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所熟知的現(xiàn)實,從未將我?guī)У竭^比加加大街還遠的地方。
還是三十層的高樓,還是意料之中的傍晚。通往外界唯一的門被我二十四小時關(guān)著,從窗臺涌進客廳的風(fēng)被迫斷去猖狂之心。春天是萬物開始活躍的季節(jié),連房間里的腐臭味也大膽了起來。三個垃圾桶已經(jīng)堆成山丘。被我啃光的玉米棒,前天吃剩的菜渣,沒喝完的酸奶盒,都有可能是嫌疑之身。這季節(jié),容易發(fā)霉的東西實在太多,如同速食的感情過不得夜。
“嘟——嘟”,門外又響起尖銳而清脆的口哨聲,住對門的老爺子吃完飯出來溜達了。他穿著運動短褲,脖子上掛著口哨,在一米半寬的過道上來回踱步,邊走邊吹口哨。我提著三袋垃圾向他借道,錯身那一瞬間,老爺子斜了我一眼,想必是受到了我邋遢的刺激,但他的所思所想跟我沒半點關(guān)系。
這幢樓里,每層十六戶業(yè)主,好幾百人全憑四部電梯上下。精明的物業(yè)趁檢修之機停了其中一部,使得剩余三部運行起來捉襟見肘。上行或下行的人摁亮按鍵后得等,轎廂很難恰好停在理想的樓層??倸w是要等等的,等待也沒帶來多少壞處。這樣,還能從手機上勻出一線目光,留給同樣等電梯或者追電梯的人。所謂的睦鄰情誼,就是從狹小的電梯里建立的。
我注意到樓下墨綠色的衣物回收箱,就在豐巢箱邊上不起眼的角落。僅僅過了一年,我的衣褲已經(jīng)不再合身。盡管衣物上染有我的汗味,甚至還曾忠心地替我御過嚴寒,散過暑熱,可把好不容易增長的斤兩再減回去令我犯難。沒錯,我大可出于念舊發(fā)回慈悲之心,將不合尺寸的衣服留在府邸。日子會像馬車一樣奔跑,保不齊哪天又可以穿。但人到不同的山頭,就該有所選擇。我在心底揮手作別往日后,便抱著一團衣物走下樓去,喂回收箱吃下了今年最飽的一頓飯。
現(xiàn)在,我坐在門衛(wèi)亭側(cè)前方的石墩上,就這樣遙遙地和保安對視著。崗?fù)ど戏降目照{(diào)外機顯得格格不入,但在這五六立方米的小小疆土中,縱使千般神勇也禁不住酷暑煎熬。我的身體被點了穴似的原地不動,觀察著一切如何在社會秩序里運轉(zhuǎn)。因為沒有等待所特有的焦灼,過往的人不免心生疑竇,偶爾將不解的目光投向我。正趕上下班的高峰時段,車流涌過五米外的主路,快得只留下一截殘影。雖然我近視,也不戴眼鏡,但比起視力完好的人,我們眼里的世界差別不大。
下班的人開始稀稀拉拉地回來,外賣員也一溜煙地騎車飛過,他們穿過狹窄的斜坡,偶爾跟電動車和行人搶道。有個女人騎共享單車忽然停下,她的手機“吧唧”一聲摔在了地上,有兩輛電動車在她后邊堵著。我的目光碰到她的焦灼,發(fā)生了化學(xué)反應(yīng),她變得更加慌張了,于是連忙左手捏住右剎車,俯下身子撿手機。她把油門擰到底,想迅速擺脫尷尬的局面,不承想車子原地不動,無奈只好下來推車。并沒有人中途催促或者責(zé)怪她,在這座不大的二線文明城市里,寬容是最關(guān)鍵的美德之一。
此時,保安坐在簡陋的值班崗?fù)だ铮炖锝乐鴻壚?,手里夾著香煙,試圖借此來打發(fā)時間。他不時在車輛過卡時伸出頭望,履行著一月三千薪水的職責(zé)。因為閑得無事可做,于是便望向不遠處的我。我不知道他會在腦海里怎么打量我??傊?,我凝固時間和空間,已經(jīng)憑空立起一面鏡子。
小區(qū)出口設(shè)有電動道閘,屏幕上顯示著剩余車位、車牌號以及停車時長,有所差異的是臨時車輛需要繳費,業(yè)主車輛進出會顯示有效期。錢的確能買下時間。一根金屬質(zhì)地的長桿穿過三座石墩,擋在收費口的機動車道邊沿,原本出入一條道被改成雙向的兩條,目的除了收錢,還要告訴業(yè)主或訪客,這里進出設(shè)有規(guī)矩。
