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王公神道碑銘》稿本尋根

陳平民

王茂蔭（1798—1865），字椿年，號子懷，晚清時期以清正廉潔、直言敢諫而聲震朝野，馬克思于《資本論》中也有提及。王茂蔭離世后，晚清重臣李鴻章受請為王氏作神道碑銘。李鴻章作《王公神道碑銘》是怎樣的一個過程，共有幾個版本，卻鮮為人知。據(jù)筆者所考，李鴻章所作神道碑銘，是前后共有四個版本。

吳大廷代筆版本

晚清名士吳大廷受請為李鴻章代筆，作《誥授光祿大夫吏部侍郎王公神道碑銘（代）》。

吳大廷（1824—1877），字桐云，號小酉腴山館主人，湖南沅陵（今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人。咸豐五年（1855年）中順天府鄉(xiāng)試舉人，后由舉人入貲為內(nèi)閣中書。咸豐八年（1858年）七月，兵部左侍郎王茂蔭因病請求開缺，年少王茂蔭26歲的吳大廷慕名從學(xué)于王茂蔭，從此過從甚密，心契非同一般。王茂蔭親自編輯的四冊奏稿“藏諸巾笥，不以示人”，卻讓吳大廷“盡發(fā)其覆而遍讀”。咸豐十一年（1861年）至同治二年（1863年），吳大廷在皖地為官，后從左宗棠入閩。同治五年（1866年）九月，清廷任命左宗棠為陜甘總督，離任前他推薦吳大廷任臺灣兵備道員。同年十月，以按察使銜赴臺履任，加二品服，次年以病免歸。光緒二年（1876年），赴上海，任道員兼辦淞滬厘捐總局，三年（1877年）卒于上海，贈太仆寺卿。

王茂蔭曾為吳大廷父母作傳，吳大廷為王茂蔭祖母方太夫人和父母作傳。吳大廷的《小酉腴山館詩集》卷二有《送別王子懷少司馬》，卷五有《訪王子槐（懷）侍郎》《悼子懷侍郎有序》；《小酉腴山館文集》卷二首篇為《王少司馬奏議序》，卷七有《封資政大夫敬庵王公家傳》，卷八有《王節(jié)母傳》，卷九有《誥授光祿大夫吏部侍郎王公神道碑銘（代）》?！缎∮想樯金^自著年譜》中也多次提到王茂蔭。

吳大廷是一位文學(xué)與政事兼善之人，先后為胡林翼、李續(xù)宜、沈葆楨、左宗棠、郭嵩燾、曾國藩、李鴻章所青睞。清大臣鄭敦瑾致書胡林翼，稱吳大廷為“湖南京官中第一人”。其詩文創(chuàng)作受到國學(xué)大師俞樾、夏沂、吳汝綸等人嘉獎。吳汝綸在《贈太仆寺卿故福建臺灣兵備道吳君墓銘》中說吳大廷“縱學(xué)而甚文，警敏有器觀”。廖一中、羅直容《李興銳日記》言吳大廷“早年有奇才”。吳大廷著有《小酉腴山館集》，含《詩集》八卷、《文集》十二卷、《小酉腴山館主人自著年譜》二卷。

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二日（1865年8月13日）午后申時，王茂蔭在遷居不久的歙縣義成“天官第”離世，不少當(dāng)朝大臣和生前友好如祁雋藻、宋晉、曾國藩、李鴻章等，都送了挽聯(lián)。吳大廷送的是白綾挽辭，其原件縱42厘米，橫116厘米，先敘后詩，共20行，每行2至10字不等。落款“吳大廷拜稿”，并鈐有兩方?。喊孜摹皡谴笸⒂　迸c紅文“桐云”。吳大廷自著年譜記載：“（同治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成悼王子懷侍郎七言詩一章”，全詩曰：

余交公京師，在咸豐戊午，其時公已請告，為錄其諫章數(shù)十藏之。壬戌，公起再用，以書抵余，訪問時事，余就所知者答之。未至京，而公已讞獄山左，羈滯年余，奉諱捉里。甲子三月，公歸自京師，余適赴皖，不期而晤于安慶，執(zhí)手唏噓者久之，閱日別去。今年夏，猶屢得公書，不謂遽成古人，傷哉！

直聲清節(jié)似公難，

再起東山志未殫。

芒履麻衣悲皖國，

青燈燭酒憶長安。

音書斷絕繞三月，

生死凄涼已萬端。

猶有諫章留篋笥，

編摩他日怕重看。

小詩系敘恭挽子懷先生大人靈次

吳大廷拜稿

吳大廷為李鴻章代筆，是受李氏之請，李氏則是受王茂蔭長子銘詔之請。吳大廷在自著年譜中說：“（光緒元年）四月初七日，成王子懷少宰神道碑文?！碑?dāng)時，吳大廷52歲，身在上海。他代筆的“王公神道碑銘”有1300余字。

