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再一次寫起我的母親,盡管之前我寫過無數(shù)次。但我可以確定,如果有一天我再也寫不出關(guān)于母親的文字,那一定是我的寫作道路已成窮途。那時,我的故鄉(xiāng)匡沖將被世界所遺忘,一片荒蕪,就像《三體》中的太陽系的結(jié)局,空間維度由三維降至二維。一張沒有厚度的圖畫,殘存在少數(shù)人的記憶中。
沒有人知道匡沖的過去。是誰第一個來到這條綿延十里的山谷?是誰最先在此安家落戶,燃起第一縷炊煙?那些匡氏的后人最終散落到什么地方?無人知曉。我只知道1954年的某一天,在我的姥姥姥爺雙雙辭世后,虛齡十四歲的母親有了一個算不得榮光的身份——童養(yǎng)媳(匡沖稱之為“童媳婦”)。她因這個身份從此被匡沖蒼茫的群山和艱辛的生活囚禁一生。直至晚年,她因腦梗癱瘓在床,不得不去往霍山縣城由兄嫂照顧,這才不得已被動掙脫另一個身份——“群山的囚徒”。
時間回到了七十年前。祭拜過父母的墳?zāi)?,和孤兒院里的兩個弟弟揮淚道別后,我的母親獨自踏上去往匡沖的路途,開始未知的人生旅程。身后,最小的弟弟王壽寶抽泣著喊道,二姐,你什么時候回來啊……
母親多次描述過那個場景。她說,那時,你大舅八歲,小舅六歲。時至今日,大舅和小舅早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正月初五那天,老哥倆騎著一輛破舊的電動車,從他們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地方——那個叫“黃泥坎”的小村莊,趕往縣城看望他們的二姐。臨別時,姐弟三人泣不成聲,小舅握住母親的手,說,二姐,你是一輩子沒享到福啊。
床上這個頭發(fā)蒼白、骨瘦如柴的老人,比生病前更矮小了。她躺在床上,時常犯起糊涂。她時常自言自語,說,虧就虧在自己是個“童媳婦”,沒念成書,不識字。我相信如果母親有機會讀書,她一定有不一樣的人生。盡管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但在年輕時,她學(xué)唱戲,大段大段的戲文,師傅只在當(dāng)天晚上教三遍,第二天母親便要倉促上臺表演。但她總能一字不差,比那些讀過書的人記得還牢。我們兄弟姐妹六人,都或多或少地遺傳了母親的聰慧和藝術(shù)感覺。七十多歲時,母親仍能演唱整本的廬劇《休丁香》或黃梅戲《打豬草》。也許是身材矮小的緣故,母親大多在戲里扮演丫鬟等配角,她有次說,本來安排她演一次祝英臺,但演出那天她得了急性腸胃炎,看來就沒有演小姐的命——沒當(dāng)成女主角成了母親一輩子的遺憾。
無數(shù)個煤油燈搖曳的夜晚,年少的我在屋內(nèi)溫書,也曾因背不掉課文而垂頭喪氣。母親告訴我,她當(dāng)年背臺詞的時候,睡覺之前總是要在心里回憶一遍背過的內(nèi)容再入睡,早晨醒來躺床上再默念一遍,就能記住了。我一直以來用這種方法加強記憶,時至今日,我仍能流利地背出很多喜歡的篇章。母親帶我去兩條河流交匯的地方看戲的場景一次次浮現(xiàn),那個場景寂靜、緩慢,逐漸變得陌生——現(xiàn)在母親只能在電視里看戲了。母親認(rèn)為電視里的戲沒有看頭,沒有在汽燈邊撲棱翅膀的蛾子,空氣中沒有戲的酸甜苦辣,還叫戲嗎?
上小學(xué)時,母親曾讓我教她認(rèn)字,她最想認(rèn)識的字,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龍門沖”“獨山”和“霍山”。她想在人潮洶涌的街頭,辨認(rèn)出開往以上幾個地點的班車。“龍門沖”是匡沖所在的鄉(xiāng),她有時要去那條扁擔(dān)長的街道賣嫩綠的豇豆和紅燈籠一般的辣椒——她一直引以為傲的是她的菜園,比匡沖所有的人都興得好。賣菜換來的錢她要扯二尺布,給我做條新汗衫。如果要賣兩只老母雞,那一定是家里遇到難處了——是為我的學(xué)費,還是準(zhǔn)備紅白喜事的禮金?“獨山”是個大鎮(zhèn),家里辦大事的時候,采購物品得在那里。母親說,獨山真熱鬧啊,買不到的東西可以從獨山買到,賣不掉的東西可以在獨山賣掉。記得有一次,母親挪著小腳,擔(dān)著近百斤的“草簾兒”(一種用塑料繩編織的茅草簾子),換回我的三角板、量角器和圓規(guī)——我為自己一直沒把數(shù)學(xué)學(xué)好而汗顏,確實愧對母親。但也不完全怪我,母親在文藝方面表現(xiàn)出天賦,但在算賬上并不在行,超過兩位數(shù)的計算,她往往要琢磨半天?!盎羯健笔撬墓枢l(xiāng),貧瘠的“黃泥坎”,她的父母埋葬在那里,她的兩個弟弟和兩大家子人,生活在那里?;羯娇h城一直是她的大都市,她的大女兒、大兒子都在那里做小生意,過白菜豆腐般的普通日子。直到她的小女兒遠(yuǎn)嫁上海,她去了一趟上海后,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比霍山更大的地方。她有一張和東方明珠的合影,擺在家里最顯眼的位置——1997年,初秋的風(fēng)吹過黃浦江,那時的母親多年輕啊。
