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三色堇

林彥

我的抽屜里放著一支筆，樣子不像筆，紫檀木做的，鑲了銀灰色的筆尖，線條簡約精致，仿佛一顆胖胖的子彈。買這支筆交給我的小男孩兒拍著胸脯保證：“它不需要加墨水，可以寫一百萬個字！不信，您就看吧！”

男孩兒名叫凱文——有點像外國名字，他還有個表妹，跟他同齡，11歲，名叫朱里，聽起來也像是外國的。其實，他們兩個都是土生土長的武漢小孩兒。楊凱文長著一個翹翹的小鼻子，鼻子上有幾?；顫娍蓯鄣男∪赴?，開顏一笑，星光燦爛，不由得令我想起卡通里的人物。

凱文是我的學(xué)生。2017年前后，我在一家圖書館講閱讀和創(chuàng)意作文課程，凱文和朱里常來聽課。據(jù)凱文媽媽講，開始凱文不愿意來，每次都是連哄帶騙，用盡了“手段”才能讓他來聽課。凱文的媽媽是大學(xué)副教授，但是教不了自己的孩子，她對我說：“林老師，你講課還能讓他坐下來?！?/p>

也就是能坐下來而已。凱文極其好動，明明坐在第二排，胳膊卻甩在第三排。腳尖在第一排，頭還能歪到一邊，對著鄰座的同學(xué)吐泡泡。沒辦法，只能停下來，把他的各種“零件”收拾好，固定在一個地方。就算這樣，手還在動——估計他就是睡著了，手也能自行其是，到處涂涂畫畫。稍加辨認(rèn)，會發(fā)現(xiàn)他畫得還不錯，“貓”這個字就是活脫脫的一只貓，有頭有爪，有表情和胡子，而且是一筆畫成的。他還會用1到9這幾個數(shù)字拼成自己的頭像，代替簽名。

我告訴凱文：“有一位作家跟你一樣，簽名的時候也是畫個長胡子的娃娃。”

“誰？”凱文來了精神。

下次課，我給凱文帶去了《一百個中國孩子的夢》，扉頁上有董宏猷老師的簽名——長了胡子的大頭娃娃。

凱文很興奮，照著這個簽名描了一堆娃娃頭，用掉了半個寫字本。書里的故事，他拿回去讀了。好在沒有白讀，語文老師布置家庭作業(yè)，寫《美好時光》，他寫周末爸爸在拉琴，仿照這本書里《活潑潑的琴聲》，把樂曲形容成一串小蝌蚪。小提琴的四根弦就是四條小溪流，小蝌蚪們從“E弦”游進(jìn)“A弦”，長出了腳，變成小青蛙。

老師看了相當(dāng)滿意，夸獎他有想象力，給了一個滿分。

凱文媽媽把書還給我，臉上的歡喜藏也藏不住，她希望我找個機(jī)會，讓凱文見見寫書的大胡子叔叔。

這好辦，我對凱文的媽媽說：“機(jī)會總是有的，會找上門來的?！?/p>

我知道大胡子會找我。

一年里總有七八回，董宏猷老師會在微信里喊我，要選編什么書，讓我發(fā)送一篇文章過去；或者成立了閱讀促進(jìn)會，通知我去開會；又或者什么活動都沒有，夜半時分他寫完了作品，也許還喝了點兒小酒，欣欣然在圈子里推送一首歌曲，祝大家晚安。

早在20世紀(jì)80年代末，董宏猷老師就是這樣跟我打招呼的。那時，我還是一個中學(xué)生，在收音機(jī)里聽到一段人物訪談，一個圓潤好聽的聲音在說：“大家好，我是作家董宏猷，一個給孩子們寫書的人。”說著說著，他在遙遠(yuǎn)的地方唱起歌來：“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

因為這個聲音，我記住了一個名字，并且在新華書店里買了一本他的小說集《湖畔靜悄悄》。他的照片印在扉頁上，戴著眼鏡，臉龐圓潤，有擋不住的書卷氣。等到掀過這一頁照片，真正站在他面前，差不多是十四年以后了。他留了飄逸的長胡子，笑著對我說：“總算見面了，很好?！?/p>