我留了心,特意數(shù)了數(shù),一刻鐘內(nèi),有三位母親推著嬰兒車路過。三胎政策已經(jīng)放開,大家一面發(fā)泄情緒,嚷嚷著不生育,一面又在爹媽催促下相親。他們見面,訂婚,結(jié)婚,生了一胎,是女兒,再生二胎,還是女兒,又生下三胎,坐實了板上釘釘?shù)娜松?。我的表姐就是這樣,以一個賢妻良母的身份,陷進了婚姻的駁雜。為給男方延續(xù)香火,日后也好抬頭,她讓三個孩子降生于世,兩個女兒扔在娘家,兒子留在婆婆家。我不知道她辭掉北京軍醫(yī)院的工作,回家奔赴愛情得了什么善果。可能她有她認為的幸福吧。從婚禮的當天,我就初見端倪,公公致辭一句不提兒媳,注定了她生兒育女的不愉。
二
天空飄著一層濃稠的烏云,城市在黃昏降臨前暗淡下來。馬路被一排蔥郁的灌木叢隔開,越過馬路,是一片錯落的老式住宅區(qū),窗沿下洇染著頑固的灰漬。盡管又是一次大雨將襲,但雨水洗不掉這些臟污,它們經(jīng)歷了久遠的不管不顧。
中心醫(yī)院是亮燈最早的,里面有無數(shù)病患在渴求希望。LED燈照出了住院部的輪廓,在充滿曖昧的傍晚,顯得格外惹眼。抵達醫(yī)院最近的方式是穿過地下通道,下一個路口并不像故事那般美好。我?guī)状温愤^醫(yī)院門口,都見到了那個中年婦女,塌著個苦瓜臉,雙手垂著跪在地上,面前豎著一塊求助牌,上面貼了一張付款碼,小音箱里的樂音悠揚。路過的人很多,但沒有人停下,包括我。
地下通道里面有三四個商販擺攤,賣些常見的日用品和水果,其中賣草莓的大叔明顯耳背。我出于憐心買過幾盒草莓,十五塊一盒,這在當令的季節(jié)算不得便宜。
還是在某天坐電梯,撞見大叔收攤回來,我才恍然知覺他住我隔壁。第二次的相遇令我有些驚詫和羞慚,回想在攤位前的那番臆想,屬實天真。原本我對左鄰右舍一無所知,這下確認了右邊的鄰居,也意味著那些突兀的聲音有了源頭。后來出門照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大致摸清了大叔的動靜。早上八點半,那輛小板車準時出門,輪子在地面滾動,摩擦得咚咚作響。鮮紅的草莓按份稱好,用一個個小果籃盛著。收攤時,板車上的草莓一顆不剩。即便在糟糕的雨水天,他的草莓也能銷售一空。
住所與醫(yī)院一路之隔,兩地分屬不同行政區(qū)。前兩天眼窩脹痛,畏光,幾乎只能閉眼休調(diào)。雙眼的周發(fā)性陣痛,持續(xù)了數(shù)年之久,每次都被我強忍拖延??傆X得夜晚是最好的療藥,睡一覺就好。這回心血來潮,決心做個了斷,于是隔天便去了眼科門診,醫(yī)生檢查完眼瞼和眼球,用儀器量了眼壓。說是眼疲勞,沒啥大礙,叮囑我少看電子產(chǎn)品。整個過程才十分鐘左右,凳子上的屁股都沒坐熱,我一再向醫(yī)生描述病情的久遠和反復(fù),可醫(yī)生不斷寬慰我,輕松而堅定地說沒事,萬一不行開兩盒眼藥,如果無效再來復(fù)查。
作為眼科醫(yī)生,他們見過太多張喋喋不休的嘴巴。知道自己用再專業(yè)的臨床術(shù)語解釋,也不如兩盒眼藥水的安撫來得神效。我像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每每身上有了不適,就喜歡去網(wǎng)上對號入座。網(wǎng)上充斥著各種虛假信息,問診經(jīng)驗更是眼花繚亂,看到第十頁也看不完,隨便一段話都讓我瑟索,造成重癥在身的錯覺。
