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南北朝時期,音樂文化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適于胡、漢政權的不同音樂形態(tài),在既有“胡化”又有“漢化”的南北朝音樂文化形態(tài) 下,帝王對于胡、漢文化的選擇尤為重要,決定了其音樂文化的特點與整體面貌,并可以從中看出帝王的政治意圖與用樂觀念,以及 上層社會的音樂生活。北齊承自北魏,在東魏北齊之際社會風氣還留有北魏末的“漢化”傾向,在音樂上的表現(xiàn)即是士人的雅集活 動,然而傳世文獻以及考古文物幾乎反映的是胡樂在北齊時代的興盛,究其原因與帝王的心態(tài)與政治用人有關。從《北齊書》各列傳 的零碎史料中,可見北齊后期士人對胡樂的推崇,以證出土的樂舞扁壺圖像之普遍性,并管窺北齊社會之胡風。
[關鍵詞] 東魏北齊;士人;雅集活動;胡樂;樂舞扁壺圖像
[中圖分類號] J609.2;K23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9667(2024)02-0039-08
自北魏孝文帝“漢化”改革之后,鮮卑集團的文 化修養(yǎng)不斷提高,生活方式明顯發(fā)生改變,北魏末期 的社會風氣也逐漸向南朝傾斜,此時士人音樂生活與 雅集活動的聯(lián)系愈發(fā)緊密,談說經(jīng)史、清談名理往往 伴隨著吟詠詩賦、鼓琴飲酒,斯風至北魏末、東魏北 齊之際達到了興盛。然而,北齊受禪以后,隨著胡、 漢沖突的多次失敗,漢人士族不得不改變以往的生活 方式,甚至為了迎合高氏集團而學習胡琵琶、胡鼓等 胡俗文化。這種轉(zhuǎn)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帝王在用 人政策上的變化,也有士人基于現(xiàn)狀后的屈服。在《魏 書》《北齊書》多個列傳中,零星記載著上層社會在 不同時期的音樂生活,結合北齊政治、帝王心理等因 素,探究北朝末社會風氣嬗變與北齊胡風盛行的原因。
目前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多見于歷史學界,討 論到北朝末的相關社會風尚時會涉及此問題,如王永 平對北魏末至東魏北齊之際相關社會風尚的一系列研 究;a 邵春駒專門論述了北朝末期游集文化的各種形 式及其興起的表現(xiàn)與原因;[1] 東魏北齊之際的士人音 樂雅集活動主要以“鼓琴飲酒”為主,因此,黎國韜 對魏晉南北朝琴藝傳承的梳理涉及東魏北齊之際的士 人的琴藝生活。[2] 而對于北齊胡樂胡風之盛行及其原 因等問題,陳寅恪從北魏洛陽胡人的情況來分析北齊 胡樂興盛的條件與基礎,并認為“北齊鄴都所以如此 之西胡化者,其故實為承襲北魏洛陽之遺風”;[3]136 李建棟通過分析各階層人物的心理與現(xiàn)狀,考探北齊 胡樂盛行與政治衰敗的原因。[4]
一、東魏北齊之際文人士族雅集活動
魏晉以來,長期的分裂與政權的頻繁更迭,使得 南北方在社會風尚與文化學風上的差異越來越大,《隋 書 · 儒林傳序》對南北學風的記載如下:“南人約簡, 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盵5]1706 唐長孺將“約 簡”和“深蕪”解釋為南學重義解,北學重名物訓詁, 這正是魏晉新學風(即玄學)與漢代學術傳統(tǒng)的區(qū)別 所在,[6]168 但在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后,南北學風之 差異便逐漸縮小,北魏后期學風日漸于南朝,士人開 始重于“清談名理”,這種玄學之風一直盛于東魏北 齊之際,正如李源澄先生所言:“自北魏末年下逮北齊, 士大夫之學術與生活態(tài)度,皆以模效南人為事?!盵7]371
(一)北朝末的玄化之風與雅集活動
