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花
今年,降溫是從跨進冬月開始的。當一場冬雨攜著寒氣而來,驟降的氣溫,便在一夜間把山河、草木浸潤成冰。從此,之前暖和的天氣就成了一段記憶,走遠了。緊隨而來的大風和冷雪在村莊內(nèi)外肆虐了兩天后,村莊終于歸于平靜。寒潮在屋外肆虐,柴火在灶膛內(nèi)熱烈燃燒,母親的暖炕暖意融融,讓人難舍離去,我在母親的暖炕上待了整整兩天才敢走出家門。
今天天氣晴朗,北風雖有所收斂,卻更加凜冽。大門外的那棵楝樹,枝干蒼勁,婆娑而立。這棵樹是幾年前母親從野外帶回來的,當時栽在東墻外,后來覺得礙事,剛栽下不久就把它挪到了靠近街邊的大門外。記得最初栽下它時,它比一株麥子高不了多少,也粗不了多少,盡管靠近溝崖,土層稀少,幾年后,它還是長成了參天大樹。雖然時值寒冬,少了淺紫色花團和青翠枝葉的裝扮,但在一碧如洗的藍天下,它枝頭上的苦楝子經(jīng)過陽光的照射,散發(fā)出柔軟的金黃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般,錯落有致地點綴在樹枝上,別有一番清冷卻不乏熱烈的美。你看,風一吹,這滿樹的苦楝子便是另一番景象了,它們是那樣熱鬧,而又那樣安靜,令這冬日的鄉(xiāng)村不再蕭條、枯燥。
母親栽下這棵樹的原因很簡單,只因為它不招蟲子,到了夏天在樹下納涼時,不用受那些惱人的蟲子所侵擾。據(jù)母親講,苦楝樹自身有一種特殊的氣味,令所有蟲子不得近身,故將它栽在家門口,既美化了環(huán)境,夏天還能在樹蔭下納涼。
而在這冬日的午后,我總是看不夠它們那洋洋灑灑、恣意率性,而又不舍不棄向上伸展的枝條和楝子,它們像一條條濃墨重彩的墨跡,在這冬日晴朗的天幕上,勾勒出一幅渾然天成、意蘊無窮的畫卷,凝視久了,會被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所折服!
寒冬里的楝樹,如一位母親,沒有了蓊郁,沒有了喧嘩,沒有了繁花灼灼,可是,卻端莊得叫人由衷敬佩。曾經(jīng)的她,也張揚過,也熱血沸騰過,也曾獲無數(shù)詩人為之吟誦出大量詩篇。晚唐詩人溫庭筠的《苦楝花》:“院里鶯歌歇,墻頭蝶舞孤。天香薰羽葆,宮紫暈流蘇。晻曖迷青瑣,氤氳向畫圖。只應(yīng)春惜別,留與博山爐?!庇秩缤醢彩摹舵R山晚步》:“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蓖翮摹队锌脱渣S魚事紀之》:“三吳五月炎蒸初,楝樹著雨花扶疏?!备忻穲虺嫉摹稈ā罚骸白辖z暉粉綴蘚花,綠羅布葉攢飛霞。鶯舌未調(diào)香萼醉,柔風細吹銅梗斜。”這些描寫楝樹風姿的濃墨重彩多到實在不勝枚舉。
而今,所有的青蔥年華都被生活和歲月所沉淀,都化成了不動聲色的力量,不媚不俗的淡薄,鑄就了久經(jīng)風霜的骨架,這骨架是精神的骨架,也是思想的果核。
穿過這棵楝樹的骨架,我看見年僅十三歲的母親,在新年的第一天,被她的祖父叱責得眼圈通紅,原因只是因為母親出門拜年回家晚了些。自從那次含屈哭泣后,母親就患上了腹痛的毛病,每次發(fā)作起來都痛得滾來滾去。在我的記憶里,母親那痛苦的呻吟聲總是從屋里傳到屋外,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們每次見到我都會拉著我問長問短。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jīng)有一次,我在外面玩兒到中午時分,覺得餓了,跑回家找東西吃,進門喊母親,母親一直沒應(yīng)聲,推開屋門一看,母親痛得暈倒在炕前里,旁邊躺著才幾個月大的妹妹,我傻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想起去喊人。這病痛時常發(fā)作,一直折磨了她大半生,其間歷經(jīng)兩次手術(shù)才得以康復(fù)。母親一生要強,從不求人,自從父親走后,更加要強了,要求我們凡事自己苦點兒、累點兒,也盡量不要有求于人。母親一生歷經(jīng)的苦難以筆述,也正是一次次的苦難,鑄就了她堅強柔韌的品質(zhì)。當我為生活所困產(chǎn)生消極情緒時,是她用最平凡的母愛給我指點迷津,給我前進的力量。
記得曾經(jīng)有這樣一句話:人是會走的樹,樹是站立的人!看著這棵挺拔又彎曲,恣意又隱忍的楝樹,你會讀出生活和詩意,堅韌和歡喜,風骨和纏綿,來時與歸處。不管它會活多久,它都要經(jīng)歷一輪又一輪的四季更替,消長榮枯,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著,溫暖也好,寒冷也罷,都是生命中的常態(tài),就像這棵楝樹,靜守著這一隅天空,安度著這一世歲月,便極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