成天待在房間閉門不出像坐監(jiān),時間一長連密碼鎖的密碼都忘記了。每個年紀有該做的事,一天中的每個時段也有該做的事??傊瞬荒芴e。不想做飯了就出門溜達,圍著小區(qū)漫無目的地轉(zhuǎn)。紫色泡桐花開了,一簇簇地掛在枝頭上,枝杈悄悄探出了墻外。他們都說街上石楠花的味道難聞,我也該留意下這與眾不同的芳香。
樹筋骨并不粗壯的時候,示弱是最好的生長姿勢。這段綿軟的日子里,主人會提著水壺悉心澆灌,甘霖雨露也會爭著搶著滋潤。大樹成材成器是遲早的事,但僭越本分可能有致命的風(fēng)險。它們應(yīng)該與街道保持邊界,年年都有大樹被雷電劈斷,被冒火的變壓器燒著。時不時見綠化工人給大樹修枝,他們站上伸縮梯,揮舞著碩大的剪刀,越出籬墻的部分被統(tǒng)統(tǒng)剪掉,就像剪一個人蓬亂的頭發(fā)。
我對自己的毛發(fā)很有信心,每一根都是頑強的野草?;旧蟽商旃我淮魏?,一個月不到剪回頭。發(fā)型師從來不為我的發(fā)型費腦,額頭兩側(cè)一推,頭頂直接碎剪,最簡單的剪法。在我眼里,綠化工和理發(fā)師同樣偉大。
加加大街挨著一片老舊社區(qū),我偶爾開車去找充電樁。小區(qū)的歲數(shù)比我還大,走在甬道上一陣陰涼。但這里遍地綠植,龜背竹,虎皮蘭,綠蘿,吊蘭,棕竹,即便身在花盆,照樣生機無限。小區(qū)里大多是些孤獨老人,身體衰微,精神不濟,他們比年輕人更需要生機與活力,于是他們頻繁親近花草,親近貓狗,親近孩童。
樓道里經(jīng)常傳來兩個小男孩的爭吵聲,寵物犬經(jīng)常迎合外面野狗的挑釁吠叫。沒有哪位老人抗拒這些看似喧囂的表達,更不會像粗鄙的婦人那樣當街大罵。他們親眼見過廣場上的健身器材銹跡斑斑,也知道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不再活泛。只有這些生命的電光火石才能照亮此地的死氣沉沉。
小區(qū)雖小,但也五臟俱全。最早嗅到商機的一群人,已經(jīng)在此安穩(wěn)開店了數(shù)年。理發(fā)店,水果店,文印店,便利店,早餐店,沒有一家重復(fù),后來者也看出了市場的飽和。既然人有限,空間有限,就該有止損的遠見。小區(qū)里道路很窄,只夠并排停下三輛車,開車一不小心就會發(fā)生剮蹭。車比人大得多,也比人更講排場,這里用地十分緊湊,找到車位很不容易。車主和車日夜磨合感情,甚至熱情過對自己的另一半。
一眼望去,小區(qū)樓棟中沒裝防盜窗的部分,定是樓道之類的公共空間。我一直羨慕古人的家居設(shè)計,木質(zhì)窗欞不僅寓意考究,還別致精美。而現(xiàn)在,木窗被不銹鋼防護窗取代,主打防盜功能。每個詞語都有它的出處和壽命。夜不閉戶和路不拾遺,不再適合急遽變化的當下。窗檐下的幾盆藤蔓植物,趁著雨后混沌大肆生長,已經(jīng)攀援到了二樓三樓。那些防盜窗是它們青云直上的恩人。
三
周一早上八點,樓下附屬小學(xué)的操場準時奏樂,孩子們穿著整齊的校服,肅立在國旗下唱國歌。他們除了要咀嚼桌上的書本,更要記住那片血染的鮮艷。每每音樂響起,我便在當下和十八年前反復(fù)穿梭,如出一轍的浩大場面,分蘗在不同時空?;炷恋匕迤D難地將我舉過頭頂,像極了我當年舉起鮮紅的國旗。那種榮耀和熱血,已經(jīng)許久不曾充斥胸膛。
在加加大街的長巷里,一天里最重要的時刻不是吃喝拉撒,而是這幫孩子上學(xué)放學(xué)的時段。所有經(jīng)過校門的車都會在這時停下,無論接下來要去哪兒。天色還沒擦黑,家長們就蹲在門口混作一團,焦急的眼神在人群中不斷搜尋。放學(xué)鈴聲響后,安全員事先出門辟開一條道,由老師領(lǐng)頭,拉出一支雄赳赳的隊伍。