方宗誠代筆版本

晚清桐城派名家方宗誠受請代筆作《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神道碑銘（代）》。

方宗誠（1818—1888），字存之，號柏堂，安徽桐城人，桐城派后期名家。學(xué)宗程朱，始受學(xué)許玉峰，繼師族兄方東樹，遍覽宋元后儒家，多有闡發(fā)。太平天國時，避居魯山，不廢講習(xí)，著《俟命錄》。曾國藩、胡林翼慕其名以禮相聘，辭不受。同治元年（1862年），河南巡撫嚴(yán)樹森應(yīng)詔疏陳治國方略，方宗誠入嚴(yán)幕，奏疏多出其手。曾國藩為直隸總督，推薦方宗誠為棗強縣令，與李鴻章交往甚密。知棗強縣十年，辦鄉(xiāng)塾，興書院，整頓祀典，刻印當(dāng)?shù)厍百t遺著，編修地方志，興辦義倉，儲糧備荒。多次請求李鴻章免全國錢糧積欠。李鴻章多采納施行。方宗誠年少王茂蔭20歲，是王茂蔭的崇拜者之一。同治三年（1864年），王茂蔭因奔繼母喪南回暫時僑寓安徽省城安慶期間，與眾多知名人士見面，將先祖母行略見示請題識，其中有方宗誠及其友楊德亨。方宗誠在題識中盛贊王茂蔭為官清正是深受祖母影響，他寫道：“侍郎登第歸，太夫人色喜曰：吾始望若讀書，念不及此終。愿汝識義理，恪盡乃職，以無忝先人。若躋顯位致多金，非吾愿也。以故侍郎立朝清直，有古大臣風(fēng)，出處進(jìn)退，一準(zhǔn)乎時義之當(dāng)然，而不茍夫人之教也?！睏畹潞嘣陬}識中寫道：“聞先生直聲著諫垣，心向慕之，自僑寓安慶，適先生奉諱歸里，暫駐會垣，因獲親炙德輝，幸慰宿愿。先生貌敦樸，吶吶然若不能出口，而立朝敢言，磊落俊偉，儼如奇男子之所為。吾友桐城方存之錄其奏疏四冊，每與語及，輒為擊節(jié)。德亨取讀之，其間所陳論，大抵國家興衰治亂之要，人所不敢言，亦人所不能言……不有太夫人，何以有先生哉？”

“桐城方存之”即方宗誠。他抄錄王茂蔭奏疏四冊藏讀，足見對王茂蔭仰慕之誠。方宗誠代擬稿題名《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神道碑銘（代）》，載方宗誠《柏堂集》后編卷十三，代寫時間為光緒七年（1881年）十二月之前。這一版有1800余字。

李鴻章署款版本

王茂蔭后人家藏有李鴻章署款的《誥授光祿大夫吏部侍郎王公神道墓碑銘》。筆者見過這個版本的傳抄本，時在1984年左右，由王茂蔭五代孫王自珍出示。

1974年，筆者攻讀《資本論》時接觸到馬克思提到王茂蔭的那個著名的編號83的腳注，處女作《王茂蔭的貨幣觀點和他的遭遇——談?wù)劇促Y本論〉中提及的唯一中國人》在《江淮論壇》1981年1月第1期發(fā)表，成改革開放后學(xué)界重啟王茂蔭研究第一人。

王茂蔭三個兒子銘詔、銘慎、銘鎮(zhèn)為三房。王茂蔭身后，文獻(xiàn)資料由三個房頭分別收藏。三個房頭的后人，都不同程度地向我提供或出示過家藏資料。二房后人王自珍，經(jīng)其胞兄王自燮薦介，認(rèn)識并結(jié)交為文友。他曾將王自燮家藏的一套四冊光緒版《王侍郎奏議》及《子懷府君行狀》借讀于我，此外還借閱出示過《王茂蔭的家訓(xùn)與遺言》。1984年前后，王自珍曾向我出示過李鴻章撰神道碑銘抄件，一再聲稱：“這份神道碑銘，是他人為李鴻章代筆，我先祖練字傳抄的。”王自珍前四代祖是：高祖王茂蔭，曾祖王銘慎，祖父王經(jīng)，父親王桂堡，王自燮家藏的“神道墓碑銘”，很可能是銘慎、經(jīng)、桂堡三代人中的一個抄寫的。我據(jù)王自珍出示的資料，一字一句抄錄，作為資料存檔。

