)容分條概括。

2.作者是如何塑造祖父的形象的？請結(jié)合原文作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