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道勤
一
多日的秋雨,使得草木格外繁茂。瘋長的草木,將廟溝遺址生態(tài)文化公園入口的青石小徑,擠得更加骨感。我沿著狹仄瘦長的石徑,走進公園,走進草木深處。
白蠟、銀杏、水杉、山楂、婆婆納、野菊、飛蓬、馬唐……經(jīng)過雨水的浣洗,更顯得水靈、瑩潤。尤其是那一排排挺拔俊朗的水杉,葉如對羽,枝似流蘇,搖曳著滿目翠意。
四下闃寂,偶有微風。風中,草木的清氣與雨水的潤氣,相互裹挾、擾動。深呼淺吸間,它們抵至肺腑,也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
面前,豎著一方展板。正面繪著公園平面布局圖,煮器文化廣場、盛器文化廣場、漢缸展示區(qū)、周代生活展示區(qū)、考古體驗區(qū)等景點,宛如粒粒珍珠鑲嵌在一方綠玉盤上。背面是一段文字:“廟溝遺址,系仰韶文化時期一處陶器生產(chǎn)作坊遺存。2020年在原地規(guī)劃建設的生態(tài)遺址公園,占地97畝,集遺址保護、文化科普、生態(tài)修復、生活休閑于一體……”
二
公園面積不大,立于展板前,無須挪步,便可望見前方“煮器文化廣場”上高高矗立的四尊陶器模型—鬲、鼎、釜、甑。
走近,仰觀。模型高近一米,約是實物的四五倍大。體積放大的同時,也放大了器物的優(yōu)點。它們與實物相比,器型更顯粗獷、質樸,紋飾更顯靈動、美觀。
我不禁后退了兩步,似乎此時的器皿中正煮著肉塊。因為在我的耳畔,噼里啪啦的燒柴聲、咕嘟咕嘟的水沸聲,越發(fā)清晰。
我仿佛已聞到一縷又一縷的鮮香。以水為介質,以火為熱源,煮制或蒸制的烹飪方式,更好地保留了食材本身的風味和口感,從而在中國人味覺表達中形成一個獨有的詞匯—鮮。
火,引出了食物的“香”,也引出了泥土的“香”。
煮器模型背后,是一面浮雕,記錄著彩陶的制作場景:備土—制坯—陰干—成型—繪彩—燒制。一群先民正在陶器作坊中忙碌著,每一步都是那么精心和用心。
最為傳神的,是那一雙雙匠人的眼睛?!抖Y記·月令》有云:“陶器必良,火齊必得?!苯?jīng)過1000多攝氏度的高溫燒制,終于等到開窯的那一刻。烈火,使尋常的泥土塑了形,著了色,有了生命和靈魄。捧著彩陶,殘留的窯溫由雙手而傳至全身,匠人的目光也越發(fā)溫暖、明亮。這一束束明亮的目光照亮了低矮的工棚,照亮了精致的陶器,也照亮了浮雕前的我。
三
葳蕤繁茂的草木,幾欲使我迷失方向。由煮器文化廣場前行,來到一座土丘前。拾級而上,向上,再向上。直至登頂,我方才突破草木的重圍,分清了東南西北,心才稍安。
丘頂,長著一棵粗壯的泡桐。我蹲下身子,撫摸著樹根下的青草、野花,以及泥土。我知道,在這片潮濕的泥土下,塵封著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火熱的陶窯,以及蓬勃的草木……
層層累積的泥土,如同一張張記載著歷史典籍的書頁。遺憾的是,現(xiàn)在我們只能看到它最初的幾頁。即使是這最初的幾頁,也有些被折疊著,無法識讀出上面的文字。
我也曾在網(wǎng)上檢索過關于廟溝遺址的信息,但實在有限。資料顯示,在廟溝村北,南北長700米,東西寬250米的范圍內(nèi),發(fā)現(xiàn)有西周早期的灰坑,“遺址北部一處廢棄的取土坑暴露的斷崖剖面發(fā)現(xiàn)有文化層分布,紅褐土夾有少量的草木灰和炭粒,土質較硬,包含物較為豐富,主要為陶片。所見遺物以陶鬲、陶盆、板瓦居多”。