這份傳抄的碑銘，署款“賜進(jìn)士出身誥授光祿大夫欽差大臣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學(xué)士直隸總督一等肅毅伯加騎都尉世職世愚侄李鴻章拜撰”，應(yīng)是李鴻章幕僚方宗誠綜合吳大廷代擬稿與自己的代擬稿而形成，是經(jīng)過李鴻章本人初審的。王茂蔭曾向咸豐帝舉薦過李鴻章之父李文安，王李兩家關(guān)系密切。李鴻章比王茂蔭晚一輩，王茂蔭在籍離世后，他代遞遺折，他與王茂蔭后人有過往。據(jù)王氏后人透露，王家收藏李鴻章手跡頗多，“文革”中遭毀，十不剩一。

《續(xù)碑傳集》收錄版本

繆荃孫輯入《續(xù)碑傳集》的《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神道碑銘（方宗誠代）》，全文是：

同治四年六月，前吏部右侍郎歙縣王公卒于里第，時鴻章署兩江總督，以公遺疏聞于朝，上震悼，降諭以公由部曹躋卿貳，廉靜敢言，忠愛出于至性，加恩賜恤，嗣賜祭葬如制，朝野以為榮。蓋公自宣宗成皇帝時登仕籍，即以忠孝清正上結(jié)主知。文宗顯皇帝御極之初，擢為監(jiān)察御史。時天下承平久，吏治習(xí)為粉飾因循，言官習(xí)為唯阿緘默，即有言，多瑣屑無關(guān)時務(wù)之要。其非言官，則自以為吾循分盡職，茍可以寡過進(jìn)秩而已，視天下事若無與于己，而不敢進(jìn)一辭，釀為風(fēng)氣。軍國大事，日即于頹壞，而莫之省。

公始入臺，粵賊之禍已見端矣，即奏陳用人理財之道。其論振興人才，尤以講求務(wù)本，崇實黜華為先。戶部以需餉孔殷，請許士子捐納舉人生員，公疏爭無益目前，徒遺譏后世，且言籌餉之法，不徒在開源，而在于善用，若不求餉之用，必得濟委諸盜賊之手，糜諸老弱之兵，銷諸不屑之員弁，雖日推廣捐輸，何濟于事。又極其論銀票虧商、銀號虧國之弊，以為經(jīng)國謀猷，下同商賈，體為至褻，而利至微。初時虧不能見，及虧甚雖重治其罪，亦復(fù)何補。既其言果皆驗。未幾，公擢至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事，時方行大錢。公奏陳大錢利弊，極言當(dāng)百、當(dāng)五百、當(dāng)千三種折當(dāng)太重，分量懸殊，種類過繁，市肆紛擾。及召見，又面陳當(dāng)百以上大錢之不能行，后又奏稱大錢私鑄繁興，虧國病民，懇請停止。而請暫緩幸御園一疏，尤人所不敢言者，識者稱為有古大臣格心防微之風(fēng)。三年，賊勢日熾，天象屢見，公復(fù)疏言天時人事危迫日深，誠得天心一轉(zhuǎn)，則賊匪自滅，天下自平。然欲轉(zhuǎn)天心，必求盡人事，必求協(xié)民心。其要一在省己，一在用人。二者皆承于一心，而其樞則系乎聽言之際，反復(fù)至千百言。文宗即日降諭省躬克己，并飭中外臣工，夙夜靖共，交相儆惕。其他朝政之得失，人才之賢否，軍事之利害，亦皆知無不言，言無不詳。文宗往往虛衷以受，或即時俞行，或付之公議，或始雖留中，既而思其言然，卒皆聽用。公亦自以遇圣主之優(yōu)容，日夜籌思，盡言無隱，不以非言官而自沮也。五（八）年，公疾，請開缺。十一年，文宗上賓，今上降旨，以公志慮忠純，直言敢諫，將起用，公感激恩遇，且自恨無以報先皇帝特達(dá)之知，思補報之于皇上，乃疏陳五事以端治本：一曰天象示警，急宜修??；二曰責(zé)任重大，務(wù)宜專一；三曰言官宜務(wù)優(yōu)容；四曰府尹不宜兼部務(wù)；五曰奔競之風(fēng)宜杜其漸。上連降五旨施行。同治元年四月，復(fù)奏陳封事，遂奉命權(quán)左副都御史，旋授工部右侍郎。二年，調(diào)吏部左（右）侍郎。時公以奉命使山陜差次，丁繼母憂回籍。越二年，葬親事畢，疾作，遂不起，距生于嘉慶三年三月，年六十有八歲。