從《北齊書 · 杜弼傳》中高歡之言能看出東魏士 族普遍對南朝文化的崇尚心理:“江東復有一吳兒老 翁蕭衍者,專事衣冠禮樂,中原士大夫望之以為正朔所在?!盵8]347 高歡分析了天下文武人才之形式,唯恐“督 將盡投黑獺,士子悉奔蕭衍”,[8]347-348 這也說明當時 士人多推崇南朝文化。盡管東魏北齊之際六鎮(zhèn)鮮卑起 義使得玄學之風在北方遭到一定的破壞,但自遷都鄴 城后,洛陽一帶的玄學風尚也隨之北傳,因此,東魏 北齊之際士人的玄學風尚并未因政權的更替而消失。 當時的帝王,如高澄,在執(zhí)政初期都十分重視文士之 才,據(jù)《北史 · 邢巒傳》記載:“文襄富于春秋,初 總朝政,崔暹每勸禮接明賢,詢訪得失,以邵宿有名望, 故請征焉。文襄甚親重之,多所引見?!盵9]1591 南北交 好之時,兩朝令文士出使,據(jù)《北史·李崇傳》記載:“梁 使每入,鄴下為之傾動,貴勝子弟盛飾聚觀,禮贈優(yōu)渥, 館門成市。宴日,齊文襄使左右覘之,賓司一言制勝, 文襄為之拊掌?!盵9]1604 同樣,北齊派遣前往南梁的使者, 如李諧、盧元明、魏收、王昕等人,也受到了重視與 優(yōu)待,據(jù)《魏書 · 自序》記載:“收兼通直散騎常侍 副王昕聘蕭衍,昕風流文辯,收辭藻富逸,衍及其群 臣咸加敬畏?!盵10]2325 魏收與王昕二人用才華與風氣使 南人折服。以上種種表明東魏北齊所推崇的學術風氣 和社會風尚與南梁無異。
士人的玄學風尚主要表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雅集活動 中,據(jù)《北齊書 · 許惇傳》記載:“與邢卲、魏收、陽 休之、崔劼、徐之才之徒比肩同列,諸人或談說經(jīng)史, 或吟詠詩賦,更相嘲戲,欣笑滿堂,惇不解劇談,又 無學術,或竟坐杜口,或隱幾而睡,深為勝流所輕?!盵8]575 邢卲、魏收、陽休之、崔劼、徐之才等人皆出于歷代為 官之家或出身名門,普遍好名理、愛文藻,他們的雅 集活動大約有“談說經(jīng)史”“吟詠詩賦”等,然而既 不擅于清談又無學術的許惇寧愿坐在一旁發(fā)呆,甚至 被人輕視也要參與其中,可見這種雅集活動的受眾程 度之高。
南北朝時期士人的聚集活動有多種形式,可根據(jù) 性質(zhì)、目的、參與者、方式等的不同來區(qū)分,主要有游 集和雅集兩種。a 無論是哪種聚集活動,音樂與酒都 是活動中必不可少的,如《洛陽伽藍記 · 城西 · 沖覺寺》條載,北魏清河王元懌召集其文人門客游集,“至 于清晨明景,騁望南臺,珍羞具設,琴笙并奏,芳醴 盈罍,佳賓滿席,使梁王愧兔園之游,陳思慚雀臺之 燕”。[11]262 這是北魏末年王公貴族與士人一起游集時 的真實寫照,也反映了北魏末年王公貴族的奢靡生活, “琴瑟并奏”與“芳醴盈罍”代表音樂與美酒,除琴、 瑟外,音樂通常還包括絲竹、歌舞表演等,如《魏書·奚 康生傳》記載:“肅宗朝靈太后于西林園,文武侍坐, 酒酣迭舞。次至康生,康生乃為力士舞?!盵10]1632 北魏 末的聚集活動,多以王公貴族組織的大型游集活動為 主,到了東魏北齊之際,這種大型游集活動便大大減 少,相反,文人間自娛的雅集活動逐漸增多,他們常 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吟詠詩賦、清談名理,雖仍有 酒與音樂,但音樂生活則以鼓琴為主。
波士頓美術博物館藏《北齊校書圖》(圖 1)描 繪了北齊天保七年(556)文宣帝詔樊遜校定群書的 場景,據(jù)《北齊書 · 樊遜傳》記載“七年,詔令校定 群書,供皇太子”,[8]614 參與者還有高乾和、馬敬德、 許散愁、韓同賓、傅懷德、古道子、李漢子、鮑長暄、 景孫、王九元、周子深等 11 人。北朝時期仍有“上品 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現(xiàn)象,寒士只能通過察舉制 度來取得入仕資格,他們多被舉為孝廉或秀才,據(jù) 《北齊書》樊遜對家世的自述為“家無陰第”“門族 寒陋”,[8]608,614 因此大致可以推測這些人包括樊遜在 內(nèi),幾乎都是北方的寒士。他們根據(jù)漢代劉向校書時 的慣例,收集各種版本的典籍以參校正誤,最終共獲 得各類版本書籍三千多卷。這么多書籍卷本的校定工 作并非短時間內(nèi)可以完成,這是一項長期的工作,又 根據(jù)《北齊校書圖》的描繪,因此,筆者認為校書期 間曾舉辦雅集?!缎鴪D》(從右往左)由三部分組成, 前兩個部分與校書相關,第一部分有 7 人,分別為一 名胡服文士、四名小吏和兩名婢女,其中文士持書卷 踞胡床上,一名小吏于一旁服侍之,第二部分有 10 人, 四名文士坐于榻上,五名婢女、一名小童服侍左右, 榻上橫一古琴,另一古琴由婢女橫抱著,榻上還有盤頁盛的菜肴、酒杯、硯臺、箭壺等。此場景不僅反映 了北齊文士校書場景,儼然還是士人雅集活動的真實 寫照。
學界普遍認為《北齊校書圖》原是北齊畫家楊子 華所作,a 據(jù)《歷代名畫記》記載,楊子華在北齊武 成帝時,任直閣將軍員外散騎常侍,因擅于繪畫, 受到重視,居于禁中,號為“畫圣”,非詔不得與 外人畫,[13]196 所以在天保七年(556),楊子華授命 畫樊遜等人校書過程,以宣揚帝王重視文教。因此,《北 齊校書圖》真實地反映了東魏、北齊之際士人的雅集 活動與精神面貌,是探究東魏、北齊之際士人文化的 重要材料。
