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大意是此君作品中無所不在的典雅、沉思、高古和浪漫,以及百科全書般的淵博、天才的表達能力,在作家中堪稱典范。的確,即便相隔著語言、文化的巨大差異,我們?nèi)阅芡ㄟ^漢語感受到其詩歌和小說作品中的知識樂趣、形而上學之思和神秘主義色彩,這樣的作家是可遇不可求的。翻閱趙四的詩歌新作,令我想起了博爾赫斯,或者說是體會到了一種相似的閱讀經(jīng)驗。
不同于當代漢語詩歌中大量的生活寫照和單語“創(chuàng)作”,趙四的詩歌文本是復合、多義、完全開放的,構(gòu)造復雜卻放之四海而皆準,因為無論就其對詩歌本義的尊重,還是其作品中所涉及的知識內(nèi)容、歷史文化信息,都可以說是教科書式的,而大部分當代漢語詩歌則不是。更進一步,趙四的詩歌寫作,基本上都是對“非現(xiàn)實”感受的轉(zhuǎn)達,這些感受既來自詩人的閱讀、思考和內(nèi)省氣質(zhì),也來自其跨語言、跨文化的詩歌翻譯實踐本身,所以呈現(xiàn)為思想游歷、文明對話和語言轉(zhuǎn)換中的種種智慧發(fā)現(xiàn),是一種深度的“陌生化”審美,包括了復雜的價值“評估”和隱秘的意義“換算”。在中國,人們熱衷于討論外國詩歌,或者不斷提及不同語言詩歌中的重要詩人。討論,但常常無法去學習實踐,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就在于典籍游歷的匱乏,在于原文閱讀的障礙,就好比絕大部分用漢語念出“保羅·策蘭”這個名字的人,其實可能并不知道保羅·策蘭究竟為何一樣。趙四恰好跨越了語言以及文化的屏障,這也意味著,閱讀趙四的詩作,需要有一定的學養(yǎng)與知識儲備,還需要對詩人在多元文化環(huán)境中的個人志趣和立世態(tài)度有所了解。就像飲酒,你得細品,直至蘇格蘭威士忌中的泥煤味或者是煙熏味沁人心脾。
我尤為欣賞趙四的《失敗之書》系列,其中的第二首,在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造者無盡的憂傷:
那只在書的世界里被造出的怪物/具有某種書的品性,虛弱得像白紙/錯漏得像一本往世劣質(zhì)抄本/光怪陸離得像電腦記憶出現(xiàn)了亂碼/它從那個作者的痛苦絕望中/細胞分裂出來之后,無望的毒汁/所到之處,精神變了形/智慧也走了樣,以至于/它習得的全部生存技能/只夠編織一只隱喻的救生圈——/在那個環(huán)狀創(chuàng)造物的中心/站著一只偷偷學會了吹哨的鸚鵡/主人呼喚狗群的哨聲從它嘴里/吹出時,一生的技藝只喚來了自己的死神
在這里,詩人發(fā)現(xiàn),并非所有的精神生活都是愉悅和高尚的,即便以創(chuàng)造之名工作。有時候,拙劣的文本還不如不去創(chuàng)造,學舌的鸚鵡終不過獲得痛苦和絕望。對某些執(zhí)迷于“創(chuàng)作”的庸碌之輩來說,命運其實是很殘酷的。另一個明顯的事實是,近現(xiàn)代以來,“作者”已日漸顯得蹩腳、多余,除了語言哲學對作者、文本、讀者間分離關(guān)系的深刻揭示這一原因之外,更大的困境其實在于人類精神的匱乏,在于存在之家園的喪失。上帝之死然后是人之死,原子化的單體,孤魂野鬼一般游蕩,其惡毒的“咒語”或者是孤獨的“嚎叫”亦高度同質(zhì),即便在所謂普世光環(huán)或者是“國際化”一類的時尚預設(shè)中。
就是在更為寬泛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領(lǐng)域,也往往體現(xiàn)為“作品”“文本”和“語言”過剩的無盡災(zāi)難。佯裝“先鋒”或“古典”的各路藝術(shù)家,在不斷“跨越”“歷險”,甚至孤注一擲,但其畢生的技藝,往往“只夠編織一只隱喻的救生圈”,這是大部分“現(xiàn)代派”煉金術(shù)士們無處不在的真相。我們中間的“失敗之書”還少嗎?人類的“失敗之書”還不夠多嗎?這并不是簡單的解構(gòu),而是對創(chuàng)造危機的敏感,是趙四對“詩人”職業(yè)的反躬自省。
