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
在我擬出的新詩集《時間的真相樹》中,我發(fā)現(xiàn),包括“詩選”部分的一首舊作《飛之雕像》,我一共寫有三首給斯洛文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的詩。除此之外,獻詩或悼亡詩,我平生只有寫給波蘭文學天才布魯諾·舒爾茨的《家》和《悼亡詩為葉汝璉先生而作》。
薩拉蒙可謂是我詩歌生命中的一塊巨大界石。
科學研究表明,一個人如果在23歲之前沒有開發(fā)過詩性思維,以后再寫詩,他/她可以寫得文從字順,可以寫出一些可稱得上“好”的詩,但很難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這大概是對“寫詩是年輕人的事業(yè)”之說最有力的背書了。我有幸在此時間節(jié)點之前開發(fā)過一年多詩歌寫作能力,此后主要致力于認真讀書和拿學位,寫詩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只在2005年集中整理了此前的所有積累,出了一本詩集《白烏鴉》。
多年不再專心寫詩但于2009年之后再度萌生詩人之志時,我仍能成為詩人,反思之后,我認定23歲之說有效。
再度投入寫詩和我彼時開始成為詩歌譯者的經(jīng)歷密不可分。薩拉蒙是我大規(guī)模譯介的第一位詩人,從協(xié)辦2008年“帕米爾詩歌之旅”初識與會的薩拉蒙,到日后出版了他兩本(均超過400頁)翻譯詩集,在那五六年里(他2014年底去世),他幾乎成為我詩歌生命乃至生命中背景板的底色,因為從2006年起,我的生命與詩歌再不可分。
尤其在2012年8月5日,薩拉蒙在我詩歌生命的天空中輝耀了一道閃電。下午3點,我忐忑地給他發(fā)去了我的10首詩的英譯,是為參加那年波蘭的第35屆“十一月國際詩歌節(jié)”準備的,晚上八點便收到了他的回郵。他回郵中的高度贊譽如今已是不少詩歌圈朋友耳熟能詳?shù)脑u價了,因為這段表述日后印在了我的詩集《消失,記憶》的封底上?!安豢伤甲h的感覺。這些詩作清晰、優(yōu)雅,和平盤旋在你的風景之上,充滿光,從容、寧靜。我真希望我也有這樣一種天賦。它即刻表明你的詩來自一個無限的傳統(tǒng)和遼遠廣袤的空間,但它又是完全出自我們這個時代的。非凡。所有的詩都給予我很多很多?!覠釔勰愕脑??!?/p>
那時我基本不投稿,也沒和詩人同道交流互賞,更規(guī)避蕪雜的網(wǎng)絡(luò)環(huán)境,所以很少聽到對我詩歌的評價,薩拉蒙之言成了我耳中的第一聲評價,薩拉蒙成了我的第一位詩人知己。邀請我參加詩歌節(jié)的波蘭詩人大流士·萊比奧達是在11月會上再見時正式評價的這些詩歌,并在波蘭雜志上撰文推介、刊出波蘭語譯詩,因而他是我的第二位正式詩人知己。
詩人間,永遠憑詩歌相互認出。薩拉蒙對我詩歌的喜愛甚至讓他在臨終前不久寫給我的郵件中提到,如果需要,日后無論我如何評價自己的詩,都可以說是他說的,出自他之口。我想,他雖偏愛但沒有走眼,因為這種事是我永遠也不會去做的。
有他的第一聲肯定和指認,對于詩人的我,已是足夠,也足夠令我感恩命運女神的眷顧。有從譯他詩歌的過程中學到的一個藝術(shù)家如何解放自己(此前我最缺乏的教育),我已無需他再留給我別的遺產(chǎn)。
然而,這些刊發(fā)的新作出自的新詩集《時間的真相樹》和此前薩拉蒙激賞的那些詩(也包括在擬出詩集后面的“詩選”部分里)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根本的不同在于,產(chǎn)生那些詩作的個體困境和焦慮(這是詩歌永遠的產(chǎn)床,但不會是成果)變成了現(xiàn)時代的文化焦慮。我們面臨的時代大局是,在信息技術(shù)和生物技術(shù)的火箭動力推動下,當今世界正以難以想象的加速度沖向它的未來。某些歷史哲學家在強大算法的數(shù)據(jù)主義面前預(yù)言,很快,未來世界的人就將分化成極少數(shù)升級為智神(有望進入某種永生)的精英和絕大多數(shù)再無需人文主義精神加持的無意義生命。如果面對這些你沒有感到莫名驚恐,那只有兩種可能:或是你擁有強大的信念(無論信的是什么),或是你采取了徹底放逐自己的人生姿態(tài)。
人類無疑已處在一個臨界點上。
這個時候的詩人,人類中最具精神敏感性的族群(如果他們?nèi)允牵?,最易或是展望未來(無疑科幻小說家們做得更好),或是回望過去。
即便不面對這個時代大局,也總有一個生命時段,個體的我們會沉靜下來,以心靈面對那個永恒追問——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要到哪里去?