(二)北朝末的古琴藝術
雅集活動的盛行也使得古琴藝術得到了一定的發(fā) 展。在東晉十六國時期,北方文人尊崇儒學,常以“天 下是非為己任”[14]2979,對于南方文人彈琴賦詩、自恃 清高之行為感到不滿,據(jù)《晉書·姚興載記》記載:“時 京兆韋高慕阮籍之為人,居母喪,彈琴飲酒。詵聞而 泣曰:‘吾當私刃斬之,以崇風教。’遂持劍求高,高懼, 逃匿,終身不敢見詵?!盵14]2979 當時的風教還是以漢代 文人傳統(tǒng)的儒教為主,所以古成詵才會說出“吾當私 刃斬之,以崇風教”的話。但自孝文帝“漢化”改革 以后,北魏末至北齊初,隨著文人的北奔、玄學風尚 的北傳以及南北音樂的密切交流,擅彈古琴之人相較 于十六國時期有所增加。
北魏末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士人琴家有柳氏兄弟, 據(jù)《魏書 · 裴叔業(yè)傳》記載:“(柳遠)性粗疏無拘檢, 時人或謂之‘柳癲’。好彈琴,耽酒,時有文詠。為 肅宗挽郎。出帝初,除儀同開府參軍事。放情琴酒之 間?!盵10]1576-1577 柳遠弟柳諧“善鼓琴,以新聲手勢,京 師士子翕然從學”。[10]1577“新聲手勢”可能為柳諧新 創(chuàng)的古琴指法,這也使得京師子弟皆向他學琴,裴藹 之也師從于他,《魏書 · 裴叔業(yè)傳》有云:“藹之,字 幼重。性輕率,好琴書,其內(nèi)弟柳諧善鼓琴,藹之師 諧而微不及也?!盵10]1568 可以說,柳氏兄弟對于古琴在 北朝的傳承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然柳氏兄弟的師承 關系卻無明確記載,筆者僅從其出生地與居住地做一 點推測。柳遠為柳玄達之子,柳諧為柳玄達弟柳玄瑜 之子,據(jù)《魏書》記載,柳玄達兄弟與裴叔業(yè)最初仕 齊明帝,東昏侯蕭寶卷即位后,因受到猜忌,于是在 景明元年(500),與柳玄達等人投順北魏,授散騎 常侍,冊封蘭陵郡公,食邑三千戶。因此,通過推算 柳遠與柳諧入北魏時的年齡,可以考察二者受文化影 響較深的是南朝還是北朝?!段簳?· 裴叔業(yè)傳》記載 了他們?nèi)ナ赖哪攴菁澳挲g,分別為“元象二年(539), 客游項城,遇患卒,時年四十”、“建義元年(528),于河陰遇害,時年二十六”。[10]1577 可知柳遠生于公元 499 年,其父投順北魏時還未出生。一般來說,年幼 時受到家庭的影響要大于社會環(huán)境,因此,其文化、 風氣等應該是在入魏后才養(yǎng)成的;而柳諧生于公元 502 年,在其父投順北魏后出生的,自小便生活在北魏, 風氣、觀念等皆受北朝影響。因此,我們可以認為柳 氏兄弟“好彈琴與文詠”的風尚一方面有來自家庭熏 陶,而更多是受到北朝社會風氣的影響,他們在古琴 上的傳承更多來自北魏。
另外,還有不少王室貴族也傾心于古琴,據(jù)《魏 書 · 任城王傳》記載:“(元順)性謇諤,淡于榮利, 好飲酒,解鼓琴,能長吟永嘆,吒詠虛室?!盵10]418 元 順是任城王元云之孫,云澄之子,與當時的富豪子弟 “以朋游為樂”不同,他淡泊名利,好飲酒、彈琴、吟 詩。與元順性格相似的還有元叡,“輕忽榮利,愛玩 琴書”,[10]558 是高陽王元雍之子?!堵尻栙に{記》記 載了元雍為相后的奢侈生活:“僮仆六千,妓女五百, 隋珠照日,羅衣從風,自漢、晉以來,諸王豪侈未之 有也。出則鳴騶御道,文物成行,鐃吹響發(fā),笳聲哀轉(zhuǎn); 入則歌姬舞女,擊筑吹室,絲管迭奏,連宵盡日?!盵11]248 元叡的生活與之格格不入,這也說明他好鼓琴并非受 到家庭影響,很可能是當時社會風氣所致,而北魏末 古琴藝術在王室貴族的流傳,也印證了彈琴詩賦的社 會風尚與音樂活動已經(jīng)在北朝盛行起來。
北魏后,東魏北齊之際的士人中擅彈琴者也不在 少數(shù),他們常在雅集或自我娛樂時彈奏,如姜永 [10]1591、 鄭述祖、祖鴻勛等人,其中琴藝最佳者為鄭述祖,有 “絕妙”之贊譽。鄭述祖“少聰敏,好屬文,有風檢”[8]397, 自謂“以清白之名遺子孫”,為當時世人所稱譽,“大 鄭公,小鄭公,相去五十載,風教猶尚同”[8]398,可 見其德行之高。常有言,古之賢者多善操琴,鄭述祖 也如此。他不僅能鼓琴,還能自創(chuàng)新曲為《龍吟十弄》, 其音樂造詣高于一般人,堪稱“絕妙”[8]398,作為一 位本土的北朝士人,有“風德如此”“伯夷之風”的 評價,[8]397,398 無疑證明了本土北朝士人也已經(jīng)受到 了南朝文化的影響。
