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時代我們要“回收”什么

李遇春

這幾年不時聽到湖北文友們談起“廢斯人”，說他是湖北文壇不可忽視的后起之秀，甚至還有人說他是可以為鄂東文學續(xù)命的“90后”。鄂東文脈的源遠流長是舉世皆知的事實，時下劉醒龍依舊寶刀不老，還在埋頭苦著他的長篇小說三部曲，而於可訓在古稀之年轉行寫小說，不斷迎來喝彩聲聲，但他們都是文壇長者，而鄂東的新一代文學之星又在哪里呢？好在“廢斯人”出現了，他的小說讓鄂東文學有了新的可能性。敢于用“廢斯人”做筆名，其文學野心應該不會小。鄂東現代文學名家中“廢名”就出奇地有名，他深知作家應該以作品來說話，所以作者姓甚名誰原本是無足輕重的。當然這樣說顯然需要勇氣，需要對自己的作品抱有十足的信心才行?！皬U斯人”想必正是有了這種勇氣，才敢把作者的名字隱去，把作品推到前臺，供世人品評。

他的最新中篇小說《回收村莊》可謂出手不凡。就題材和主題而言，不僅涉及鄉(xiāng)村振興、生態(tài)保護、校園暴力等宏大的社會焦點問題，而且將人性批判、文化尋根、回歸自然等經典文學命題熔于一爐，在虛實相間的藝術架構中帶給讀者不一樣的思想和藝術感受。對于一個小說家而言，倘若對生活沒有自己獨特的發(fā)現和體驗，是大可不必以寫作來營生的。廢斯人顯然深諳此理。雖然他在這篇作品中要表達的東西不少，但他絕沒有搞藝術拼盤大雜燴的意思，而是匠心獨運地找到了一個破解復雜世相人心的藝術切口，這就是我們時代的“回收”問題。顯然，“回收村莊”是一個陌生化的文學題材，但它確實又存在于當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現實生活中。能夠敏銳地捕捉到社會生活中的這個新因素并不容易，而要在此基礎上開掘出新的意義來，就更是難上加難。但廢斯人在這篇小說中做到了。他借助講述“回收村莊”的中國故事，引導讀者去思考一系列有關“回收”的精神問題，由此將小說的精神空間向我們廣袤的新時代敞開。誠然，這篇小說的敘事表層是一個關于如何“回收”鄂東山區(qū)的某個廢棄村莊的故事。主人公刑滿釋放人員秦叔有家難歸，無奈下跟著工頭來到深山中參與廢棄村莊的回收工作。在拆老房子、運廢棄物的新鄉(xiāng)村建設過程中，秦叔的精神境界得到了極大的躍升，他不再糾結于過去的恩怨情仇和家庭糾葛，而是尋找到了新的人生起點或生命歸宿。所以，“回收”并非止于村莊，而是涉及更為廣闊的人生問題、社會問題和文化問題，乃至于藝術問題。