而此時,我們所有人都遭遇了一個突然而至的禁足期。精神正宜在禁足中還鄉(xiāng)。
詩歌只能以個體性的聲音發(fā)言,并傳遞給個體,它保護人類的私人性逃離現(xiàn)代經(jīng)驗的匿名化力量。因而,整體上,我此期的詩歌在個體沉思的精神狀態(tài)中,經(jīng)歷了一個歷史主義的轉(zhuǎn)向,向著人類的來路回望,試圖弄清“我們從哪里來”。
在這一場精神還鄉(xiāng)之旅中,時間是我唯一的主題。一路遭際到170萬年前舊石器時代的砍砸器,考古學家的利器樹木年輪學,帶著獅皮、大棒和輪子從青銅時代走到了鐵器時代的古希臘英雄赫拉克勒斯,卡桑德拉不被信任的預(yù)言也許正是真理變?yōu)橐庖姷臍v史下行之跡的最初征兆……雖然這些都沒有出現(xiàn)在這里刊發(fā)的詩中,但從《地火水風的布道》一詩,你能部分體會到我的遭際。
從這首詩中,也許你還會感受到人如今的心靈故事。從七萬年前到今天,人所相信的從來都只是故事而非事實,文學在這個意義上是廣義人心(而非歷代精英人類)中的思想意識之冠冕,因為它不僅提供故事,還提供有完美形式的(適應(yīng)于人的小心靈并創(chuàng)造了那心靈的)故事,但到了今天,經(jīng)過了五百多年已深入人心的科學革命,詩,盡管始于講述創(chuàng)世神話,此刻,卻不能再無視事實,無論是科學事實還是感受力事實。因為這一屆聽故事的人已是經(jīng)過了基本科學馴化的人,無論你是強調(diào)人文主義的人還是作為生物算法存在的人?!稌r間的真相樹》中,這個人還是人文主義精神的人,我并沒有走遠,或者說,在最終也許決定走開之前,仍忘懷地沉浸在這個人的規(guī)定性中……
在詩學范式建設(shè)方面,我從先前有語言實驗性質(zhì)的“聲音詩學”轉(zhuǎn)變到期許寫作達到“認識論事件”高度的詩歌。這種新的詩歌寫作范式,起點是某種寬泛的自由的“語詞的煉金術(shù)”,仍保持著對語言的重視但不再進行語言實驗;重點是在后現(xiàn)代解構(gòu)思潮知識環(huán)境中對“超驗性”的探源行動并作勇敢具道德責任心的確認;特異之處是在以簡單語言寫就的有原始奧義咒語、小寓言、軼事原型風格的詩歌中,將時間性作為詩篇的結(jié)構(gòu)性要素,以千百年來人類情感、心理能量、形象思考、命名模式中的異同(尤其是異中之同)、悖論、游戲性作為詩篇的運動源和活動力,呈現(xiàn)出具有元素法則和物理性法則的科學與心理并包的宇宙視野。此期的詩歌,不再是唯美的文字藝術(shù)產(chǎn)品,而是期望產(chǎn)生出具詩性思辨魅力的思想產(chǎn)品。
責任編輯:艾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