此外,還有北齊的祖鴻勛,在他給陽休之寫的書 信中,亦體現(xiàn)了其玄化的心態(tài)。據(jù)《北齊書 · 文苑傳》 記載祖鴻勛辭官回到家鄉(xiāng)后給陽休之寫了一封書信, 信中說道他在山澗感受到“心悠悠以孤上,身飄飄 而將逝”的情境,還“撫琴對水,獨詠山阿,舉酒 望月”。[8]605 這說明撫琴、吟詠和飲酒依然是北齊士 人在獨處時的消遣方式,他的心與身感受到的情境及 其羨慕莊生、尚子之逍遙與清曠,無疑都證明了北齊 士人在獨處時的所思、所想及所行依然崇尚魏晉以來 的玄學之風。這與士人雅集時的追求不同,雅集推行 的風尚只能代表當時社會之主流,人們會為了附和主流而參與各種雅集活動,如許惇。而獨處時才是人心 中最真實之感,無須附和與偽裝,因此,祖鴻勛的行 為足以說明北齊士人之心態(tài)已經(jīng)趨于玄化,這并非僅 僅對南朝文化的模仿,而是潛移默化地影響甚至改變 了北齊士人的行為舉止。在信的最后,祖鴻勛還建議 陽休之辭去官職,脫離世俗,與他一同享樂,“把臂 入林,掛巾垂枝,攜酒登巘,舒席平山,道素志,論 舊款,訪丹法,語玄書”,[8]606 這就是祖鴻勛向往的 生活,可見他的心態(tài)、思想、生活方式、交友方式等 都十分接近南朝。
通過上述例子,不難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共同點 為好讀書、好彈琴、好吟詠、有文采、性輕率、輕榮利 等,頗具“魏晉風度”。這與身份、家世、地位無關, 他們之中有由南入北的漢人士族,也有本土的北方士 人、寒門,甚至是鮮卑王室貴族,都表現(xiàn)出對南朝文 化的興趣,這也使得其音樂生活發(fā)生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 除了與一直以來所推行的“漢化”改革有關外,還與 當時政治局面與帝王的用人態(tài)度有關。
東魏高氏政權建立之初,急需要注入新鮮血液, 北魏末王室貴族的糜爛生活已經(jīng)使得政權內(nèi)部潰敗不 堪,盡管高氏代表胡化政權,但在文化、制度、禮儀 等方面的建設上仍需要漢人士族的幫襯,因此在高氏 輔政時期,特別是文襄帝高澄,對中原漢族社會規(guī)則 的恢復做出了努力。元象元年(538),文襄帝高澄任 吏部尚書,與此同時他對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進行整頓,除 去以前“以年勞為制”的選人制度,改為選賢任能, “妙選人地以充之”[8]31(陳寅恪先生認為“妙選人地”, 指的就是“選用漢化士族”之意 [3]45),他重視漢人 士族與有才之士,即使有位居不高而有才者,都予以 優(yōu)待,“致之門下,以為賓客,每山園游燕,必見招攜, 執(zhí)射賦詩,各盡其所長,以為娛適”。[8]31-32 這種活動 與游集活動相似,都體現(xiàn)了文襄帝對于南朝文化的主 動接受,對于漢人士族的高度重視。因此,南風北傳 的趨勢得以繼續(xù),甚至在東魏北齊之際達到了一個高 潮,故李源澄有言:“北魏末年以逮北齊為北人南化 極盛之時代?!盵7]372
二、北齊后期胡樂胡風之盛行及其原因
北魏末南風的北傳,使得北方本土士族掀起了 一股玄學之風,又因文襄帝重視漢人士族,讓玄學之 風得以延續(xù),因此,在東魏北齊之際社會風尚出現(xiàn)了 短暫的“漢化”,然這一現(xiàn)象并未持續(xù)多長時間,就 急劇衰落了。武定七年(549)文襄帝高澄遇刺身亡, 其弟文宣帝高洋繼承父兄之業(yè),第二年(550)建立 北齊政權,與此同時鮮卑貴族勢力復盛,北齊胡、漢 沖突正式拉開帷幕,這一次沖突促使崔暹、崔季舒等漢族士人獲罪,漢人以失敗告一段落。a
鮮卑勢力的復盛加上文宣帝高洋對胡樂、胡俗的 喜好,使得北齊上下掀起了一股胡風,在音樂上則體 現(xiàn)出胡樂的盛行。據(jù)《資治通鑒》卷一六六“敬帝太 平二年”條記載:“(文宣帝)或身自歌舞,盡日通宵; 或散發(fā)胡服,雜衣錦彩;或坦露形體,涂傳粉黛;或 乘驢、牛、橐駝、白象,不施鞍勒;或令崔季舒、劉桃 枝負之而行,擔胡鼓拍之;游行市里、街坐巷宿;或 盛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游行市里、街坐巷宿;或盛 夏日中暴身,或隆冬去衣馳走;從者不堪,帝居之 自若?!盵15]5147