西周、灰坑、土層、炭粒、陶片……每一個關鍵詞,以及其所攜帶的信息,也可以讓我們生發(fā)出無盡的遐想。
也許,設計者為了向來訪者提供更多的信息,別出心裁地規(guī)劃出一個“考古體驗區(qū)”。長方形的探方、半埋在沙土中的仿制陶器,營造出一處“考古現(xiàn)場”。而密布的土坑、交錯的腳印,也說明不久前曾有人在此處考“古”。
四
陶器的出現(xiàn),使得人類文明由舊石器時期跨入了新石器時期。
中華大地上的第一件陶器是如何產(chǎn)生的,又產(chǎn)自何處?至今,史學界尚無定論。目前公認的說法是,中國最早的陶器距今約9000年,出自河南新鄭的裴李崗遺址。
從裴李崗遺址,到大河村遺址,再到廟溝遺址所處的西周,陶器的用途已然廣泛。炊器—鼎、鬲、罐、甑;飲器—爵、瓠、尊、斛;食器—豆、篡、三足盤、缽;盛器—盆、甕、缸、罍。在遺址公園的盛器文化廣場中央,就立著一只仿制的陶缸。
經(jīng)過雨水的沖刷,灰褐色的缸體更顯深沉,缸壁上刻畫的花紋也更加富有美感,生動而鮮活。缸口,是首尾相接的云雷紋,從中心出發(fā),一根單線連續(xù)的回旋纏繞,繪成一朵又一朵飄逸的云;缸腹,是標志性的彩陶“花瓣紋”,半弧形、圓點、勾葉組成的彩紋,曲回勾連,簡潔粗獷中又不失姿彩盎然。
一塊塊紋色,或深或淺,或濃或淡。一根根線條,或粗或細,或直或曲。我弓著身,伸手撫摸著這些線條,似乎撫摸著陶缸的筋絡血管,摸到了它的脈動。摸著這些線條,我更加理解了作家蔣勛在《美的曙光》中寫過的一段文字:“讀藝術史,我喜歡上古的一段,喜歡那初露曙光時,初民單純的創(chuàng)造。單純,卻是一切的開始。”
五
大河村、雙槐樹、二里崗、秦王寨、漢王城、蘆村河、白寨、馬莊、孫坡、三十里鋪……
作為中華文明的重要發(fā)祥地,鄭州的角角落落散布著200多處遺址。它們就像一片片精美的彩陶,掩埋在深深淺淺的泥土中,安靜且安然。
今天,依托大大小小的考古遺址又建成了多個生態(tài)遺址公園。這處的廟溝遺址公園便是其中之一。
在這里,古與今,新與舊,死與生,動與靜,來與往,相互交疊融合。公園向北500余米,是“一泓碧波向北京”的南水北調渠;向西500余米,是被譽為千年商都“水脈與文脈并流”的須水河;向南500余米,是開通尚不足一年的地鐵6號線;向東500余米,是車流涌動的西四環(huán)高架橋。
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聲,車輪駛過路面的摩擦聲,不絕于耳。這是車輛疾馳的聲音,是時間流淌的聲音,也是風的聲音。由東向西的風,吹向了歷史和時間的深處。在風的吹動下,草木在生長,城市在生長,樓群在生長。一棟棟寫字樓,一排排居民樓,生長在公園的四側,如一根根圍護著這方靜謐綠色的籬笆墻。
時近傍晚,西方的天空燃起片片橘紅色的云霞。我沿著外圍環(huán)路向外走,沿途遇到絡繹不絕的游人,他們或是步履閑適的老人,或是抱著幼子的婦人,或是騎著單車的少年。走近出口時,一位跑步健身的中年男人迎面而來,經(jīng)過身旁時,卷起一縷細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