附屬小學(xué)的正門,對著一所高等院校的側(cè)門。拐個彎,就能進到加加大街的后巷,墻面上紅底白字的招牌清晰可見,這里是行旅之人的暫居地。假日公寓底下曬著泛黃的白色床單,浪漫小屋四個字寫得格外浪漫。每值深夜,街邊便冒出一些青年男女,男的陽光帥氣,女的光鮮亮麗。他們之中,有幾對情侶脫開人群,徑直撞進后巷旅社,把門一關(guān),以成年人的成熟行云雨之歡,急切地表達起自己的欲望滔天。
從惺忪的晨光開始,工作日的街道會陷入一場短暫的癱瘓。校門口的兩家夫妻早餐店生意很好,有不少學(xué)生每早光顧。招牌上雖只寫著賣餅和包點豆?jié){,實際攤面上卻花樣繁多,煮茶葉蛋,燜玉米,煎蒸餃,賣烙餅也賣千層餅,賣現(xiàn)磨豆?jié){也賣早餐奶。老板娘收錢取物手腳麻利,主打外圍,男人則綁著圍裙,在里屋揉面?zhèn)淞?。餃子下進熱鍋的噗噗炸響,蒸籠掀開時的熱氣騰騰,預(yù)示出又一天的陽光明媚。
店面的利潤想必可觀,但兩家人從不攀談來往,畢竟同街開店一墻之隔,免不了利益之爭。卷閘門開閉一次,腹中嫌隙便多增一分,都對隔壁店看不順眼。當然也僅限于吐槽,或者發(fā)發(fā)牢騷,再頂多借著越軌的鐵桶發(fā)泄一通。情緒退了,該搟的面繼續(xù)搟,該進的貨繼續(xù)進。我買早餐也是先入為主,嘗過一家千層餅不錯,便三天兩頭在同一家買,后來也不好意思再去另一家。俗話說得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雨露不可均沾。
我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撞見阿偉,他買菜回去做飯。我來市場買些活的魚蝦,打算改善下伙食,也不看斤兩模樣,全憑攤主自己挑選,上稱付款一氣呵成。我習(xí)慣性地光顧同一家魚攤,只因攤主會先砸暈魚頭,然后再刮去魚鱗挖出內(nèi)臟,讓魚的死去不會過于痛苦。
買菜要比買魚頭疼。嫩綠的菜葉上水光四濺,常常迷糊我的心神。但凡眼神慢點,女攤主就張口招徠,小伙子來看看要點什么。這話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對每個人說。心想選了一家勢必得罪另一家,我總想活得周正,活得不偏不倚,可惜做不到。我問其中一個女攤主,西紅柿多少錢一斤?她邊上稱邊答,轉(zhuǎn)眼就囫圇裝袋了。我還想學(xué)那些精明的中年婦女砍價,可開了個頭卻沒等到結(jié)尾。這些女攤販守著攤前飛逝的時光,早就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俘虜我這樣的粗淺顧客,實在是大魚吃蝦米般輕松。
娘說要我給她地址,寄臘肉和土雞蛋。本來嫌路途迢遙,讓她別費心費力。但想到城里吃的很多,到嘴里又全不對味,娘的堅持又使我動搖。街道下走兩百米處,有家活殺土雞的門店,每天籠子里關(guān)著十只雞,店里全是雞的零碎,雞腥味十足。想著娘來治病時燉雞吃,便趁著天晴去問價。老板娘說七十五元一斤,不接受還價,一副愛買不買的樣子。我一驚,默默退回了店外。這年頭,鄉(xiāng)下的土物在城里緊俏得很,根本不愁銷售。我沒單獨買過雞,不知行情如何,更沒殺過雞,不知熬煮出來味道如何。
過了六點,肚子已經(jīng)騰空,是時候吃晚飯了。每日在家下廚寡淡膩了,偶爾想去外面蘸蘸油水。餐飲店不像夜市那么集中,味道那么相似。川菜、粵菜、湘菜、徽菜,吃什么都是一種冒險,搭錢不說還可能吃得不悅。想著保險和省錢,還是吃油潑面,只是那家店有些遠,大概四公里左右,騎車往返得個把小時。正思忖著,臉上落下幾滴雨水,云層看上去還不是很厚,速去速回未嘗不可。
