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盛宴

NATHAN HELLER

演員Elizabeth Debicki身穿Marni 2024春季系列禮服裙。在該系列時裝秀的邀請函中，Marni品牌創(chuàng)意總監(jiān)Francesco Risso回憶道，他很渴望重溫一款香水，那是關(guān)于他以前在巴黎的一次邂逅。“睡美A'展覽正好契合了這一有關(guān)回憶與蘇醒的理念，從外觀、感覺、聲音、氣味等不同角度.對大都會的館藏服裝進行了全新演繹。頭飾為布景師制作；鮮花（頭飾點綴）來自Anne Tomlin

為了打造這場秀，服裝學院準備了75件單品，包括這款I(lǐng)ris Herpen 2020春季系列的高定薄紗裙，搭配Femme LA系帶涼鞋。

清晨時分，紐約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門前的街道上仍然透著陣陣寒意，來去匆匆的行人或系著圍巾，或用花呢大衣的高領(lǐng)遮住下巴御寒。不過，即將到來的在五月舉辦的時尚界奧斯卡Met Gala會讓所有人感受到撲面的熱浪。樓梯上將鋪著紅毯，貴賓們身著風格各異的禮服，在耀眼的閃光燈中驚艷亮相。作為高定服裝領(lǐng)域的盛會，來賓們步入博物館之后，將先于大眾欣賞到一場精美絕倫的展覽。這些錦衣華服的擁有者早已湮沒在歲月里，只剩下面料在時空中訴說著永恒。

就這次展覽的初衷，博物館服裝學院院長Andrew Bolton-邊喝茶，一邊向我解釋道：“當一件服裝被博物館收藏，很多人會想當然地認為，它曾經(jīng)帶給人們的所有感官體驗完全消失了，我們一直在設(shè)法改變這一現(xiàn)象?！蔽覀冏诓┪镳^光線陰暗的會議室內(nèi)，墻上釘著50多張服裝照片。他繼續(xù)說道：“不過，好在我們是這些衣服的保管者，在這里永久地守護著它們。但是，我們的工作又受到諸多限制：對于這些珍藏的服裝，我們不能觸碰，聞不到其氣味，不可以把它們穿在身上，更無法‘聽到它們的聲音?！?/p>

是的，在過去幾百年間，如果我們將服裝視為一個整體，上述感官體驗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介紹裙子時，人們會傾聽面料發(fā)出的聲音：穿衣者在房間里走動，織物相互摩擦會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以往的服裝紐扣大多包著棉絨，如此一來，香水便可以滴在上面，達到持香的效果。Bolton說：“如果現(xiàn)在我們能夠捕捉到這些信息，將有助于后人了解這些服裝的穿著方式、穿在身上的模樣，以及在身體移動過程中傳遞的美感?！?/p>

關(guān)于這場從5月10日持續(xù)到9月2日的展覽，Bolton和服裝學院以“睡美人：時尚蘇醒”（Sleeping Beauties： Reawakening Fashion）為主題，希望突破感官局限，讓長期“沉睡”的古董服裝煥發(fā)全新活力，重塑博物館展覽的時尚魅力。為此，在一個研究小組以及一系列新科技的支持下，博物館收集了大量有關(guān)歷史服飾如何激發(fā)感官能動性的新信息，并用不同的方式將這些數(shù)據(jù)展示出來。Bolton說：“我們正在捕捉一些服裝的聲音、氣味和感覺，這些信息將永存于世，不僅包含在本次展覽中，更要永久保存在我們的網(wǎng)站上。”

這次的展覽對博物館來說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展品完全取自博物館收藏的33000件藏品，沒有從其它機構(gòu)租借。不過，為了獲得更完整的展覽效果，博物館還是額外采購了約75件服飾，包括一條做工精致的Christian Dior花瓣裙、一條如飛蛾翅膀般精巧的Iris van Herpen灰色垂褶裙，以及一款Philip Treacy玫瑰狀頭飾?！傲钗矣∠笊羁痰氖?，”Bolton指著釘板，“該系列很多作品的創(chuàng)作靈感都來自于大自然。”花、鳥、蝴蝶：地球、空氣、水—一他認為，所有這些元素都將影響本次展覽的最終效果。