見面不久，在餐桌上，他果然又唱歌了：“讓我們蕩起雙槳……”蕩著蕩著，就打著節(jié)拍，指揮大家一起唱。

他的愛好也如同這歌聲，自由奔放，什么都喜歡。寫作、攝影、書法，乃至詩、酒、茶，樣樣拿得起來，出手就見光芒。他寫《森林筆記》，插圖是親自跑到深山里拍攝的。江城的茶社、書店、美術(shù)館，好多地方都能見到他留下的墨寶，字體樸拙、天真，外加一點點世故的圓融。他是有求必應(yīng)的，有一次寫完字，隨口說：“我的字值兩分錢！”語氣里流露出得意。旁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不解釋。我懷疑這個典故出自《沈從文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因為沈先生說自己的毛筆字只值三分錢，所以董老師很自覺，在這個基礎(chǔ)上減了一分。

他大概也很得意自己的胡子。作家蕭袤有一陣留有短短的胡子，董老師給他畫了一張長了胡子的臉，題曰：“董非董，蕭非蕭，非董非蕭，均美毛也！”

忽忽到了2010年，董老師年屆花甲。我和黃春華、劉春霞老師請他在酒館小聚，聊表慶祝。離席前，他微有酒意，左右張望著，似有迷路的感覺：“我怎么就六十歲了？太快了，過得太快了，我還是要抓緊時間，再寫一百萬字……”

這一百萬字，他寫了好些年。在武漢、在北京，在咖啡館、在候機(jī)大廳，默默地寫，如他經(jīng)常說的，冷水泡茶慢慢濃。有一年，我和舒輝波在印象桃源農(nóng)莊見到他，他指著窗前一個書桌說：“就在這個地方，創(chuàng)作了五十萬字的《一百個孩子的中國夢》，寫完之后，眼前的世界茫茫一片，當(dāng)時天地清冷，只有胸前這一點是熱的?！?/p>

他六十歲以后完成的這一百萬字，我用了兩年多時間才讀完。包括《一百個孩子的中國夢》，也包括《牧歌》 《野娃子》《故宮一千零一夜》《虎伢子》和《金嗩吶》等作品。

凱文見到大胡子叔叔是在江漢路新華書店。

書店要設(shè)立“長江的孩子”圖書專柜。這套叢書是董老師主編的，包括我的一本小說集。董老師通知我參加專柜揭牌儀式，我順便也通知了凱文。

揭牌、致辭、講座，這幾個程序結(jié)束后，來到了讀者提問環(huán)節(jié)。我看見凱文第一個舉手：“大胡子叔叔，您為什么要留胡子呢？”

這個問題，董老師大概回答過很多次，他有自己的說法：“就是為了方便讀者，讓你們能在一萬個人里面認(rèn)出我。大胡子是標(biāo)簽，有標(biāo)簽就忘不掉，對不對？”

到這里，只要說對，再鼓個掌就完美了?？墒莿P文怎么可能這樣乖乖的呢？他說：“我想要這個標(biāo)簽，您能送一根胡子給我嗎？”

凱文媽媽的臉色都變了，慌忙扯他的袖子。

董老師還是笑，他停頓了一下，輕輕揪掉一根胡子，走過去遞給凱文?！鞍阉N到花盆里，說不定能長出一個大胡子叔叔?！?/p>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

到了暑假，凱文的爸爸計劃去澳洲講學(xué)，為期兩年，凱文和媽媽也要過去。臨走前，他遞給我一個小盒子，是知合文創(chuàng)的永恒筆，筆尖以合金材料制成，可無限使用。他收了大胡子叔叔的禮物，托我把這支筆轉(zhuǎn)交給董老師，表達(dá)謝意。

這支筆被我擱在抽屜里，一直沒有送出去。同在一個城市，彼此都在路上奔忙，見面的時機(jī)并不多。這期間，董老師在卓爾書店開影像作品展，邀我去觀展，我臨時有事兒，沒能赴會。

快過年了，忽然收到凱文的郵件。他發(fā)來一張圖片，我仔細(xì)一看：窗臺上，一個大陶盆里長著幾叢小花兒，黃色的花蕊，三塊黑色斑點，模糊地組成一張臉，像娃娃頭，也像有胡子的貓咪。

這是野生的三色堇，俗稱貓臉花或者蝴蝶花，一般在四月盛開，怎么會在過年的時節(jié)長出來？

再一想，沒錯，南半球此時正是初夏。

凱文在郵件里說：“告訴大胡子叔叔，我把他的胡子種到了花盆里，真的開花了！這花真的有胡子，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坐在電腦前，我?guī)缀跄芮埔姸蠋煹臉幼印?，哈哈笑著，帶有一絲俏皮的得意：“我沒有騙你吧？對不對？大胡子是可以種出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