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茶館自飄香

張仕文

老舍先生筆下的《茶館》，具有濃郁的老北 京風(fēng)味，上演以來，經(jīng)久不衰，成為永恒的經(jīng)典。 那時在我眼里，只知道北京茶館，不知道四川茶 館也赫赫有名。

20世紀(jì)80年代，貴州信息閉塞，很多資訊都 無從知曉。一天，我在學(xué)校圖書館借書，發(fā)現(xiàn)沙 汀寫的《在其香居茶館里》這篇小說，眼前頓時 一亮，沒想到四川也有茶館，還那么有趣。其香 居茶館“川味”十足，屬于典型的南方茶館。茶 館就是一個小世界，各色人等在這里粉墨登場， 上演著各種人間話劇。茶館里夾雜著跑堂的吆 喝聲，茶客的說話聲，川戲的念白聲……爐灶上 銅壺正在突突冒著熱氣，正所謂“壘起七星灶， 銅壺煮三江，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氤 氳的氣氛，給我留下很深印象。那時就想，今后 有機會，一定到四川去好好泡一下茶館，體驗一 把四川茶館那種獨特韻味。

說來也是機緣巧合，這個愿望終于在高中 畢業(yè)后實現(xiàn)了。1987年11月，我入伍來到四川， 營區(qū)緊鄰沙汀老家安縣的江油市青蓮鎮(zhèn)。說起 青蓮鎮(zhèn)，知道的人也許不多。但說起李白，那就 家喻戶曉了。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 吟。青蓮鎮(zhèn)就是唐朝大詩人李白小時候讀書生 活的地方，鐵棒磨成針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

青蓮鎮(zhèn)建在涪江邊，東西走向，狹長逶迤。 鎮(zhèn)的西南面有一座山，部隊的營房就建在山上。站得高，看得遠(yuǎn)，士兵們在訓(xùn)練之余，都喜歡坐在山 上一邊聊天，一邊欣賞江景。江中木船往來穿梭， 船家戴著草帽，光著膀子，古銅色的皮膚黝黑發(fā)亮， 慢悠悠搖著船槳。傍晚的時候，遠(yuǎn)山如黛，江水被 火紅的夕陽映照得波光粼粼，金光燦燦。讓人不由 想起那句古詩：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江中常有小船泊在岸邊，隨江水上下起伏。船上的 人一邊馬不停蹄從江中撈起泥沙，一邊不停地篩著 沙子。初來乍到，我很好奇，他為什么要篩沙子，如 果建筑需要，山上挖沙不是更方便嗎？后來在老兵 的點撥下才明白，原來他們是在淘金，沙里有金子。

一直納悶，以前我從未到過這里，但似乎有一 種熟悉和親切感，好像曾經(jīng)來過一樣。這時才恍然 大悟，原來這些場景都是沙汀《淘金記》里描寫過 的。沙汀老爺子描寫的安縣和江油毗鄰而居，同一 條涪江穿城而過，風(fēng)土人情，地形地貌，方言俚語如 出一轍。難怪那么熟悉，這些場景早已刻印在我腦 海深處。

訓(xùn)練之余，新兵們喜歡沿著江邊散步。從營區(qū) 后門出去，往東邊不遠(yuǎn)處有一個小村子。川西的村 莊有個共同的特點，家家戶戶門前屋后都栽有竹 子，不但能遮風(fēng)擋雨，還能美化居家環(huán)境。我跟班 長打趣道，他們才深得東坡先生“寧可食無肉，不可 居無竹”美學(xué)思想的浸潤啊。

有幾個長相甜美的村姑，樸素大方，水汪汪的 眼睛會說話。見到當(dāng)兵的過來，熱情招呼：“班長， 進(jìn)來喝碗茶吧，訓(xùn)練辛苦，喝碗茶提提神，給你們半 價優(yōu)惠……”

這些茶館，沿村道而建，陳設(shè)簡單，古樸自然， 多是就地取材，碗口粗的慈竹作支架，四周用竹篾 條圍上，桌子、椅子都是竹子做的，有一點世外桃源 的感覺。碗是土碗，茶是土茶，水是井水。老鄉(xiāng)們 圍桌而坐，有的叼著葉子煙，嘴里吧嗒著，不停吞云 吐霧，手里拿著長牌，正在高速算計著對手的牌；有 的嗑著葵花子，悠閑地擺著龍門陣，不時發(fā)出會心 的微笑；有的端著蓋碗茶，靜靜地細(xì)品，十分享受的 樣子。

新兵膽小，初來乍到，還有幾分靦腆，只敢站在 竹欄外，遠(yuǎn)遠(yuǎn)與妹子說幾句玩笑話，不敢進(jìn)去喝茶。 剛剛才學(xué)了條令條例，知道軍人不允許穿著軍裝下館子。紀(jì)律約束了他們內(nèi)心的騷動，現(xiàn)在是軍人 了，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不可以做，雷池不能越半 步。說了幾句話后，新兵們與妹子揮手道別，繼續(xù) 散步。

