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依婷
姑蘇的酒,醉人。那是一個秋日的下午,因中午貪嘴,多品了兩勺酒釀,于是一整個下午都躺在太師椅上。這種暖洋洋的感覺,直到現(xiàn)在還充溢著我的身心。兩三點楓林紅,四五聲歸雁音,拱起的石板橋在夕陽下十分高大,青石板上的青苔卻躲著陽光長得郁郁蔥蔥,秋日的小鎮(zhèn)浸潤在蜜酒般的桂花味中。門外車馬疾馳,院內(nèi)的我卻悠閑地放空思緒。長大了,離開家鄉(xiāng)了,才知道很多時候生活是不盡如人意的,故鄉(xiāng)一直在包容著我。而我,在一次次迂回曲折中長大,是否也用得上“焉知非福”?反正我是無法再想了,眼淚會止不住的。
醉著,真是一種太美的狀態(tài)了。清醒的時候太多了,多到我都無法區(qū)分現(xiàn)實和夢境。冷酷的數(shù)字、淡漠的人情,以及手足無措的我,仿佛戴上面具就能堅強(qiáng),現(xiàn)實中卻無處躲藏。其實不清醒,也是一種清醒。做不到迎合世界,那只能以一種微醺的態(tài)度去鄙夷這個世界的陰霾。再來一口酒,讓熱烈在我的身體中消失殆盡。
成年人的生活,哪有容易。感慨時間流逝,感悟人間真情,到最后,只有冰冷的酒精滑過空空的肚腸才能讓我找到真實。酒精,是美妙的繆斯,我用她想去見一見那個下午,庭院寂寂,陽光爛漫。
我的靈感一半在故鄉(xiāng),一半?yún)s分給了自己。我越是渴望,越是放蕩,就越是感覺不到快樂。酒精給予人們原始的、野性的快樂。少年從不需要用酒精麻痹自己,但一過那個年歲,你會想家的,對家鄉(xiāng)的念想將酒精當(dāng)作了自己的寄托。我真的是在飲酒嗎?飲的是古人的悵惘,飲的是今人的離愁。
我們那個小鎮(zhèn)有喝早酒的風(fēng)俗。一般是早五點就散場的酒局,入局者多半是本地退休的老年人。這種酒局多藏在老巷子里面,煙熏色的玻璃門,燒得發(fā)紅的煤爐,在冬三月的寒冷中帶給人以白色蒸汽的溫暖。阿公習(xí)慣自己的“沙洲優(yōu)黃”,去店里熱一下,再弄盤炸花生。酒館的老板叫林春風(fēng),是阿公的師兄,他們十七八歲的時候就一起在岳記酒莊做學(xué)徒。后來,阿公做了鍋爐工,林春生開了個小酒館,賣自家釀的白酒,就在鎮(zhèn)政府對面,夾在國營大飯店和國營豆腐廠之間。后來,三棉廠私有了,國營大飯店關(guān)門了,豆腐張離開了豆腐廠自己單干。林春生的酒館還在那兒。
阿公和林春生一樣,年輕時學(xué)的好手藝還沒忘,抱負(fù)卻忘了個一干二凈。阿公是早酒局里散得最晚的那一個,他和林春生有喝不完的酒,周圍的人群都散了,清冷的店里,他們總坐在離煤爐最遠(yuǎn)的那一桌。他們無聲地喝著,一杯又一杯。“要是當(dāng)年”之類的話一次也沒出現(xiàn)過,可我卻在其他酒客的閑聊中知道了。林春生的老婆是我奶奶的妹妹(林春生和我阿公其實是連襟),他們只有一個兒子。那年春天,林春生的兒子和我爸在水庫邊玩兒,我爸一腳踩空掉了進(jìn)去,林春生的兒子跳下去救他,再沒上來。江南煙雨蒙蒙,正是白酒出壇的好時節(jié),林春生卻關(guān)了店門。那天,他的兒子本可以上來的,只是他自己和我阿公在一壇藏了三年的老白酒上折了腰。
林春生砸了自家林記酒莊的招牌,把所有釀酒的家伙都賣給收廢品的,他說他恨酒??晌抑溃⒐仓?,林春生的釀酒家伙全在我家里藏著呢!過“五七”的時候,阿公拿著“沙洲優(yōu)黃”敲開了林春生的酒館。林春生的酒館還在那兒,阿公卻連著抱上了孫女、外孫女。他還是喜歡去喝酒,只不過身邊多了一個我。酒館里滿是黃酒溫過后的苦澀,我努力扒拉著碗里的餛飩,沉浸在鮮香中,卻渾然不知在小口小口呷酒的大人們的苦惱。黃酒是苦的,但大人們最喜歡這種苦澀。我不是大人,所以我討厭沒有邊界感的阿公在我的餛飩湯里滴兩滴黃酒。童年的記憶隨著早酒館里的煙霧,冉冉上升。現(xiàn)在我明白了,喝早酒的阿公阿婆和被帶過去的男孩女孩,心中都有一絲痛苦。年輕人、中年人是無法融進(jìn)早酒館的氛圍中去的。他們忙著賺錢,忙著將時間換成黃金??烧l又知道,那一杯杯黃酒中蘊含著多少深情與不甘。只是苦苦的黃酒,讓人心醉。
人生久苦,難全,難留,難過。全不了闔家欣喜,留不住似水年華,過不去千難萬險。過往的苦楚都混在酒里了,我醉了,君醉否?
人生百苦,唯酒可解。醉酒,是一種快樂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