展覽的主題是“睡美人”，意指一種對超脆弱服裝的保護，極易受損而需要得到特殊保護的服飾正是Bolton這次展覽的核心。這些“沉睡很久”的服飾脆弱、易損，幾乎無法觸摸，更不用說掛在人體模型上展示了，它們必須平放在箱子里，不受外界打擾。它們大多數(shù)都在挑戰(zhàn)儲存、運輸?shù)碾y度極限：材料和粘合很脆弱，漸變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破損終有一天會讓它們變成碎片。

（上起順時針）；Balenciaga帽子（1957），Deirdre Hawken花椰菜風格頭飾（2013），分層絲質(zhì)帽子（20世紀40年代），Germaine Vittu帽子（1942）

Loewe 2023春季系列中以火鶴花為靈感的上裝

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館長Max Hollein表示：“本次展覽讓我們更多地思考，我們需要做些什么才能確保保持和維護服飾的完整性。它將幫助我們了解如何增強體驗感，以及恢復(fù)服飾的整體真實性?！?/p>

“我們購買的服裝不僅僅是掛在衣架上或穿在人體模型上的物件，我們還要借助服裝傳遞夢想、體驗生命?！睌z影師Nick Knight說道。目前，Knight的數(shù)字時尚公司ShowStudio正與Bolton合作，讓幾款重要的服裝像佩珀爾幻象那樣“蘇醒”：用一種全息投影技術(shù)，將平面圖像投射到三維空間中，呈現(xiàn)出一個立體的物件。

服裝學院仔細研究了服裝首次被穿在身上時呈現(xiàn)的形態(tài)、散發(fā)的氣味以及穿著者的習慣?！昂芏喽际俏钑Y服，”Knight解釋道，“當你在一個特定環(huán)境中，你拿扇子的方式、端香檳的姿態(tài)，如何行屈膝禮、鞠躬和跳舞，所有這些都很重要。換句話說，如果你在150年前的某個舞會上遇見了某人，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那個場景會如何……讓人興奮？”

在服裝學院擁擠的辦公室深處，研究員Elizabeth Shaeffer正鋪開半透明的聚酯薄膜，這些聚酯薄膜經(jīng)過修剪后與裙子的鑲片完美匹配。她的工作室就像一個實驗室：明亮、安靜，擺滿了各種技術(shù)設(shè)備。為了保護古董服裝，金屬桌上覆蓋著白布，門墊的粘合面朝上，以吸附每個來訪者鞋底的雜散顆粒?！斑@是一個可以縫制裙子的全尺寸模型”，Shaeffer解釋道。過程中，每件作品都直接從_個睡美人連衣裙的面板上描摹，然后將形狀從聚酯薄膜轉(zhuǎn)移到圖樣紙上，再用網(wǎng)格標記并以數(shù)字方式呈現(xiàn)。理論上，這是一種讓它“永生”的形式。Bolton說，“所有信息都被用于讓它復(fù)活，因為它不僅僅是三維立體物件，原始形態(tài)就應(yīng)該是被穿在身上的模樣，隨著身體動作呈現(xiàn)不同形態(tài)?！?p>

Alessandro Michele設(shè)計的Gucci 2017秋季系列斗篷和長裙，呈現(xiàn)出童話般的夢幻效果。 鞋子Christian Louboutin；頭帶Angels Fancy Dress;發(fā)夾Cosprop

House of Worth在1889年推出的一款斗篷，神秘感十足。

今天擺在桌子上的樣衣是Charles Frederick Worth于1887年前后設(shè)計的作品，這位殿堂級設(shè)計師創(chuàng)立的時裝屋House of Worth為20世紀高定時裝奠定了基礎(chǔ)。這條裙子最初被阿斯特家族的一位成員穿著，是啟發(fā)整個時裝秀的“睡美人”，也是這次展覽中最纖巧脆弱的服裝之一，經(jīng)紗的損耗令人十分困擾：這是一種不斷惡化的狀態(tài)，細長光滑的緞絲經(jīng)過磨損留下羽毛般的撕裂條紋。哪怕再小心翼翼地保管這款華美的裙子，也只能加速它的老化。但Bolton認為，它的進一步衰亡是值得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收集Worth連衣裙處于最佳狀態(tài)時的詳細信息。

他說：“當然了，在我看來，將它藏在抽屜里不見天日，確實會延緩它衰敗的速度?！笨蛇@么做有什么意義呢？他的另一個決定——對這條現(xiàn)已褪色成淡色的漂亮裙子進行數(shù)碼繪制，還原其本來的色調(diào)。Shaeffer仔細端詳著接縫附近的雪紡，對照旁邊的潘通色卡圖表，只見它在日光下依然十分鮮艷，而團隊中的其他成員則負責利用光譜攝影和染料分析來完善色彩搭配。