至此我對四川茶館有了最直觀的印象。 后來我從江油基層連隊調(diào)到綿陽旅部機關(guān)從 事新聞報道工作，政治部領(lǐng)導(dǎo)為了提高我的寫作能 力，專門安排我到成都軍區(qū)宣傳部跟著大筆桿子學(xué) 習(xí)新聞寫作。每個周六早上，只要沒有公務(wù)，宣傳 部鄧高如副部長都換上便裝，帶著我到馬家花園去 喝茶。馬家花園是個平民茶館，5角錢一杯茶，茶客 大多都提著鳥籠子來，鳥籠往樹上一掛，任由畫眉、 八哥歡叫。茶客和鳥友坐在竹椅上，泡上一碗蓋碗 茶，邊喝茶邊天南海北閑聊，有聊股票漲跌的，有聊 哪里商品便宜的，有聊偏方神藥的，話題廣泛，包羅 萬象，天馬行空……開始我有點納悶，鄧副部長一個 大校軍官，怎么喜歡到這個地方喝茶？他家里明明有 很多好茶，怎么偏偏喜歡到這個不入流的茶館來呢？

時間長了方才明白，他喝茶是假，了解群眾生 活才是真。鄧副部長雖然沒像蒲松齡那樣免費為 群眾提供茶水，搜集故事，但他也把茶館當(dāng)作了解 民間生活和學(xué)習(xí)群眾語言的重要平臺。他用眼睛 觀察，用耳朵聆聽，用本子記錄。在茶館，他收集了 很多方言俚語，百姓故事，經(jīng)過提煉整理，寫成的文 章生活氣息濃厚，很接地氣，個性十足，極大豐富了 文章的感染力和地域特色。他寫的《買票》《娘在喚 我》《探子屠生》《鄧?yán)咸珷數(shù)奈幕^》等文章在全國 全軍引起很大反響，有的獲得冰心散文獎，有的獲 得四川文學(xué)獎，有的被選進(jìn)職業(yè)高中課本。這些優(yōu) 秀作品，不能說全是喝茶喝出來的，但至少茶館有 一大半功勞，生活才是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源泉。

由此我對四川茶館的認(rèn)識又加深了一步。 走在四川的土地上，不管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茶 館就像毛細(xì)血管一樣，遍布在城鄉(xiāng)的肌體上，滋養(yǎng) 著這方土地上的人。轉(zhuǎn)角不一定遇到愛，但肯定會 遇到茶館。正所謂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大業(yè)一壺 茶。川人愛茶，就像黔人嗜酒，那是與生俱來，刻在 骨子里的。

我曾自我發(fā)問，四川為啥那么多茶館？川人為 何那么悠閑？通過翻閱史料和實地考察，終于找到了答案。四川地處北緯 26度到 34度之間，大部分 地區(qū)屬于亞熱帶溫潤季風(fēng)氣候，常年多雨多霧，是 茶葉生長的天然福地，因此造就了蒙頂甘露、峨眉 黃芽、巴山雀舌、雅安藏茶等享譽世界的名茶。有 道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有茶自然就該有茶館。 再加上四川號稱天府之國，糧草豐茂，吃穿用度皆 可自給自足。物質(zhì)上富足了，就會變著法子提升精 神生活，于是喝茶、擺龍門陣、看川戲就上升為雅 事，成了川人的標(biāo)配。川人閑淡平和的慢生活不是 無所事事，不思進(jìn)取，而是精神層面的一次華麗嬗 變，是低端生活向高端文化的成功突圍。

茶杯里上下浮動的茶葉，散發(fā)的是千年歷史的 綿厚醇香，古韻悠長。據(jù)史書記載，四川產(chǎn)茶已有 三千年歷史，是中國最古老的茶區(qū)和世界茶樹的發(fā) 源地。西周初期，巴蜀地區(qū)開始人工栽培茶樹，先 秦時，中國茶的飲用和生產(chǎn)主要在巴蜀一代，至西 漢，成都已成為我國茶葉的主要消費地和集散 中心。