正如回收站不是垃圾箱，“回收”意味著再利用或再生產，帶有某種失而復得或舊物改造的意味。在廢斯人這篇小說中，透過“回收”村莊的敘事表層，我們分明可以窺見作者有關新時代需要“回收”什么的一系列深層思考。這首先就表現為人性的回收問題。好人秦叔為何入獄，出獄后又為何有家難歸，只能跟著工頭到深山老林中回收村莊，這背后隱含著一個社會焦點問題，即校園暴力問題。曾幾何時，中學校園暴力時有發(fā)生，就如同這篇小說中寫到的那樣，幾個不法少年對自己的同學圍追堵截，欺凌霸蠻之舉令人發(fā)指。而賣報的老伯對此見怪不怪、麻木不仁，于是正義感爆棚的秦叔果斷出手，將幾個混球打得落花流水、逃之夭夭。秦叔因此登上了報紙，成了所謂的“平民英雄”。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幾個不法分子居然報復到他的獨生女身上，讓他的女兒承受了種種非人的無妄之災。而就在女兒遭難之時，他卻在成年人世界中酒醉得不省人事，為此秦叔陷入了深深的心靈自責，他無法面對妻子的冷眼和女兒的無助。更有甚者，當他的女兒從身心創(chuàng)傷中好不容易慢慢走出來，重返校園后，那幾個窮兇極惡的少年繼續(xù)對她施加精神暴力，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她被欺辱的暴力圖片。秦叔的女兒終于徹底精神崩潰，她在絕望中選擇輕生，但被老師們及時發(fā)現并挽救。此時的秦叔已經忍無可忍，他獨自走上了暴力復仇之路，為此觸犯了法律，身陷囹圄。這就是主人公秦叔入獄的原因，他之所以從一名英雄變成罪犯，只因他一個人的人性之善還無法強大到抵抗巨大的人性之惡，那種人性之惡在物欲橫流的消費社會中縱情釋放，給社會和民眾帶來了極大的傷害。不僅成年人如此，未成年人中同樣如此，這就成了我們時代不得不正視的社會問題和人性問題。一個時代的文學當然需要關心時代的人性問題，但關心人性問題并不意味著要大肆渲染人性之惡與社會暴力，而是要從中喚起人性之善和德性之光。于是我們看到，廢斯人在這篇小說中花了許多篇幅去描寫秦叔在回收村莊過程中的心靈救贖之舉。秦叔在繁重的山村拆建勞動中喜歡上了養(yǎng)雞，他將工頭用來當做食物的兩只母雞悉心養(yǎng)護，如同照顧自己的妻女一樣無微不至。此時的秦叔佛心似海，齊萬物、愛眾生，他在回收村莊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回收了人性，回收了曾經失落的人性之善。秦叔還在種樹中提升了生命境界，他將自己所有的人性負面因素一點一滴地埋到樹下，他要將自己變成一棵樹，深深地植根于大地之中，像大地一樣遼闊寬廣、厚德載物，彰顯這個世界上人性的力量。

與回收人性緊密聯系的是回收自然。在新鄉(xiāng)村建設中，將我們曾經大肆開掘的自然還給自然，重造祖國的綠水青山是擺在國人面前的一道難題。但這道難題必須破解，否則無法保證中國式現代化的持續(xù)發(fā)展。在廢斯人的筆下，回收村莊成了作者聚焦并透視當下中國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一個藝術窗口?；厥沾迩f不僅僅是拆房子的問題，重點是拆完之后如何處理鋼筋磚瓦之類的房屋垃圾。秦叔們在工頭的帶領下要將深山里的廢棄村莊房屋拆除得不能留下任何人為的痕跡，還要在此基礎上植樹造林，最終還給大自然一片森林。這就不僅僅是一個建筑工程了，而是一個鄉(xiāng)村社會建設綜合治理工程，其中蘊含的生態(tài)意識呼之欲出，強烈而深沉。于是我們看到小說里秦叔們不辭辛勞地奮戰(zhàn)在深山老林里拆除破舊的老房屋，還要將所有的人類垃圾清理并搬運至山下，他們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保持著大山深林一樣的沉默，與神秘的大自然同頻共振，這讓秦叔驀然領悟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秦叔情不自禁地對兩只母雞充滿了憐愛之心，他甚至想將自己變成一棵樹，就像自己女兒畫的那棵樹一樣，保持著人世間和大自然的童真與慈悲。女兒曾經幻想著住到自己畫里的樹上的鳥窩中，有一天秦叔終于實現了女兒的愿望，這也是他內心的原始渴望，帶有某種集體無意識沖動。在監(jiān)獄里的秦叔曾經徹夜難眠，在社會上的秦叔也曾被種種社會不公攪擾得心緒不寧，但在回收村莊的過程中秦叔無意中達成了寧靜致遠的心靈境界。他意識到自己不僅僅在回收村莊，而且在一點一滴地回收自然，回收我們曾經失落的大自然的一草一木和山山水水。于是秦叔睡眠質量得到了極大提高，他喜歡睡在深山里的大樹上，就像大自然中的鳥兒歸巢，從不破壞大自然的寧靜和美麗。受到肖大爺的影響，秦叔還喜歡模仿深山野獸的嗥叫乃至像野獸一樣行動，他像肖大爺一樣期待著回收村莊后的深山老林里能夠重新迎來野獸的回歸。這種念想如此執(zhí)著，乃至于施工隊完成回收任務集體離開時，秦叔依舊不想離開，他在深林里的大樹上建了一座小木屋，作為自己未來的棲身之所。這種瘋狂之舉極大地凸顯了秦叔在回收自然后想要回歸自然的“野心”。