文宣帝執(zhí)政后期,以功業(yè)自居、嗜酒淫泆,從瘋 癲的種種行為可以看出他對胡樂、胡俗的嗜好。武成 帝高湛對胡樂的喜愛比其兄更甚,尤好胡琵琶、胡舞, 據(jù)《北齊書 · 祖珽傳》記載:“帝于后園使珽彈琵琶, 和士開胡舞,各賞物百段”。[8]516 又《北齊書·恩倖傳》: “世祖(高湛)性好握槊,士開善于此戲,由是遂有 斯舉。加以傾巧便僻,又能彈胡琵琶,因此親狎?!盵8]686 可見,祖珽與和士開主要是因其能彈胡琵琶、表演胡 舞、擅于握槊(一種胡戲)[10]1972 等而親狎。顏之推在 《顏氏家訓》中談到子女教育時有言:“齊朝有一士 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 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 不寵愛,亦要事也?!釙r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 教子也!若由此業(yè),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為之。”[16]21 顏之推以用鮮卑語和彈琵琶伏事公卿為恥,但這一現(xiàn) 象在北齊卻較為常見。這時北齊士人為了在仕途立足, 已不再推崇南風,轉(zhuǎn)而學習鮮卑語、胡琵琶等。這一 風氣的嬗變,最主要是由于北齊帝王的用人政策從重 視漢人士族,到以寵幸胡人或胡化的漢人為主。因此, 北齊士人為了重新在政治上有所抱負,不得不屈于帝 王之喜好,以擅長各類胡俗為生計手段。
(一)北齊后期士人對胡樂的推崇
北齊胡樂的盛行自不言待,除了“承襲北魏洛陽 之遺風”[3]136 的客觀原因外,還有什么主觀原因?若 從士人的處境及其對胡樂的態(tài)度來看,是否可以認為 北齊后期士人音樂生活的轉(zhuǎn)變與此有關?北齊后期文 人士族對于胡樂之推崇及其原因,這是目前學界所忽 視的,當談到胡樂之興盛時,相關研究往往所舉各種 胡族樂人與帝王之例,而士人在胡風的沖擊下,也不 得不做出轉(zhuǎn)變。思考士人、帝王與胡人三者之關系, 以及他們各自推崇胡樂的出發(fā)點,有助于理解胡樂在 北齊推崇備至的原因。
魏收在東魏北齊之際備受青睞,與溫子升、邢子 才共稱為“北地三才”。在東魏孝靜帝時,王昕、魏收等人還因才華出眾而出使南梁,并受到優(yōu)待。自北 齊建立之后,溫子升、杜弼、邢邵等人相繼因胡、漢 沖突或被流放、殺害,唯有魏收仍被重用。據(jù)《北齊 書 · 魏收傳》記載:“始收比溫子升、邢邵稍為后進, 邵既被疏出,子升以罪幽死,收遂大被任用,獨步一 時?!盵8]491 究其原因,筆者以為如下:其一,魏收懂 得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侗饼R書 · 魏收傳》載其品行 為“碩學大才,然性褊,不能達命體道。見當途貴游, 每以言色相悅”。[8]495 他憑借才學與奉承的能力,歷 仕北魏、東魏、北齊三朝,武定二年(544)以后,“國 家大事詔命,軍國文詞,皆收所作”,[8]492 直至逝世 前還掌管詔誥,任尚書右仆射,總管五禮之事。[8]495 其二,魏收擅于表演胡舞,因得君王寵狎。據(jù)《北齊 書 · 魏收傳》記載:“收既輕疾,好聲樂,善胡舞。文 宣末,數(shù)于東山與諸優(yōu)為狝猴與狗斗,帝寵狎之。”[8]495 此外,魏收所作的西涼樂《永世樂》,其辭與西涼樂 曲相配,這也證明了魏收通曉胡樂,間接反映出當時 士人的音樂生活不再以鼓琴為樂,而是以表演胡樂、 胡舞等為主要的娛樂方式。其三,魏收自身的學識不 淺,在胡、漢沖突之時,許多有才之士淪為階下囚, 在人才流失的情況下,既有才能又能溜須拍馬的魏收 更易受到君王的重視與寵幸。
與魏收相似的還有祖珽。祖珽受家學影響,“神 情機警,詞藻遒逸,少馳令譽,為世所推”,[8]513 最 初因文辭典雅華麗而受到關注。然祖珽能為諸帝所看 重的,除了其文章外,還與他通曉四夷語、陰陽占候、 醫(yī)藥之術與胡樂等技藝有關 [8]516,據(jù)《北齊書 · 祖珽 傳》記載:“文宣帝雖嫌其數(shù)犯憲,而愛其才伎,令 直中書省,掌詔誥。”[8]516 祖珽頗好胡樂,擅彈胡琵琶, 能作新曲,?!罢谐鞘心晟俑栉铻閵?,游集諸倡家”[8]514 還與和士開一同表演,娛樂君王。[8]516 由此可見,祖 珽之品行與技藝,成了其仕途的墊腳石。魏收與祖珽 是有才學傍身的文人士族,二者皆因精通胡樂等技藝 而得寵。