在中國名茶的族譜里，始終有川茶的一席之 地。名山的蒙頂茶，唐代至清朝，上千年間，歲歲為 貢茶。歷代詩人不惜筆墨，對它大加推崇。唐代大 詩人白居易《琴茶》有“琴里知聞唯綠水，茶中故舊 是蒙山”的吟唱，元代李德載有“揚子江中水，蒙山 頂上茶”的傳神佳句，川茶文化源遠(yuǎn)流長，積淀深 厚。從絲綢之路上嗒嗒馬蹄聲中的茶馬互市中，我 們感受到茶葉在商品交易中的重要作用。一片片 茶葉，累積出異域人對我大中華的信任，在布滿胡 須的嘴巴中，品出了中華商品的別樣味道。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作為四川文化人物的杰 出代表，蘇東坡深受茶文化的影響，對飲茶頗有心 得。他的家鄉(xiāng)眉山、青神一帶，也是川茶的主產(chǎn)區(qū)。 東坡先生從小就受到茶文化的影響，曾經(jīng)寫過很多 關(guān)于茶的詩詞，比如：“酒困路長惟欲睡，日高人渴 漫思茶，敲門試問野人家”（《浣溪沙》）；“簿書鞭撲 晝填委，煮茗燒栗宜宵征”（《次韻僧潛見贈》）；“沐 罷巾冠快晚涼，睡余齒頰帶茶香”（《留別金山寶覺 圓通二長老》）；“浮石已干霜后水，焦坑閑試雨前 茶”（《舟次浮石》）等等，為茶文化的推廣與傳播立 下了汗馬功勞。

蘇東坡還有一個家喻戶曉關(guān)于茶的故事。一 天他游歷到徑山寺。方丈誤以為是平常香客，只是 淡淡地說：“坐。”轉(zhuǎn)身對小和尚喊：“茶。”經(jīng)過一番 寒暄之后，覺得此人談吐非凡，肚里有貨。于是乎 改口：“請坐。”并喊小和尚“敬茶”。再經(jīng)過深談之后，得知此人乃是大名鼎鼎的蘇東坡。趕緊 說：“請上坐。”又對小和尚喊：“敬香茶！”他讓 小和尚研墨鋪紙，請求東坡賜墨寶。蘇東坡 微微一笑，左手捋了一下胡須，飽蘸濃汁，一 副名揚千古的對聯(lián)橫空出世：“坐，請坐，請上 坐；茶，敬茶，敬香茶！”

曾幾何時，茶館很單純，就是喝茶的場 所，沒有那么多講究。后來，隨著經(jīng)濟(jì)社會的 發(fā)展，分工的不同，茶館就衍生出不同的功 用。派生出說評書、耍魔術(shù)、說相聲、川戲表 演等類別。人們根據(jù)自己的喜好選擇茶館， 對“號”入座。

可別小看茶館的作用，沒有茶館這個平 臺，李伯清也紅不起來。在成都乃至全川，很 多事情都是在茶館里搞定，不管是談生意，還 是接待朋友，茶館都是不錯的選擇。圍爐煮 茶，細(xì)品生活，慢論人生。竹葉青一泡，在茶 葉的沉沉浮浮中，說人說事說日月，談天談地 談古今。東南西北閑聊一通后，韁繩一勒，剎 車一踩，馬上進(jìn)入正題。感情就跟喝茶一樣， 慢慢泡才有味道。火候差不多了切入正題， 自然水到渠成，事情搞定，生意成交。感情沒 到位就說事，多數(shù)要黃。

成都人經(jīng)常豪橫地炫耀，我們其實也沒 什么，只是盆地旁邊有座青城山，熱了就去避 個暑，順便問個道（道教場所）。旁邊還有個 都江堰，流淌的是岷山積雪化了之后流下來 的水，渴了就用雪水泡茶，那個味，簡直不擺 了——自然、純凈、味正。

現(xiàn)在，受多元文化的影響，外國的咖啡、 奶茶、飲料不斷涌入，對傳統(tǒng)茶館有一定沖 擊，但不管怎樣，川茶的鐵桿粉絲還是像和尚 敲木魚——多多多。面對這種情況，著名作 家流沙河曾用一副對聯(lián)表明心跡：“你喝你的 易拉罐，我飲我的蓋碗茶！”這既是對川茶的 尊崇，更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老祖宗傳下 來的東西，在我們手里不能丟。

其實，我們大可不必憂心，蘿卜白菜，各 人所愛，茶館依然受到人們的熱捧。外地人到了成都，總 是要到人民公園鶴鳴茶園坐一坐，要一碟點心，泡一壺花 茶，體驗一下成都的慢時光和深厚的茶文化。還可以走 到成都的會客廳——寬窄巷子，找一家茶館坐下，一邊品 著蓋碗茶，一邊欣賞《滾燈》《變臉》等傳統(tǒng)川戲，那一份閑 適與怡然自得，使緊繃的神經(jīng)得到松弛，如果愿意再出30 元錢掏耳朵，保證你渾身的每一個毛孔都會得到釋放，讓 你忘記了塵世的喧囂和浮躁，在茶水的浸潤和戲曲的變 幻中，疲憊的身心得到些許撫慰。

如今，茶館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化象征，焊接著歷史與現(xiàn) 實的縫隙，人們在不斷挖掘蘊藏其中的文化價值，拓寬川 茶帶給世人的文化體驗。是的，茶館儲存著人們美好的 文化記憶，無疑，也是這方土地上人們的精神棲息地。

走，喝茶去！

（作者系原成都軍區(qū)政治部編研部高級將領(lǐng)傳記室 主任，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