從一則海外新聞衍生而出的《失敗之書》第四首,則已然全無“新聞”的影子,只有一個400年時光首尾相銜的環(huán)形圈發(fā)出黯然神傷的微光——無論哪個時代,失敗之書都有相似的命運:沒有讀者,只有朋友圈里的祝賀。當年富翁寫下的《動物學》是否具有法布爾《昆蟲記》那樣的價值考量退居幕后,詩性價值在奇詭的一夜暴富的時光故事中選擇自己“哀歌”的獨特關(guān)注點:一個人的意外喜劇可以演出為一幕有懸崖般深度的吊詭的諷刺劇,以世代歷史中的“失敗之書”為背景。
在《薩拉蒙風的悼亡詩》中,詩人用自己熟悉的“薩拉蒙風格”追悼這位彼時剛剛離世的斯洛文尼亞詩人:
趁你的死亡還鮮活/我寫下,獵鷹已遠,純粹快樂變薄/幻影坐實成消息,最后一片樹葉棄枝/你脫下的病羸的木樁身體會被過火/還是土里埋樁?/你一次次焚燒、鍛打、切割、粉碎的自己/已從鑲木地板、山毛櫸樹叢、懸?guī)r瀑布、亞拉臘山/安心高飛……里全面抽身了嗎?/你就這么飛走了嗎,可怖之人?/它們還在滾動,你的詩歌碎片/一顆顆葡萄、小球、露珠、想要碾碎大沙礫的小沙礫/在我的記憶里桌球撞墻,各行其是/獵鷹,你鎩羽甩手,不告而別/……
首先我們會看到,趙四對薩拉蒙離世的心緒是“不滿”,甚至還有點“埋怨”,而非通常的恭敬、仰慕,或一本正經(jīng)的拜謁與紀念,這正是“薩拉蒙式的”真純:你就這么抽身去了、高飛走了,你這獵鷹,你這“可怖之人”!多么像是兩個心息相通之人的耿直對話,而且已經(jīng)不需要回答,也不管對方是否還活著。因為那個“一次次被焚燒、鍛打、切割、粉碎”的“自我”,趙四認得出來,那是一個絕無僅有的靈魂,還有那些仍在四處滾動的“詩歌碎片”,趙四當然也認得出來。眼見這位異邦的鬼才“已從鑲木地板、山毛櫸樹叢、懸?guī)r瀑布、亞拉臘山/安心高飛……”,趙四只好攤開雙手,甚至慶幸那人已從塵世的羈絆中先一步抽身。
其次,兩個詩人之間是有精神交集的,不僅由于趙四是其詩作的中文譯者。薩拉蒙病中所作詩中,有“趙四不同意終結(jié)”這樣的句子,可見在這位詩人心目中一位中國詩人的分量——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稻草?!摆w四不同意終結(jié)”什么?薩拉蒙的詩歌寫作還是其生命本身?可能兩者都是,但很無奈,這在現(xiàn)實里“到底還是失效了”,趙四不無悲傷地向逝者保證說,“你培養(yǎng)的王子們/已在虛空里建起‘薩拉蒙教派的一間間圣殿”。是的,
“薩拉蒙教派”,還有圣殿,至于進進出出的圣殿騎士們能否領(lǐng)略教義,那就不好說了。簡單地說就是,一個有點特別的詩人離開了這個世界,但塵世的喧囂并不會因此有絲毫減弱,即便是那些薩拉蒙的擁躉也未必知道,這位詩人真正的價值何在,這就是這首悼亡詩大致意涵所在。
此次讀到的趙四新作,多涉及廣義上西方文明及文化的智識傳統(tǒng),從神話傳說、宗教形象到史記素材,趙四都是信手拈來,而且總能融會貫通。作為重要的精神資源,趙四的情思觸角無分地域和時空,有時候甚至更像是一個“西化”了的中國詩人。所以說,她的許多詩歌,可能更適合有特定文化教養(yǎng)的讀者群體閱讀。
趙四也不總是耽于知識、典籍和書面文化的浩瀚星云,在回味古羅馬皇帝奧勒留哲思余香的同時,她也關(guān)注到高歌猛進的人工智能:
現(xiàn)在完美的阿爾法零來了/疾奔的自我學習,只三天/終結(jié)掉阿爾法狗前輩和一切實體店/面對大數(shù)據(jù)的人工智慧/創(chuàng)造不再源于人內(nèi)在需要的游戲本能?/學習型頭腦啊,智力的玩法太嚴肅了……
阿爾法零陷入沉思:為何要下一盤棋?
