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鋪》閱讀

喻永軍

大洋浜是蓮城的一個湖，在城西。

大洋浜的水順著山與山之間的谷地，延伸進山中去了。延伸了多遠？沒有人知道。老侯也不知道，但老侯聽專家說過，①大洋浜的蓄水量相當于六個西湖。老侯很驚訝，六個西湖??！老侯年輕時去過西湖一次，覺著西湖的水無邊無沿，他心里更看重大洋浜了。

老侯每年都要進山幾次——六叔住在山里。六叔種地，老侯常常托人從城里給六叔帶去一些種子、化肥，附帶一些水果，有時買幾斤肉。老侯進山得從水上走。二十年前，渡口泊的是木船。擺渡人鍋代六十多歲，囑咐一聲“坐穩(wěn)當”，船便開了。船槳“吱呀——吱呀”，船慢慢劃向山中。

上午，船向西行，太陽就從背后升起。眼前一片金光燦燦，鍋代臉上很快掛上了汗珠子。四十分鐘后，船停靠在一處水邊石沿兒旁。六叔下來接東西，②他瘸著一條腿，走不快。他喊鍋代到岸上喝茶。鍋代已掉轉(zhuǎn)船頭，向東順水而行。

這地方叫桃岔、桃溝。春天，滿山山桃花靜靜地開，靜靜地落，因此，不知啥時這里又被叫成了桃花鋪。六叔住在桃花鋪，是屬于不想搬遷的那類。六叔說，后山是林子，腳下臨湖水，餓不死。為這，老侯勸過六叔。末了，老侯坐在六叔對面，緊鎖著眉毛，鐵青著臉，不吭聲。③兩人都把話說盡了。為此，老侯生氣，很長時間沒去看六叔。后來忍不住了，把這事告訴給鍋代，鍋代就載著他來到桃花鋪。

再后來，桃花上初中時，六叔讓老侯在城里給娃安頓住處，捎話讓老侯來一趟。桃花是六叔的小女兒。船在水上行著，鍋代把啥話都說了：“六叔買了個‘鐵殼子，學會了撐船。需要種莊稼了就撐著它出門，收了莊稼也要撐著它回家?！崩虾钕耄宓穆肪驮谒?。那年湖里漲水，六叔翻了船，一船的麥捆子浮在水上，他也差點兒搭上性命。

六叔年輕時是桃岔的人尖子，會唱戲，扮啥像啥。他能唱秦腔、眉戶、碗碗腔，本地花鼓戲唱得更是出色。每到過年，桃岔的戲班子就是方圓幾十里的明星班子。看桃岔的戲，觀眾人山人海，六叔風光無限。幾個俊丫頭為爭六叔，都鬧出了笑話。村主任的女兒把六叔唱的戲灌制了一張光碟，每天在村里的大喇叭上放。另一個女子哭哭啼啼，她媽便告村主任，說喇叭音量太高，正對著她家牛圈，母牛被吵得小產(chǎn)了。六叔住在桃岔最高處的山上，離天近，一身正氣。

桃岔的變化是從大壩修建那年開始的。攔河建壩，水要淹了桃岔。水位線一定，桃岔人心里慌慌地唱了最后一年大戲。該搬走的都按政策搬走了，能搬動的東西都人拉馬馱地帶走了——碾磙子，磨扇子，豬、牛、羊、狗……最刺眼的是一些老人的棺木，漆了黑漆，畫著龍鳳，頂頭雕著睡蓮，一隊一隊地出了桃岔。冷清下來的桃岔，只剩下六叔和高處住著的幾戶人家。年夜，眾人圍定，六叔自拉自唱，唱了《劉?？抽浴?，又唱《智斗》。

大壩修了四年，老侯是指揮部的采購員。當時緊缺的物資是水泥和鋼材，老侯一人跑著采購了多少東西？后來老侯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大致能裝一百個車皮。采購的東西要從秦嶺古道用車拉回來，那才難住了老侯。那時是砂石路，進山谷后車重路險，老侯就學著畫圖——啥地方坡陡、路窄、彎急，老侯得用圖紙給人說清。半年下來，老侯眼眶深陷，人成了一把干骨頭，雙膝半月板磨損厲害，腳也成了一雙病足，走路疼，歇著也疼。他時常忙得顧不上吃飯。有一次在大興旅館談物資合同，事畢，已是晚上九點，國營食堂的小碗面，他一氣吃了十四碗，吃飯的人都放下筷子看稀奇。

六叔就是這個時候來給老侯做幫手的。六叔帶著個裝卸工隊，隨時待命。那天夜里，老侯總算睡了個安穩(wěn)覺。六叔看了老侯的圖紙，騎著自行車從省城翻越秦嶺，將圖紙上的路況標記一處一處核對了一遍，才說自己心里有了底。那時候，老侯是國家公職人員，按月領(lǐng)工資，年終領(lǐng)獎狀。六叔是按工計酬。盡管如此，六叔仍很知足。歇下來的時候，他一個人沿著護城河閑逛，唱秦腔，唱花鼓戲，興奮得眉開眼笑。六叔給老侯說，他現(xiàn)在成半個省城人了。

老侯就看著六叔笑。

六叔出事的那天是公歷新年，天氣預報說是陰天，但六叔押著車進了秦嶺峪就起了西北風，飄起雪花。車在路上緩緩行駛了一個多小時，路上的雪已經(jīng)積了厚厚一層。司機是個老手，陰沉著臉跟六叔說：“你怕不怕？”六叔說：“這話要問你！”司機就看著六叔笑了。兩人摸出煙，點燃，深吸了一口。

