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紅軍
詹姆斯·喬伊斯的作品《都柏林人》共收錄了15篇短篇小說,于1914年首次出版。這15個故事是以自然主義的寫作手法對20世紀初生活在都柏林及其周圍的愛爾蘭中產(chǎn)階級生活進行的描述。寫給出版商的信中,喬伊斯這樣描述《都柏林人》的布局:我試圖從四個方面把它展示給麻木不仁的大眾:童年、青年、成年和社會生活。小說就是按這個順序安排的[1]112。《伊芙琳》是青春期和成年期之間的故事,講述了一個年輕的青少年面臨兩難境地,她必須在與父親繼續(xù)生活還是與男友逃離之間做出選擇。對《伊芙琳》的分析不僅對理解和闡釋《都柏林人》有價值,對進一步探索喬伊斯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具有重要意義。
《伊芙琳》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伊芙琳·希爾,在都柏林一家商店工作的19歲女子,正在家中等待著她和男朋友計劃好的逃跑,在等待的時間里,她回憶起了童年,包括一些幸福的回憶,但更多的是她的父親醉酒后對她和她的兄弟姐妹的暴行,以及她在母親精神錯亂去世之前作出的“盡可能長時間地維持家庭”的承諾。伊芙琳已經(jīng)厭倦了這種無聊和令人窒息的生活,就在此時,她有了逃離的可能:弗蘭克答應帶她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然而,對未知的恐懼和離開后可能產(chǎn)生的內(nèi)疚牢牢地抓住了她,就在上船的那一刻,也就是她改變命運的關鍵時刻,她退縮了,她最終放棄了自己的夢想,弗蘭克一個人離開了。
這個故事雖然簡短易讀,但對于故事的主人公——一個青少年來說卻極具毀滅性,可能是《都柏林人》系列中最具殺傷力的一篇,它仍舊是一個講述愛爾蘭人麻木的故事,這個故事的主題如下。
逃跑是喬伊斯《都柏林人》的主題之一。喬伊斯筆下愛爾蘭厚重的停滯感導致了主人公們逃離祖國的強烈愿望,當小說中的人物面臨關鍵決策時,逃跑的主題往往是一種趨勢。但他們中注定沒有一個人會成功,這是因為都柏林人太害怕打破束縛他們的枷鎖。伊芙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都柏林人面臨的另一個重要主題是癱瘓,這種癥狀充斥在都柏林的各個角落。這種癱瘓是一種活生生的死亡或感官的完全麻痹,是都柏林人的生存狀況及其癥結(jié)所在。在與出版商書信往來時,喬伊斯這樣描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我的愿望是寫一章我國的道德史,我選都柏林作背景,因為這個城市在我看來是麻痹的中心[1]112。
喬伊斯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時代正是愛爾蘭社會發(fā)生重大變革的時期,愛爾蘭從12世紀被英國征服,長期處于英國統(tǒng)治下[1]10。喬伊斯力圖通過這些故事展示都柏林麻木、癱瘓、沒落、衰朽的情況,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人是精神脆弱和恐懼懦弱的人,他們是自己所熟悉的道德、文化、宗教和政治生活的奴隸。癱瘓在伊芙琳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伊芙琳身上背負的家庭幾乎像鐵鏈一樣捆綁住她,在母親臨終時許下的誓言就像枷鎖一樣阻止了她去追求自己的生活。伊芙琳的癱瘓即是她極度的意志力的缺乏。最終,她面對即將可能發(fā)生的改變時的錯誤抉擇徹底摧毀了她那爭取自由的意愿。自由于她,猶如曇花一現(xiàn)般地永遠消逝了,可憐的少女將永遠困頓于令人窒息的生活,直至被生活輾作塵埃。
死亡也彌漫在《伊芙琳》中:她的母親和哥哥歐內(nèi)斯特的死亡,以及一位名叫蒂齊·鄧恩的少女時代朋友的死亡。當然,伊芙琳害怕自己的死:“他會淹死她”,她沒有任何邏輯地這樣想到弗蘭克,這或許是由于在潛意識里她下意識地將未婚夫與她生活中的另一個男人聯(lián)系在一起:她殘暴的父親。小說也預示了伊芙琳的死亡:正是這種身體和精神上的麻痹,讓伊芙琳失去了逃離牢籠的唯一機會,她注定會以和她可憐的母親一樣的方式而終結(jié)一生。
喬伊斯的短篇小說《伊芙琳》就是這樣一個不幸的人的故事。喬伊斯筆下的伊芙琳是一個惶恐、優(yōu)柔寡斷的年輕女子,在過去和未來之間徘徊不定。她的性格注定并詮釋了她的悲劇,恐懼和優(yōu)柔寡斷導致了她的麻痹,這注定了她根本無法避免她曾經(jīng)試圖去逃避的命運。