此外,還可以從北齊墓葬中的壁畫中了解北齊士 人的音樂生活。目前發(fā)現(xiàn)含有壁畫的北齊墓葬有山東 臨朐崔芬墓、河北磁縣茹茹公主墓、山西壽陽庫狄迴 洛墓、山西太原婁睿墓、磁縣灣漳墓、山西太原徐顯 秀墓等 a。這些墓主人皆是北齊士人官員,不僅體現(xiàn)了 墓主人生前的生活習俗、宗教信仰、世俗生活等,還 可見北齊的社會風氣。徐顯秀墓北壁壁畫宴飲圖 b 即 是一個例證。徐顯秀是北齊的太尉太保尚書令,關于 徐顯秀的文獻有三條,記載了徐顯秀的三種職務,分 別為司空、司徒、太尉,[5]1643[8]101,102 可見徐顯秀地位 之高。從宴飲圖像上看(見圖 2),左側女伎從左至 右分別為:曲項琵琶、笙、豎箜篌,右側男伎從左至 右分別為:鈸、五弦、曲項琵琶、橫笛,最右側男伎 手持樂器雖難以看清,或者由于畫家的疏忽為畫上樂 器 [18],根據(jù)其手持姿勢推測為橫笛,而靠近墓女主 人的女伎也似在演奏某個樂器,有學者認為該樂器為 響板 c、拍板 d。筆者認為,既然難以從圖像上辨別之, 不如暫時不作結論,待資料充分時再予以考證。曲項 琵琶、五弦、豎箜篌、笙、橫笛與鈸這一樂隊組合并非 偶然,也代表了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對比隋代“九 部樂”中西涼樂與龜茲樂的樂隊編制,可以發(fā)現(xiàn)宴飲 圖中的樂器組合也滿足了胡樂的基本樂隊編制。據(jù) 《隋書·音樂志》記載,龜茲樂 e[5]379 與西涼樂 f[5]378 兩者區(qū)別在于前者多一些鼓類樂器,后者多了一些如 鐘、磬、箏等中原樂器,但從本質(zhì)上看二者皆為胡樂。 西涼樂與龜茲樂所共有的樂器有豎箜篌、琵琶、五弦、 笙、笛、簫、篳篥、腰鼓、銅鈸、貝等 10 種,說明胡樂 的樂隊編制由豎箜篌、琵琶、五弦等彈撥樂器、笙、笛 等吹管樂器以及腰鼓、銅鈸等打擊樂器組成。徐顯秀 墓宴飲圖雖不能說明徐顯秀精通音樂,但無疑他是喜 愛胡樂的,同時此圖也是北齊大部分士人音樂生活的 真實寫照。
北齊貴族王室對胡樂也多所愛好。如高陽康穆王 高湜,神武帝高歡之子,備受文宣帝寵愛,常陪于左右, 頗好胡鼓。據(jù)《北齊書 · 高祖十一王傳》記載,高湜 在文宣帝駕崩時,“導引梓宮,吹笛,云‘至尊頗知 臣不’,又擊胡鼓為樂”。[8]138 這也從側面體現(xiàn)了北 齊王室的荒唐。還有北齊廣寧王高孝珩,文襄帝之子, “好綴文,有伎藝”,[8]144 在北周滅北齊后,孝珩入長安, 周武帝宴饗齊臣時,自彈胡琵琶,命孝珩吹笛,孝珩 推辭說:“亡國之音,不足聽也。”[8]145-146 這兩個例子 說明北齊貴族王室大多擅樂,如胡琵琶、胡鼓、笛之 類的樂器皆能演奏一二,也再次證明北齊胡風之濃郁。 至于中下層士人,他們不僅喜愛胡樂,還以其為 生計手段,這一類人多以胡人、家奴、宦官為主,以 演奏或創(chuàng)作胡樂為長,因而得以恩倖,具體可見《北 齊書 · 恩倖傳》,有曹僧奴 [9]526、曹妙達 [5]331,378、安未 弱 [8]331、安馬駒 [9]3054、史丑多 [8]694、和士開 [8]686 等人。 他們之中甚至有人“才伎庸劣,不涉文史”。[8]690 這 也反映出北齊后期政權的一大特點,不以才學與身世 進仕,而以胡琵琶、胡舞、握槊等胡俗而受寵。
對比東魏北齊之際帝王對漢人士族的用人變化, 其本質(zhì)區(qū)別并不在于是否重用漢人,而在于對漢人的 態(tài)度。東魏北齊之際屬于高氏政權建立之初,帝王需 要拉攏漢人,并以才學為重,甚至還主動舉行游集活 動,廣招文人致于門下,這時士人的音樂活動以自娛 為主。而北齊后期在一次次的胡、漢沖突中,漢人的 失敗已表明了帝王的態(tài)度,他們不再主動重用漢人, 卻會因某一技藝,如胡琵琶、胡舞等,而重用之。這 就決定了士人為了仕途不得不學習某一技藝以“侍” 君王,這也是士人音樂生活轉(zhuǎn)變的原因之一。那么帝 王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原因為何?筆者認為可以結合北齊帝王 的心理活動進行解讀。