母親并沒有向我討教“上?!眱蓚€字怎么寫。時代變化太快,到遙遠(yuǎn)的地方不需要坐班車,可以乘火車、坐飛機,乘坐這些新鮮的交通工具,僅僅認(rèn)識目的地幾個字怎么寫,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除了沒當(dāng)過女主角,母親還有一個遺憾,或者說,那是我的遺憾。很久很久之前的夏夜,我們一家人坐在稻場上納涼,不時有飛機閃爍著從星空飛過。母親搖著蒲扇,一邊替我趕走蚊子,一邊說:“這上面不知坐著些什么人/這些人,不知能不能看見我們”(《飛機》)。我暗下決心,一定要帶母親坐一次飛機,讓她親自感受一下和白云擦肩的感覺,從萬米高空俯視匡沖的感覺——這是我的臆想,將近三十歲那年我才坐上飛機,特地選擇靠近舷窗的位置,卻沒有看到地球上的匡沖,更沒有看到和土地糾纏一生的母親。
到北京工作后,我曾想接母親來玩幾天,帶她坐一次飛機——匡沖的老人家,還沒有人坐過飛機呢。但母親總說,你爸的身體,哪能離開人呢,三天兩頭犯病。我說,實在不行找人服侍兩天?母親說,算了,還有雞要喂、菜園要澆……母親總有她的理由。后來父親病逝,母親一個人在匡沖,我們動員她到城里生活,也好有個照應(yīng)。她不肯,說你們那電梯我按不好,另外住樓房也不踏實,像懸在半空似的。我讓她到北京過幾天,她又說,菜園草長得太深了,得除。2020年春節(jié)前,她左手突然失去知覺;又摔了一跤,左腳也不能動了,后來徹底躺在床上,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非但坐不成飛機,連輪椅也坐不了了。我去霍山看她,她在三樓的病床上淚水漣漣,說,家里的菜園都荒了吧?我說,這不就是家嗎?她說,我家在匡沖。
母親十八歲那年被派往興修水利的工地,她稱之為“扒河”。又冷又餓又累的歲月,母親回憶起那段日子,一開口空氣仿佛就會結(jié)霜。隆冬臘月,路上鋪了厚厚一層凝冰,拉車的牛都不敢在路上走?!芭R拆I得可憐……”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又發(fā)著高燒,想到天沒亮還要“打硪”(用硪砸土或夯地以加固河堤),母親和她的閨密,也是她唱戲的搭檔,一個我從記事起就喊她馬阿姨的人,趁著夜色偷偷往家的方向跑。兩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用僅剩的二兩飯票換了幾只胡蘿卜,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走??伤齻兡闹兰以谀睦锬?,黑暗中又迷了路。天亮?xí)r遇到巡查的,問,你們怎么沒上工?母親謊稱,是請假回家的。又問,那你們請假條呢?她們只好說,請假條丟了。好在巡查的沒有為難兩個可憐人,她倆才邊要飯邊問路,困了就鉆玉米堆子,繞了一大圈,半個月左右才走回匡沖。剛剛踏上村口的小道,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就落了下來,待她倆連走帶爬叩響茅屋的家門時,祖父只看到門口蹲著兩個雪人……
這場大雪要是早一天下,兩個人都得凍死?;氐娇餂_,喝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薯稀飯,兩個人各撿回一條命。緣于這種過命的交情,1997年底,馬阿姨唯一的女兒成了我的嫂子。
母親并不知道她修的河到底是什么河,她叫它“石沛河”,其實就是舉世聞名的淠史杭工程??餂_的一條溪流,在村口匯入龍門河,往東五里地匯入淠河。這是我們的母親河。十幾年前的一首《淠河志》,我記錄了母親和淠河糾纏交織的一生:“母親很少感慨生死,盡管她已經(jīng)到了/岌岌可危的年紀(jì)。/我不敢想象一條河在夢中站立了起來,/幽暗的河水,/會變成白色的瀑布。/我更不曾想過,一個人靜靜地躺下來了,/變成一條無聲的河流。”
如今,母親躺在遠(yuǎn)離匡沖的病榻上,頭發(fā)白如瀑布。從十四歲來匡沖當(dāng)童養(yǎng)媳,到二十歲與父親結(jié)婚,養(yǎng)育六個兒女,自己不識字,卻盡自己所能供六個孩子讀書,對生病的父親不離不棄——她做的事情沒有一樣不普通,卻是我心中最不平凡的母親。
春節(jié)假期過后,在返程的高鐵上,駛出群峰環(huán)抱的大別山,來到平坦肥沃的華北平原,我看到麥地上的村莊和墳?zāi)?,不禁想起匡沖,想起母親,想起詩的源頭。我在朋友圈寫道,在平原,大地隆起的部分,是一座墳?zāi)?,囚禁了一個死去的人。在山區(qū),大地隆起的部分,是一座高山,囚禁了一群活著的人。
而我的母親,對于這樣一個圍困她一生的地方,始終充滿最深的情感。她雖然沒有扮演過女主角,但她永遠(yuǎn)是我筆下匡沖的主人公、詩歌的繆斯。她曾在暴風(fēng)雪之夜竭力返鄉(xiāng),將來也一定會拼盡氣力葉落歸根。她是匡沖的一條溪流,不過,她是不曾走遠(yuǎn)的河床;我寫下的那些詩歌,作為淠河的一粒沙子或一朵浪花,一路翻騰,要一直游到海水變藍(lán)。
陳巨飛,1982年生于安徽。中國作協(xié)會員、北京十月文學(xué)院副院長。有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十月》《詩刊》等。曾獲十月詩歌獎、李季詩歌獎等。著有詩集《湖水》《清風(fēng)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