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坤
清順治十二年(1655),18歲的顧貞觀與長他6歲、主持“慎交社”的吳兆騫(字漢槎)結識。一個是才氣橫溢的雅士,一個是倜儻不羈的才子,兩入學力相近,意氣相投,遂結盟訂交,開始了貫穿一生的友誼。顧貞觀后來在信中追憶說:“相識在甲午之春,相別在丁酉之秋,知交中未有契闊如此者?!?/p>
丁酉之秋之所以成為“相別”之期,乃是因為這年(1657)爆發(fā)了著名的“丁酉科場案”。其中吳兆騫所涉江南一案,起因復雜,但過程如驚濤駭浪,結果似秋風掃葉。主考方猷、錢開宗被處斬,十幾名考官被處以絞刑,已經(jīng)錄取的吳兆騫等8名考生,即便證據(jù)不足,也被一并流徙至寧古塔。
4年后,吳兆騫給父母寫信,訴說“寧古寒苦,天下所無……九月初,河水盡凍。雪才到地,即成堅冰”的艱苦。這時的他還想不到,自己將會在這片“窮荒絕域”奉獻出入生最寶貴的23年。
康熙十五年(1676),即吳兆騫到達寧古塔后的第17年,一個冬日,京城的干佛寺冰凍雪寒,寓居其間的顧貞觀觸景生情,想起遠在塞外的好友吳兆騫周旋于攪天風雪之間,不知何時才能歸來。于是,作《金縷曲》二首,“以詞代書”,借詞抒懷。
金縷曲
[清]顧貞觀
季子①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注:①[季子]吳兆騫,又稱吳季子。②[包胥]即申包胥。春秋時吳國攻楚,楚國大敗。楚臣申包胥到秦國求救,秦哀公不愿發(fā)兵。申包胥“立,依于庭墻而哭,日夜不絕聲,勺飲不入口七日”。秦哀公被其感動,答應出兵救楚。③[烏頭馬角]烏鴉變白,馬頭生角。比喻不能實現(xiàn)之事。戰(zhàn)國時燕太子丹質于秦,想回國而秦王不許,說必須“烏頭白,馬生角”才放他回去。
這首詞是《金縷曲》二首中的第一首。顧貞觀在詞中安慰友人,亦表明心志,自己定盡全力救助對方脫困。
“季子平安否?”這首詞以問候開篇,不僅巧妙地貼合了書信的格式,更包蘊了對朋友身處異域苦地的深切牽掛,因而動人心弦。詞人接著說,你現(xiàn)在若能南歸,定然不忍心回看過往吧;可你若南歸,這萬里行程,誰能給你慰藉?你母親年邁,身在江南;孩子在側,尚且年幼。至于家境窘迫,那就更不必說了。當年瀟灑縱酒的情景,現(xiàn)在都不復記取了吧?這里的“記不起”,和“那堪回首”一句,語異而情同,都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然后,詞人說道,小人使壞,好人受苦,歷盡劫波,你如今心態(tài)定然與往日大不相同吧?今天我立于冰雪之中,突然想起你了?!氨c雪,周旋久”包藏隱喻,既是現(xiàn)實,也是想象,虛實結合,提升了情感的濃度。
下片,詞人則迂回一步:不過,你莫要過于傷心。嫂夫人在側,兒女繞膝,天下謫客多矣,像你這樣骨肉團聚的能有幾家呢?這就好比人們說紅顏多薄命,若有命在,可比那些逝去的孤魂幸運多了。窮邊絕塞,苦寒難熬,我自深知。不過你放心,我曾發(fā)愿說要助你掙脫苦海,不管前路有多艱難,我都會努力前行。你且收好此信,拭目以待吧。
順治十六年(1659),吳兆騫剛到寧古塔不久,顧貞觀就給他寫信,提及救他之策:我明年準備參加童子試,如幸而得中,將繼續(xù)人北闈應試,借機緣“為漢槎作生還之計”。此時的顧貞觀不過一介文士,既無功名,又無資財,年紀又輕,這已經(jīng)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救助方案了。
在這首詞中,顧貞觀將過去的然諾重新提起,或是因為這年,經(jīng)國子監(jiān)祭酒徐元文推薦,他得入內閣大學士明珠府,與納蘭性德相識。據(jù)說納蘭性德讀到《金縷曲》詞后,潸然淚下,承諾全力助吳兆騫脫困?!敖^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边@是納蘭性德對顧貞觀的承諾。
康熙二十年(1680),經(jīng)多方營救,吳兆騫終得放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