——《堂吉訶德與阿爾法零》
2023年橫空出世的ChatGPT4似乎非常令人震驚,危言聳聽的說法是,硅基生命取代碳基生命的紀元已經(jīng)開始。其實,之前已有阿爾法狗,作為人工智能的初始“胚胎”大顯身手——打敗過人類棋手。聊天機器人的出現(xiàn)只不過表明,新的編程和代碼會讓AI舉一反三深度學習,變得更為“博學多才”。哲學家齊澤克卻譏評ChatGPT4為“人工智障”,因為在他看來,聊天機器人只會“不帶諷刺地應(yīng)對挑戰(zhàn),提供毫無反思的陳詞濫調(diào),從字面上理解一切,依賴心智的自動完成,而非真正的思想形成”。齊澤克的這一認知,或許很快會被新一代的AI所顛覆,但仍然無法回避的一個核心問題,其實就是思想和語言的關(guān)系問題。趙四的反詰正源于此,《堂吉訶德與阿爾法零》的出發(fā)點與齊澤克一致,“阿爾法零會不會陷入沉思:為何要下一盤棋?”學習再學習,AI也未必能進入終極思想,回答終極之問。這不僅僅是人與人工智能的區(qū)別,更是語言和思想的跨度問題。這里順便說一句,很多陷入了自動寫作的“語言大師”,他們雖然是人,其實也面臨與AI同樣的窘境:可以復讀、復寫、批量生產(chǎn),就是不會去思想。焦慮的應(yīng)該是這些假冒偽劣的“語言大師”。
趙四寫作諸形態(tài)中的一種,也許可稱之為哀歌,并且哀歌形態(tài)幾乎有提綱挈領(lǐng)她詩歌整體面貌之功用,這有許多具體的詩作可以印證。在沉湎于世界文化萬象或異域思想資源的同時,她并不回避現(xiàn)實世界里的災(zāi)難事件,也不會對歷史中的悲劇無動于衷。對女性被賦予的各種文化身份或歷史地位,更是十分敏感。此處所謂哀歌,實際上是就詩歌抒情中的某種“功能性”而言。在《語詞的神通時刻——西班牙語詩集自序》一文中,趙四曾明確對西奧多·阿多諾的名言“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表達了異議:“在我眼中,言說者似乎將‘詩預設(shè)在了屬頌歌的領(lǐng)地(甚或只是某種裝飾性藝術(shù)),奧斯威辛之后,‘哀歌之詩實是最為必要的有拯救性功能的存在,即便不強調(diào)它導引人類靈魂去向更高之境的話?!?/p>
也就是說,當詩歌不僅僅被定義為“頌歌”,甚或只定義為“哀歌”時,寫詩就還是有意義的。作為女性,作為一個東方文化背景的詩人,趙四的看法顯示出了一種包容,那就是不希望寫作成為一種極端化的姿態(tài)或行為,乃至成為思維模式,因為意義的尋求對人類而言,永遠具有“拯救”與“導引”之效,還因為我們的靈魂總是趨向于無限或永恒。在這一點上,趙四有別于她所熟稔的西方思維邏輯和價值體系。
在另外的時刻,詩人則試圖擺脫作為“主體”的我們的某種不適,正如里爾克所言,相較于永恒,塵世、人寰,這都是被我們闡釋的世界,僭越了宇宙和自然,我們的棲居其實并不可靠:
永恒正確的自然本性依地、火、水、風循環(huán)互生而活/我們,是其中過于活躍的環(huán)節(jié)/時而從諸生命糾纏的中段露出我們感知到的世界/那驚人的面目,時而把自己隔離觀望/幻想著與世界涇渭分明
——《地火水風的布道》
無論地、火、水、風、循環(huán)互生,或者是金、木、水、火、土相克相生,“永恒正確的自然”之真相,都不會以我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也不是將世界對象化或者自我對象化就可以遮蔽的,“主體”只不過“是其中過于活躍的環(huán)節(jié)”,自我的幻象終不能安撫自我的孤獨乃至恐懼,這或許就是哀歌真正的由來所在。在我們讀到的大部分當代漢語詩歌中,幾乎不存在這樣一個追問人類本質(zhì)的維度,趙四寫作的獨特價值正在于此。
殷實,詩人、批評家?!督夥跑娢乃嚒吩驴庉嫞本帉?。出版詩集《妥協(xié)之舉》《零度以下的爐火》,評論集《當小說成為哲學的仆役》《巫術(shù)與眼淚》《鼓角聲去》等。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