“這里有點兒問題，”Shaeffer注視著屏幕上的顏色指出，“這是一件晚禮服，煤氣燈和早期電燈泡的光線在色調(diào)上非常柔和。”她一邊播放Knight團隊發(fā)來的動畫草圖，一邊琢磨著裙子的動態(tài)。只見一個虛擬形象生動有力地旋轉(zhuǎn)和舞動，似乎在空中彎膝踢腿。她說：“我覺得雪紡的彈性似乎過大了，沒有考慮它底下還有很多層布料?！?/p>

此外，對聲音的關(guān)注也是一項非傳統(tǒng)的保存工作。保存室內(nèi)還有一條裝飾華麗、五彩斑斕的裙子，上面點綴著Francesco Risso為Marni 2024春夏系列設(shè)計的鋁制花卉。這是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購置的另一件藏品，最近它剛從紐約州賓漢姆頓大學的消聲室取回——Bolton在那里錄下了花朵相互碰撞的咔噠聲。這樣的方式也被用于捕捉極具歷史價值的服裝發(fā)出的沙沙聲，這兩條音頻樣本均會在本次展覽中展出。Bolton解釋道，將這條Marni裙子囊括其中的真正原因是，它與氣味密切相關(guān)。Risso在最初的時裝秀邀請函中描述了自己14歲時在巴黎的經(jīng)歷，有人在某派對上向他推薦過一款沁人心脾的香水，以至于他成年后常常在這座城市四處閑逛，試圖找到這款香水的源頭或使用者。

Christian Dior 1953春季系列中的”May”歐根紗長裙，其上飾有花朵、綠草和野生三葉草。

來自柏林的嗅覺專家和研究員Sissel Tolaas是展覽的主要協(xié)作者之一，同時也是創(chuàng)造和記錄氣味的先驅(qū)。Tolaas接受過化學和語言方面的專業(yè)培訓，曾從位于挪威某座小島上的家鄉(xiāng)出發(fā)，歷時七年周游世界，目的是嗅聞一切氣味。她解釋道：“我希望通過自己的鼻子去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我很想變成一只狗，我建立了龐大的氣味數(shù)據(jù)庫，訓練自己深入了解嗅覺在記憶、語言和耐力方面的重要性?！?/p>

Tolaas花了一年時間分析與時裝秀服裝及其穿著者相關(guān)的各種氣味。她的發(fā)現(xiàn)也將成為展覽的一部分，而一些可嗅聞到的香氣將專門為各個展廳重新制造。其中一間展廳展示的是一系列帶有花卉圖案的帽子；還有一間展廳用來展出20世紀初社交名媛、慈善家Millicent Rogers的物品，她是大都會藝術(shù)博物館慷慨的捐贈者。Tolaas說：“我真正關(guān)注的是從這位女士使用過的眾多物件中散發(fā)出來的各種氣息，即她的身體、習慣、文化、禮儀以及所吃食物的氣味?！彼又a充道：“我不是在‘給空間注入香氣，而是突顯或放大其中隱藏的信息。”

Rogers系列以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Schiaparelli種子包連衣裙為中心元素，影射這位設(shè)計師曾將種子放進嘴里，試圖在體內(nèi)建造一座花園，使自己變得更美的典故。這是時尚具有個體性和獨特性的證明：一個人的品位竟可以達到令人心醉神迷的程度。而這次時裝秀甚至比Rogers系列更勝一籌，因為它將帶有私密性的小怪癖也納入其中。例如，堪稱Dior設(shè)計標桿的Vilmorin裙子，其參考文獻就是設(shè)計師童年時代最愛翻閱的他母親的Vilmorin-Andrieux種子畫冊；此外，還有一頂外形酷似卷心菜的華麗帽子：Sarah Burton設(shè)計的無比驚艷的蝴蝶裙，衣領(lǐng)處繡著火紅的翅膀；以及Charles James的杰作：以蝴蝶為主題的睡美人連衣裙。