加加大街的住戶中少有人養(yǎng)狗,即便養(yǎng),也是柯基和泰迪之類的小型犬??赡芤驗檫@里是一條美食街。狗的感情太熾烈,太直接,會驚嚇到前來就餐的人。相比之下,貓溫和很多,而且貓白日退居暗處,晚上利爪又能捕鼠。對商家住戶來說,貓是最招人喜歡的動物。經(jīng)常有野貓在美食街一帶出沒,它們和家養(yǎng)的貓脾性完全不同,尾巴是耷拉著的,翻找食物時,一邊爪子劃破盒袋翻找殘渣,一邊銳眼警惕周邊的風(fēng)吹草動。腳步輕便而神色慌張,被人驚擾后會迅疾逃跑。一綹煙似的消失在野草深處。
街頭的老奶奶養(yǎng)了一只貍貓,性格溫馴,花色青白相間,脖子上掛著金色鈴鐺,毛茸茸的長尾天線般豎起,大大方方地游走在街道上,任人伸手去抱也不畏懼。有時朝它輕輕一喚,便從腳后跟了上來,與我同行數(shù)米。如果不是在半途見到主人,恢復(fù)一絲清醒,最后興許就跟我回家了。
在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加加大街,我攏共就和兩家店混得面熟。準確講,得剔除其中一家藥店。這家藥店是某個社區(qū)團購平臺的自提點,每回提貨打照面。我下一次單,店主就抽取一部分傭金,我以為成天的照面和客套足夠穩(wěn)固友情。直到后來的一天晚上,我只是想借手機打個電話,誰知店主聽后立馬回絕。這年頭誰還用借手機打電話,就像這年頭誰還用缽盂行乞一樣。
主流的確變了,手機取代了座機,電子支付取代了現(xiàn)金支付??稍谡嬲睦Ф蚪蹬R之前,誰也不知現(xiàn)實會荒唐到何種地步。或許是出于電信詐騙的擔(dān)憂,女店主的眼神霎那間藏了起來。即便我們謀面數(shù)日之久,也無法消除這層利己的隔膜。
我又輾轉(zhuǎn)跑到理發(fā)店,冒昧吐露了自己的急迫。阿姨正給人推剪劉海,側(cè)過頭瞟了我一眼,說手機就在臺上自己拿,轉(zhuǎn)身打開密碼后交給了我。我打完電話后連連感激,阿姨轉(zhuǎn)臉笑說沒事兒,又修剪起客人的頭發(fā)去了。我只在她店里剪過一回頭,第一次在她手下剪頭,就暖心地和我拉家常。她說她給大學(xué)教授剪過發(fā),也給毛頭小伙剪過發(fā),見過上流人士的隨和和狂傲,也見過年輕毛孩的浮躁和沉穩(wěn)。時鐘已經(jīng)撥到十點半,外面的店基本關(guān)門了。但在這個十平米左右的店面外,仍然還有人排隊。我想他們不僅是沖著玻璃門上貼著的“快剪十元”的標簽而來,更是沖著理發(fā)阿姨不俗的技藝、柔和溫暖的性格而來。
如果在加加大街隨便找三個人,分別向他們發(fā)出請求和幫助,一個會選擇應(yīng)允,一個會猶猶豫豫,還有一個會斷然拒絕。當然,在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上,比如進電梯時幫忙摁下樓層鍵,比如回答外賣員關(guān)于地址的詢問,三個人沒有多大區(qū)別。我該不該記藥店主人的仇,感不感理發(fā)阿姨的恩,不是值得我進一步思考的念頭,但世上沒有一把人造天平不發(fā)生傾斜。
【作者簡介】沈?qū)W,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延河》《文學(xué)港》《散文百家》《美文》《星星》等刊。曾獲第五屆岳陽文學(xué)藝術(shù)獎等。
責(zé)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