詹姆斯·喬伊斯用其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使一個怯懦、猶豫不決、躑躅不前的少女形象躍然紙上。讀者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的抗爭、她的矛盾乃至她的麻痹,達到了共情。其創(chuàng)作風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頓悟”一詞從宗教術語中改編而來,通常頓悟被認為是一種閃光的思想,一種對某事的突然理解,一種深刻知識的直覺,它通常是通過發(fā)生在人物身上的偶然事件或人物所處的意外環(huán)境而獲得的。在《都柏林人》中,頓悟是對自己的突然洞察。對喬伊斯來說,這意味著任何普通的物體或行為都可能帶來對真相的突然揭示和對生活的深刻理解。喬伊斯的“精神頓悟”手法具有以下三個特點:1.“精神頓悟”通常與故事的情節(jié)與小說的進展密切相關;2.“精神頓悟”通常發(fā)生在人物心理變化的關鍵時刻,同時代表了小說真正的高潮;3.“精神頓悟”往往需要“客觀對應物”的刺激與配合[2]。
在他的短篇小說中,喬伊斯總是運用這種新穎而獨特的寫作手法,向讀者呈現(xiàn)主人公復雜的心理感受。頓悟總是安排在故事的結(jié)尾,似乎到目前為止,主人公處于一個完全黑暗的房間里,突然一束強光照射到他/她身上,然后他/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處境,從而實現(xiàn)了某種東西,有了一個自我理解或啟發(fā)的特殊時刻。
伊芙琳在回憶起母親臨終時的話“Derevaun Seraun”后,經(jīng)歷了一次“頓悟”,伊芙琳母親那些毫無意義的話隱喻著這個女人做出的無意義的犧牲,意識到這一點后,伊芙琳下了一個狂熱但短暫的決心,即逃到新的生活中。由于“頓悟”一詞的宗教背景,也因為伊芙琳在她的旅程中尋求精神再生,故事中的頓悟可以被解讀為神圣的清晰時刻。“逃!她必須逃走”和“他會救她的”[3]36等短語將讀者帶入神圣的顯現(xiàn)之中。而當伊芙琳無法遵循神圣的頓悟所揭示的行事方式時,她即陷入了精神衰退之中,直至麻痹。
喬伊斯甚至可能對伊芙琳的神圣頓悟和逃離的形式充滿著苦澀的諷刺。在故事中,對于宗教有著一種隱晦的質(zhì)疑,從她父親的牧師朋友的病態(tài)肖像,到一種有悖常情的將伊芙琳限制在家里的宗教義務,再到引導她走向一個她甚至可能都不愛的水手懷抱的頓悟?!兑淋搅铡分械念D悟揭示了喬伊斯對宗教意象感召世人的能力的微妙的思考。他很可能是在利用這種宗教的提法去強調(diào)伊芙琳所作出的慘淡的選擇之后而衍生出的人生悲劇,即她在身體上和精神上被完全地監(jiān)禁。
在《伊芙琳》中,喬伊斯巧妙地將第三人稱與內(nèi)心獨白相結(jié)合。
她坐在窗前,凝視著夜幕籠罩住街道[3]33。
喬伊斯用第三人稱寫了這個故事,我們幾乎可以聽到這個角色對我們說話——這是從她的角度來看的,她的“聲音”給敘事帶來了強烈的色彩。再看以下例子:
也許她再也看不見那些熟悉的物品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會離開它們[3]33。
那樣做明智嗎?她盡力從每個方面權衡這個問題。無論如何,她在家里有住的也有吃的,周圍有她從小就熟悉的那些人。當然,她得辛辛苦苦地干活,不論是家里的活還是店里的活。倘若他們知道她跟一個小伙子跑了,那些人在店里會說她什么呢?[3]34
這些例子都采用了內(nèi)心獨白的寫作技巧。
內(nèi)心獨白是意識流寫作的一種特殊形式,“意識流”一詞最早由美國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提出。1918年,英國作家兼評論家梅·辛克萊(1863—1946年)在她的《論多蘿西·理查森的小說》一文中率先在文學評論中引入了“意識流”這一概念。意識流小說是20世紀初在西方興起的、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的文學現(xiàn)象[4]12。意識流寫作旨在為虛構人物提供與想象中的意識流相當?shù)奈谋尽?/p>
意識流作家們通過精妙的構思,刻意表現(xiàn)人物的混沌、模糊的浮想與思緒,將飄來轉(zhuǎn)去、連綿不絕的意識流作為文學作品的題材[4]13。作家們希望以一種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可能的方式,向讀者展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這些方式可以是言語化的思想、潛意識的思維、圖像以及感覺等等。意識流的寫作技術,即反映人物意識流動的技巧,是指作家們?yōu)榱苏故救宋镱^腦中各種稍縱即逝、難以名狀的印象、直覺與頓悟而采用的諸如內(nèi)心獨白、自由聯(lián)想、蒙太奇以及描寫夢境與幻覺的創(chuàng)作技巧[4]14。其中內(nèi)心獨白,以無聲的內(nèi)心話語的形式呈現(xiàn)人物的思想流,即是一種言語化的思想。在這樣的限制下,內(nèi)心獨白不能完全呈現(xiàn)人物的全部思想。事實上,每一種意識流寫作形式都是從人物內(nèi)心生活的某些方面進行選擇,或者主要關注人物內(nèi)心生活中的某些方面而排斥其他方面。內(nèi)心獨白代表的是人物無聲地對自己說話,并引用他們內(nèi)心的話語,通常不使用引號去標識。