以全新方式演繹的Christian Dior 1949秋季高定系列中的唯美晚禮服“Junon”；鞋子Dior

同本次“睡美人”展覽中的很多作品一樣，這款仿植物形態(tài)的Philip Treacy 2000高定系列頭飾煥發(fā)著勃勃生機。

Jonathan Anderson為Loewe設(shè)計的裙子是最不可思議的睡美人連衣裙之一，如果用農(nóng)業(yè)術(shù)語描述，就是在裙子上撒播草籽。假以時日，萬物生長，綠草如茵。起初，Bolton試圖在場內(nèi)引入正在生長的草坪，但這需要一系列精細復(fù)雜的灌溉系統(tǒng)和生長燈，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展示一片已經(jīng)長成、就像夏天加州山丘那樣的枯萎草地，并在旁邊播放一段草籽發(fā)芽的延時攝影視頻。Anderson還為時裝秀捐贈了另一套服裝，它以重新創(chuàng)作的巨大火鶴花為中心，將成為花園展廳的一部分，在T臺上也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具展品特質(zhì)。他解釋道：“衣服充滿雕塑的質(zhì)感，這讓我欣喜。我們可以從三維角度觀察它的形態(tài)，審視它是如何與身體產(chǎn)生互動的?！盇nderson指出，Loewe是本次展覽的贊助商，以這種方式展示服裝物理特性的能力讓他感觸良多。他說：“當你從檔案室調(diào)取以前的設(shè)計草圖，重新檢視它們，嘗試在舊的東西中找到新的創(chuàng)意或具有故事性的內(nèi)容時，怎樣才能在吸引新受眾的同時避免過度闡釋，是需要考慮的。”

時裝秀上最令人期待的場面便是高科技展示。展品中有一件1930年的精美婚紗，專為美國爵士時代的紐約名媛兼演員Natalie Potter量身定制，這件由她捐贈的作品將通過OpenAI特別設(shè)計的互動界面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OpenAI技術(shù)員lsa Fulford解釋道：“Met團隊和Natalie家人向我們提供了大量有關(guān)她生活和穿著的真實情況及信息。我們?yōu)槟Ｌ鼐帉懥硕ㄖ频闹噶睿O(shè)定它以Natalie特有的說話風格和語調(diào)與現(xiàn)場嘉賓互動。”來賓們可以給“Natalie”發(fā)短信，然后收到符合她那個時代習慣用語的特定回復(fù)。Fulford說：“我們希望人們在離開時能夠感覺到，自己對她的了解比之前更多了?！盉olton補充道：“舉例來說，就像一件衣服可以積極回應(yīng)你對它的喜愛之情。以往在任何時裝秀上這些衣服都是非常被動的，我覺得這樣難免會讓人感覺有點兒失落。”

構(gòu)建實體空間可謂一項重任，Bolton將其交托給總部位于紐約唐人街、由兩兄弟創(chuàng)立的建筑公司Leong Leong。Leong Leong的設(shè)計方案與傳統(tǒng)展廳截然不同：一條蜿蜒伸展的走廊逐漸拓寬成一系列圓形的穹頂房間，猶如項鏈上的一顆顆珍珠。眾多房間均以玻璃陳列柜為中心，讓人聯(lián)想起舊時的鐘罩，而“睡美人”們則被磨砂玻璃包圍著，散落在各處，營造出一種全感官氛圍。

這樣的體驗延續(xù)在展覽中：一座Brancusi青銅雕塑與Worth睡美人連衣裙相映成趣；一間專屬展廳中的彩繪絲綢上擺放著植物；另一間展廳里則是一條2013 Miss Dior裙子，旁邊是可以觸摸的按比例縮小的模型。接下來的梵高展廳，以一件Saint Laurent外套為中心，靈感來自這位偉大畫家筆下的鳶尾花，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Rodarte向日葵裙子。還有Isaac Mizrahi的流血罌粟花連衣裙，靈感來自Irving Penn的作品。罌粟花之后則是雛菊，被繡在18世紀精致繁復(fù)的法國宮廷裝上：雛菊之后是Spitalfields絲綢，以及Bolton所稱的“花園展廳”。

Bolton在房間內(nèi)快速地來回踱步，詳細闡述他正在利用尖端科技構(gòu)建的沉浸式感官世界，以重拾已經(jīng)消逝的往昔體驗。當然，他更在意的似乎并非是展覽的宏大尺度、視覺震撼，而是由此開啟的未來作品的無限可能。他說：“這是一場讓人產(chǎn)生謙卑感的時裝秀，因為它會讓你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渺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