六叔的這輛重車，是被迎面的一輛大吊車頂翻的。吊車跑下坡路，路滑，沒剎住車。

六叔就此瘸了一條腿。

大洋浜大壩是老侯的驕傲。幾十年了，老侯坐在大壩上的時候，心里踏實得就像自己成了大壩。巨大的壩體枕著兩邊的山頭，壩身結(jié)出黑銹，風帶來的草籽就落地生根——雞爪草血色的莖水靈靈的。老侯彎著腰拔草，順臺階一直拔到山根。

拔著草，老侯想起六叔，六叔這會兒干啥呢？想起六叔說的“半個省城人”的話，他心里難受。

他記得那年秋天，桃花考上大學的時候，他在六叔家吃飯。清炒河蝦、一盆豆腐鲇魚，多是水中的東西。吃飯時，六叔說：“野豬已來村中搭窩了，攆都攆不走?！背粤T飯，六叔拾掇蝦籠。二百多個蝦籠擺了滿滿一屋子。蝦籠呈腰鼓形狀，以桃花鋪的荊條子編成，④一根一根的木條子顏色烏黑，細細的，硬如鐵。

這些都是六叔的手藝。

（選自2023年第4期《百花園》，有校改）

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

A.文章開頭部分，寫老侯托人給六叔帶種子、化肥、水果和肉等，說明山里資源匱乏，生活條件不好。

B.文中敘述桃岔因為春天滿山山桃花，漸漸被叫成桃花鋪?！办o靜地開，靜靜地落”，靜謐中帶有較濃的詩意。

C.大洋浜大壩是老侯的驕傲，既因為大壩在灌溉和防洪的功用上利在一方，也因為老侯為建大壩付出了艱辛的勞動。

D.老侯想起六叔說的“半個省城人”的話會難受，是因為把話說盡了，也無法勸動六叔離開桃岔。

2.對文中畫線句子的分析與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

A.句子①用“大洋浜的蓄水量相當于六個西湖”“覺著西湖的水無邊無沿”襯托出老侯心中大洋浜的廣大。

B.句子②寫“他瘸著一條腿”為后文寫六叔所押重車出事，被迎面的大吊車頂翻的情節(jié)做鋪墊。

C.句子③表現(xiàn)出老侯對六叔的關(guān)心和六叔對家園的熱愛，也體現(xiàn)出二人的淳樸和執(zhí)著。

D.句子④中的“硬如鐵”，既是桃花鋪荊條的特點，也是六叔堅強的品格特點。

3.六叔入選《家鄉(xiāng)人物志》，請結(jié)合文本為《家鄉(xiāng)人物志·六叔》一文擬寫提綱。

4.有人說：“《桃花鋪》是一個溫暖的作品，但其中也有悲劇意味?！闭埥Y(jié)合這句話對文本進行評論。

參考答案及解析

1.D

解析：D項，老侯想起六叔說的“半個省城人”的話會難受，是因為六叔曾在省城待過，歇下來的時候，一個人沿著護城河閑逛，唱秦腔，唱花鼓戲，興奮得眉開眼笑。如果沒有車禍事件，六叔還可以繼續(xù)過滋潤、閑適的城市生活。

2.B

解析：B項，寫“他瘸著一條腿”是伏筆。伏筆的特點是內(nèi)容較少，預作揭示或暗示，與后文照應內(nèi)容相隔較遠，有伏有應；鋪墊是為了突出后面要出場的主要人物、事物或要發(fā)生的事件，先鋪陳描述相關(guān)內(nèi)容，來烘托、引出后面的情節(jié)和內(nèi)容的一種表現(xiàn)手法，與后文內(nèi)容相隔較近。

3.①六叔心靈手巧，多才多藝，會唱多種戲，又一身正氣，深受當?shù)厝讼矏?。②六叔堅強樂觀，熱愛生活。六叔在瘸了一條腿之后依然熱愛生活，種莊稼，學撐船，將個人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③六叔熱愛家鄉(xiāng)，甘于奉獻。六叔關(guān)心家鄉(xiāng)建設，不辭辛勞翻山越嶺，核對圖紙上的路況標記，隨時待命，為大壩建設貢獻力量。

解析：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上冊第四單元“家鄉(xiāng)文化生活”學習活動中提到，“撰寫‘志要突出家鄉(xiāng)特色。記述人物，要寫清楚人物的生平、主要事跡，突出他對家鄉(xiāng)的貢獻或影響”。因此為《家鄉(xiāng)人物志·六叔》擬寫提綱時，要注意涵蓋其主要事跡、主要品格和對家鄉(xiāng)的貢獻。

4.①六叔建大壩之余閑逛、唱戲，知足常樂，熱愛家鄉(xiāng)，隨時待命為大壩建設貢獻力量；老侯關(guān)心六叔，理解六叔。這些體現(xiàn)了人情美和人性美，使作品充滿溫情。②六叔多才多藝、熱心、淳樸，卻因幫忙建大壩，在辭舊迎新之際遭遇車禍，瘸了一條腿，體現(xiàn)了作品的悲劇意味。③作品溫情和悲劇意味并存，增強了藝術(shù)張力；作品主人公六叔遭遇不幸依然堅強樂觀，堅守家園，突出六叔堅強、熱心、熱愛家鄉(xiāng)等品格。

解析：在評論中要指出作品的溫情和悲劇意味體現(xiàn)在何處，要關(guān)注到溫暖和悲劇意味并存，增強了藝術(shù)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