公諱茂蔭，字椿年，一字子懷，安徽歙縣人。三代皆贈如公官，妣皆封一品夫人。公幼敦謹(jǐn)好學(xué)，中道光辛卯恩科順天舉人，壬辰成進(jìn)士，授戶部主事。三次乞假歸省。丙午，始補授云南司主事。丁未，升貴州司員外郎。戊申二月，以御史記名；三月，聞父病急歸，至則已前卒，丁憂。服闋，咸豐元年辛亥，補授江西司員外郎。八月，補授陜西道監(jiān)察御史。壬子，巡視中城。癸丑四月，授太常寺少卿，六月，擢太仆寺卿。十一月，補授戶部右侍郎兼管錢法堂事務(wù)，懇求解職，不許。甲寅，調(diào)補兵部右侍郎轉(zhuǎn)左侍郎。丙辰，命充進(jìn)士朝考閱卷大臣。九月，武會試，命充宿字圉較射大臣。丁巳二月，經(jīng)筵侍班。十一月，賜紫禁城騎馬。戊午，命辦理五城團防事宜。六月，事竣，以疾請假開缺。辛酉，今上登極。十一月，奉傳知至軍機處，察看疾狀，遂再起用，至吏部左（右）侍郎。

公識量沉宏，事無巨細(xì)，必研究原委，不敢茍且遷就，內(nèi)行尤篤。居繼母喪，年逾六十矣，猶不飲酒食肉。家居，言及國事與君恩未報，往往哽咽涕零。居官數(shù)十年，未嘗挈妻子侍奉，家未嘗增一瓦一隴，粗衣糲食宴如也。故海內(nèi)稱大臣清直者，必曰王公。妻吳氏，繼妻洪氏，誥封夫人。子三人，銘詔，增貢生，中書科中書；銘慎，國史館謄錄，議敘鹽大使；銘鎮(zhèn)，監(jiān)生，早卒。銘詔將葬公于邑之某山，以狀乞文其神道之碑，乃為之銘曰：

伊古治亂，迭起環(huán)生。主圣臣直，靡陂不平。皇路清夷，言官布樹。侍從卿相，袞職是補。嗟彼斗筲，狃于恬嬉。緘口持祿，盡若痹痿。國家利病，視如秦越。厝火積薪，罔顧顛蹶。主非不圣，臣道謂何。不愧簡書，不畏斧柯。峨峨黃山，來自衡岳。磅礴蜿，崢嶸卓犖。郁積靈秀，篤生名臣。股肱良辟，直哉惟寅。言責(zé)官守，職或有異。進(jìn)忠陳謨，義無二致。根于天性，發(fā)于至誠。天子嘉之，死哀生榮。昔仲山甫，小心翼翼。輔周中興，式于四國。古之遺直，今有王公。清操勁節(jié)，百世可風(fēng)！

筆者查閱了李鴻章長孫李國杰光緒三十年（1904年）編刻的《李文忠公遺集》八卷，其卷三載“墓志銘”7篇，卷四載“墓志、神道碑、墓表、傳”8篇，不見有《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神道碑銘》。

清人吳汝綸編輯、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至三十四年（1908年）金陵書局刊印的《李文忠公全集》，1921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影印出版。1985年，上海人民出版社重新編輯點校出版了《李鴻章全集》，增補了200多萬字未刊稿。李氏全集中是否收錄了《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神道碑銘》，懇請有查閱之便的同人代為一查，并分享于諸讀者。

令世人欣慰的是，繆荃孫纂錄的《續(xù)碑傳集》收入了方宗誠代李鴻章撰作的《光祿大夫吏部右侍郎王公神道碑銘》。繆荃孫接續(xù)清代著名學(xué)者錢儀吉《碑傳集》，延其體例，于光緒七年（1881年）開始纂錄《續(xù)碑傳集》，歷三十寒暑，于宣統(tǒng)二年（1910年）成書?？娛暇帟?，吳大廷離世5年，方宗誠處于晚年，李鴻章年近花甲；成書之年，方宗誠離世22年，李鴻章離世亦9年。

比對諸稿本，輯入《續(xù)碑傳集》的這一稿本，李鴻章本人顯然認(rèn)真審校過，并作了必要的修訂。如，“以公遺疏聞于朝”，就較吳、方代擬稿“疏聞于朝”精準(zhǔn)得多；再如，關(guān)于王茂蔭的相關(guān)履歷，將代擬稿中的“派充”，修訂為“命”，就更為嚴(yán)謹(jǐn)、規(guī)整。修訂最為出彩的是最后一段的“銘”，最后八句韻文“昔仲山甫，小心翼翼。輔周中興，式于四國。古之遺直，今有王公。清操勁節(jié)，百世可風(fēng)”，以典故比現(xiàn)實，言語鏗鏘，回味悠長！

新修繕的王茂蔭墓塋將恢復(fù)神道碑，筆者以為，用《續(xù)碑傳集》中的稿本最為恰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