在《伊芙琳》中,通過內(nèi)心獨白,讀者似乎可以看到,在女主人公的腦海中有兩個人在為她該去還是不該去而爭吵,內(nèi)心獨白向讀者呈現(xiàn)了人物的心理沖突。
在故事的開始,喬伊斯試圖運用“意識流”的寫作技巧。他試圖向讀者傳達人物的思想就像溪流一樣地不斷流動——一個聯(lián)想通向另一個聯(lián)想,這個技巧在故事的第一部分非常明顯。在故事的開始,伊芙琳只是精神上的移動,而不是身體上的移動(去碼頭)。時間從現(xiàn)在轉(zhuǎn)換到回憶,然后從回憶轉(zhuǎn)換到了現(xiàn)在。在這里有一個細節(jié):提到一位牧師(她父親的一個朋友),他曾經(jīng)住在都柏林,但現(xiàn)在他去了墨爾本。作者在這里暗示,牧師離開了一個困境卻陷入了另一個困境之中,他在都柏林的過去和現(xiàn)在墨爾本的生活之間掙扎。就像伊芙琳一樣,被困在自己的過去和記憶中而無法去開始新的生活。
盡管《都柏林人》最初被認為是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但評論家們現(xiàn)在大多將其與喬伊斯后來的杰作放在一起,并承認其深刻的象征意義?!兑淋搅铡分邪烁鞣N象征性的符號,這些符號拓寬了故事的含義,使故事內(nèi)容寓言化。使得讀者不僅僅能夠理解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還能夠從中領悟到更廣泛的人生哲理和普遍意義。
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寫道:
她的頭倚著窗簾,鼻孔里有一股沾滿灰塵的印花布窗簾的氣味[3]33。
家,她環(huán)視房間的四周,再看看房間里所有熟悉的物品,多年以來,她每周都會把這些東西擦拭一次,不知道這些灰塵究竟是從哪兒來的[3]33。
在這里,兩次提到灰塵,灰塵是都柏林干燥、貧瘠和沉悶生活的象征,這與新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伊芙琳和弗蘭克將一起生活的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字面意思是“好空氣”,它是年輕女性新開始的一個美妙而清晰的象征。在那里,她所有的擔憂都應該從她身上消除,這是一個新的開放環(huán)境,她能夠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充分享受她的生活。
《伊芙琳》中還有一個明顯的象征,那就是瑪格麗特·瑪麗·阿拉科的版畫。這個愛爾蘭天主教的象征對伊芙琳而言,代表著國內(nèi)的安全和宗教的虔誠,她在第一次對離開家產(chǎn)生懷疑時就注意到了這張版畫。旁邊是她父親的朋友,一位牧師的泛黃的照片,上方是一個摔壞的簧風琴,這是為了強調(diào)家里的混亂,象征著伊芙琳的精神狀態(tài)的紊亂。牧師去往墨爾本這一事實,象征著無論她去往任何地方,宗教的虔誠都將如影隨行地伴隨著她,同時也禁錮住她。最精彩的象征符號出現(xiàn)在故事的結(jié)尾:
全世界的海洋在她的心中翻騰激蕩。他把她拖進了汪洋之中:他會把她淹死的。她用雙手緊緊地抓住了鐵欄[3]37。
海是故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征。海,是伊芙琳的逃離方式,象征著她的新生和她擁有的活力,但是海也是阻止伊芙琳追求新生活的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的象征,洶涌的海浪就像伊芙琳內(nèi)心矛盾的情感。鐵欄桿就像鳥籠的欄桿,把伊芙琳緊緊地關在里面。最后,伊芙琳放棄了逃亡,放棄了生命、放棄了愛,完全沉淪于癱瘓之中。
伊芙琳本身就是一個象征,是當時都柏林年輕一代的象征,他們夢想著逃離社會,卻被麻痹所束縛。因此,他們的努力最終是痛苦的、不盡人意的和無法實現(xiàn)的。
綜上所述,《伊芙琳》在藝術手法上把自然主義與象征主義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故事運用獨創(chuàng)、細膩、嫻熟的寫作手法,向讀者呈現(xiàn)出20世紀初都柏林人與社會環(huán)境之間無法彌合的矛盾,以及社會癱瘓所帶來的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