北齊“胡化”在政治上最明顯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對 漢人士大夫的排斥。這一時期崇胡排漢之風大興,鮮 卑貴族常有嚴重的排漢情結,漢人仕途一路跌到低谷, 如《北齊書 · 祖珽傳》記載祖珽權傾朝野時,“斛律 光甚惡之,遙見竊罵云:‘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計 數(shù)!’常謂諸將云:‘邊境消息,處分兵馬,趙令嘗與 吾等參論之。盲人掌機密來,全不共我輩語,止恐誤 他家國家事?!盵8]519 此盲人即指祖珽 [8]518,當時祖珽 已被封為燕郡公,拜為尚書左仆射 [8]518,而斛律光只 是一介武將,他卻可以如此放肆地貶低祖珽,可見在 北齊漢人地位之低下。還有高阿那肱也有明顯地排漢 情結,明明不知星宿,卻嘲諷漢化胡人源師說“漢兒 強知星宿”[8]690。昌黎人韓鳳對漢人的忌恨與排斥更 是到了扭曲的地步,他常呵斥漢人云:“狗漢大不可耐, 唯須殺卻”[8]694,甚至還與帝王聯(lián)合起來制造令人發(fā) 指的滅漢事件。韓鳳挑唆后主誅殺崔季舒、張雕、劉 狄等人,他奏云:“漢兒文官連名總屬,聲云諫止向并, 其實未必不反,宜加誅戮?!盵8]513 雖然崔季舒等人的 死是由韓鳳主導的,但很大程度上也與后主高緯嫉賢 妒能的心理有關,在滅漢事件的背后,隱藏的是近乎 扭曲的心理,以及對搖搖欲墜的北齊鮮卑政權的極力 維系。
后主高緯尚如此,幼主高恒更甚,《北齊書 · 幼 主紀》記載:“言語澀吶,無志度,不喜見朝士。自 非寵私昵狎,未嘗交語。性懦不堪,人視者,即有忿責。 其奏事者,雖三公令祿莫得仰視,皆略陳大旨,驚走 而出?!盵8]116 幼主是個性情怯懦、沒有氣度之人,群臣 奏事時若仰視帝王,就會被責罵,只有謹小慎微、唯 命是從者才得以服侍,與幼主親近者皆是阿諛奉承之 人。因此,胡樂便充當了北齊帝王尋求對胡文化認同 的心理與維系北齊鮮卑政權的重要紐帶。
(二)北齊樂舞扁壺圖像中的胡風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帝王對胡樂的喜好勢必引 起北齊百姓的跟風。文獻雖鮮有對百姓喜愛胡樂的記 載,但北齊墓葬中出土的幾個樂舞扁壺卻為此提供了 例證,如范粹墓黃釉樂舞扁壺、洛陽出土樂舞扁壺、 北齊銀飾樂舞扁壺、孟津平樂鄉(xiāng)樂舞扁壺、寧夏固原 綠釉樂舞扁壺等。扁壺似為一種盛酒的器具,早在西 周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是一種本土器具,至南北朝時期, 隨著胡、漢文化的頻繁交流以及粟特人傳入,扁壺上 的內(nèi)容、紋飾、器型等皆出現(xiàn)了明顯的“胡化”特征, 并且扁壺上的樂舞圖像也喻示著樂舞與酒有關 [19]142, 這也是當時人們歌舞宴飲的真實寫照。故對北齊各樂 舞扁壺進行考釋,從樂器組合、紋飾等方面窺探北齊 世俗生活的“胡化”。
在所有北齊樂舞扁壺中范粹墓黃釉樂舞扁壺(圖 3)是最具有代表性的。扁壺的樂舞圖像由 5 人組成: “中間一人,腳踩蓮花座,反首回顧,作舞狀;右邊二人, 有髭須者吹橫笛,另一人側身目視舞者,作拍手狀; 左邊二人,一人手執(zhí)琵琶,橫抱于懷作彈奏狀;另一 人面向舞者,雙手擊鈸。五人身穿窄袖廣衫,腰間系 帶,著半筒高靴,頭帶胡帽,容貌均深目高鼻,完全 屬于當時的西域人形象?!盵20]
此處的琵琶形制為半梨形,直項,五弦五柱,準 確地說應為五弦琵琶。據(jù)《新唐書·禮樂志》記載:“五 弦,如琵琶而小,北國所出。舊以木撥彈,樂工裴神 符初以手彈,太宗悅甚,后人習為搊琵琶?!盵21]471 由 于該樂舞扁壺的釉質(zhì)過厚難以看出左一樂人是用手指 彈還是借用木撥子彈奏,但根據(jù)上述文獻可知手彈琵琶始于唐代樂工裴神符,故該樂人應仍用木撥子彈奏。
扁壺頸部有項鏈式聯(lián)珠紋,此聯(lián)珠紋是薩珊文化胡瓶 的常見形態(tài),它普遍存在于北齊各扁壺中,如洛陽出 土樂舞扁壺、北齊銀飾樂舞扁壺,馮恩學將這類扁壺 稱為“胡風扁壺”[22],說明北齊社會胡風的盛行。 河南洛陽出土的北齊樂舞扁壺上的樂舞圖像(圖 4)與范粹墓黃釉樂舞扁壺的十分相似,其樂舞組成 從左至右為琵琶、鈸、舞者、拍手、橫笛,此種樂舞組 合十分具有典型性暫且稱之為“五人組合式”[23]28。 此扁壺的造型紋飾、畫面內(nèi)容,甚至是樂人面容、服 飾等,皆與范粹墓黃釉樂舞扁壺近乎相同,這并不是 巧合,還有一例證足以說明該樂舞圖像的普遍性。
北齊銀飾樂舞扁壺(圖5),高僅3.1厘米,厚僅0.18 厘米,從扁壺的形制大小來看,應為項墜上的裝飾物, 在壺的正反兩面皆飾與上述相同的典型樂舞圖案,即 “五人組合式”,中間一人于蓮花座上舞蹈,左側兩 人分別彈琵琶與擊鈸,右側兩人,一人面朝舞者似拍 手擊節(jié),另一人吹笛。對比上述兩個樂舞圖像,可以 認為這三種扁壺中的樂舞圖像皆為同一圖案,這說明 這種樂舞圖像已經(jīng)成為北齊一種程式化的圖案,普遍 運用于北齊各種器具中。