其實何止是回收自然與回歸自然，對于秦叔而言，在回收村莊的過程中他還意識到了回收傳統(tǒng)與回歸傳統(tǒng)的重要性。在長期的革故鼎新過程中，我們在沿著現代化建設高速公路狂奔的同時，已經將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遠遠地拋擲于身后。但失去了中華文化精神的現代化絕非中國式現代化，恰恰相反，中國式現代化熱切地呼喚著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回歸與再造。于是我們看到廢斯人在小說中講述了肖大爺的故事，由此引發(fā)出秦叔向肖大爺致以精神認同和文化認同的故事。白發(fā)蒼蒼的肖大爺習慣于在深山老林里學游神獸嗥叫奔跑，據說游神是楚國上古野獸，它怒目獠牙、兇猛異常，像狼不像狼，像虎不像虎，其嗥叫能震天動地，令萬獸歸服。老人的岳父曾經保存載有游神獸的家譜，老人就是從岳父那里繼承了游神腔，那是在楚地民間廣泛流行的野山腔中最難唱的一種，老人一生都在尋找游神腔的未來傳人。他曾經看上了年輕時候的工頭，但后來被工頭放棄，工頭選擇了打工掙錢當包工頭的人生。如今他又看上了秦叔，他認為秦叔天賦異稟，是游神腔最完美的繼承人。秦叔也果真不負厚望，他敲著古老的碟筷為老人伴奏，兩人珠聯璧合，將瀕臨失傳的楚國野山腔演奏得淋漓盡致。這是小說中寫得最讓讀者震驚的文字，正所謂“禮失而求諸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失而復得足以驚天地泣鬼神。終于，秦叔在老人死后毅然決然地投身于古游神文化的尋覓與認同中，他學著游神獸的嗥叫，唱著野山腔，在山路上奔跑，在樹林里攀爬跳躍，徹底激活了體內的原始文化基因。這是人類在現代化進程中對大自然的回歸，但又何嘗不是對優(yōu)秀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回收與回歸呢？

說到最后，我們不能不提到回收或回歸現實主義的話題。中國當代文學曾經長期癡迷于現代主義或后現代主義，而將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棄置于不顧。但在經歷過簡單化的學步之旅后，當代中國作家驀然回首中又意識到了傳統(tǒng)現實主義文學的魅力。但正如所謂“無邊的現實主義”或“開放的現實主義”，我們在今天“回收”現實主義絕不意味著要完全返回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窠臼，而是要對現實主義傳統(tǒng)進行再利用和再生產，在重構現實主義傳統(tǒng)的過程中再造出一種新的現實主義形態(tài)。在《回收村莊》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對傳統(tǒng)現實主義敘事進行改造和重構的藝術企圖。一方面，這篇小說有故事、有場景、有細節(jié)，具備傳統(tǒng)現實主義小說的種種敘事要素；另一方面，作者又將象征、魔幻、超驗、變形、意識流、心理分析等種種現代派技法融入其中，讓作品由實抵虛，虛實融合，真正做到了讓現實主義既開放藝術邊界又保持了現實主義的本位。所以小說的最后寫得格外意味深長，當秦叔意識到自己拒絕下山的行為實際上是將自己囚禁在深山老林中時，這顯然已經超越了傳統(tǒng)現實主義文學的主題藩籬。但一個人愿意在原始深林中囚禁自己、自我贖罪，用無盡的憂傷懷念自己的妻女，如果離開了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敘事底蘊，其背后的精神邏輯則是不可想象的。這就是廢斯人講述的一個既有現實經驗又有精神超驗的中國故事，它能引領我們的心靈飛升到新的境界。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