孟津平樂鄉(xiāng)樂舞扁壺(圖 6)中的樂舞圖像與前 三者皆不同,是一種“七人組合式”,舞者兩側各有 二人擊掌,其余四人為樂伎,“右邊兩樂伎居上者手 持橫笛,居下者橫彈琵琶;左邊兩樂伎居上者拍鈸, 居下者撥彈箜篌。圖中人物皆深目高鼻,頭戴番帽, 為當時西域胡人形象,所表演的應為胡騰舞”。[24]159 這種“七人組合式”比“五人組合式”多了一人拍手 與一人彈箜篌,從箜篌的形制上看應為豎箜篌,那么 從“七人組合式”的樂器排列來看,居上者演奏橫笛 與鈸,說明這兩個樂器相配合度高,居下者除了舞者 與兩位擊掌者外,處于對稱的兩個樂伎分別演奏琵琶 與豎箜篌,這兩個樂器為祆教樂隊的基本組合。從表 1 中“五人組合式”與“七人組合式”的樂器排列方 式可見二者之區(qū)別。
在“五人組合式”中鈸與手掌皆用來打節(jié)奏,與 舞者相配合,五弦琵琶與橫笛便成了最主要的樂器, 且這種組合形式仍滿足胡樂的樂隊編制,即彈撥樂器、 吹管樂器、打擊樂器相結合。從樂隊編制上看,“七 人組合式”與“五人組合式”并無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僅 僅是演奏時的音響效果存在差異,但最基本的音色仍 存在。雖無法得知上述樂舞扁壺的先后順序,但筆者 推測“七人組合式”或許早于“五人組合式”,隨著 時間的推移,樂隊編制在滿足基本音色的情況,為了 方便隨時演奏,其樂器趨于減少,應屬正?,F(xiàn)象。
“七人組合式”也是一種普遍的組合形式,還見 于洛陽出土樂舞扁壺(圖 7)、寧夏固原出土的綠釉 樂舞扁壺(圖 8)、北朝鉛褐釉樂舞扁壺(圖 9)、大 英博物館藏北朝樂舞扁壺(圖 10)等。仔細比對這 4 個樂舞扁壺中的紋飾、樂伎容貌、舞者姿勢以及畫面 構造等,筆者驚喜地發(fā)現(xiàn)這些樂舞圖像幾乎一模一樣, 完全有理由認為“七人組合式”也是一種程式化的樂 舞圖像,說明當時的北齊人將樂舞圖像刻入各種器具 中是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李梅田認為墓葬體現(xiàn)的個人意識不多,主要體現(xiàn)的是社會風氣、時代特征、墓葬制 度和習俗以及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等 a,而上述扁壺中的樂 舞圖像就是北齊社會風氣“胡化”的一種反映。 綜上,北齊由上至下皆表現(xiàn)出對胡樂的喜愛,究 其原因卻各自有不同的出發(fā)點。首先,對于帝王而言, 高洋、高湛、高緯等人對于胡樂的喜愛,一方面出于 胡人好歌舞的天性。據(jù)《北齊書·神武帝紀》記載:“齊 高祖神武皇帝,姓高名歡,字賀六渾,渤海蓚人也。 六世祖隱,晉玄菟太守?!盵8]1 高氏就血統(tǒng)而言是漢人, 但從生活習俗而言,“神武既累世北邊,故習其俗, 遂同鮮卑”[8]1,這說明高氏的生活習慣與鮮卑人相同, 已經(jīng)是鮮卑化的漢人了,同時他們也以鮮卑人自居。 雖然目前學術界對于高氏之族屬問題存在爭議 b,但就 民族性而言,高氏已然是鮮卑人,其風俗習慣與鮮卑 無異,這一點毋庸置疑。因此,以胡人的天性來看高 氏家族對“胡樂”的喜愛是合理的。另一方面是為了 獲得一種文化認同感,并且將其作為紐帶,以維系北 齊搖搖欲墜的鮮卑皇權。
其次,漢人士族如魏收、祖珽等人,他們對胡樂 的推崇除了本身的熱愛外,更多是建立在帝王的喜好 之上的,以此來作為晉升仕途的手段。曹僧奴、曹妙達、 史丑多、康阿馱、和士開、安未弱、安馬駒之輩,他們 之中有樂工、家奴、胡商等。他們表演、創(chuàng)作胡樂,主 要是生計所迫,有兩種情況:一是他們之中可能本身 就以樂工身份為帝王娛樂,如曹氏家族。二是他們原 為胡商,為了迎合北齊帝王的愛好,而培養(yǎng)出擅長胡 樂之人,以投君王所好,如康阿馱等人。
此外,胡樂本身的音樂特征,也是盛行的主要因 素,據(jù)文獻記載胡樂有“音韻窈窕,極于哀思”[5]331“哀 怨”[5]331“掩抑摧藏,哀音斷絕”[5]378-379 等特征,這 種極具有感染力的胡樂與傳統(tǒng)雅樂相比更受人喜愛, 并且自北魏以來對胡樂的政策一直是“戎華兼采”, 帝王并未束縛士族的音樂生活,儒家推行的樂正思想 已不再為士族所推崇。因此,當胡樂既可以作為一種 安身立命的手段,又具有一定的欣賞價值,這對于士 族來說,喜愛胡樂無疑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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