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是一代書畫界的傳奇人物,他最引以為自豪的事情是鑒定出《富春山居圖》殘畫卷《剩山圖》。但這閱寶無數(shù)的專家,卻在自己收藏的《化度寺碑》上弄巧成拙。后有幸得碑帖專家王壯弘鑒定給出『四歐堂』《化度寺碑》『宋前原石拓本』的結(jié)論,王壯弘同時得出敦煌《化度寺碑》是『字畫錯謬,漏洞百出』的翻刻本。
吳湖帆(一八九四—一九六八),出生于蘇州顯赫世家,他的祖父是吳大澂,外公是沈樹鏞,岳伯父是潘祖蔭,吳湖帆的文物收藏主要來源于這三大家族。從董源、巨然到趙孟、『元四家』再到明代『吳門四家』、清初『四王』的書畫,以及隋《常丑奴墓志》、南宋孤本《梅花喜神譜》等重要文物,都經(jīng)歷過吳湖帆的鑒定或收藏。他既是畫壇盟主,又是收藏達(dá)人,地位首屈一指,他的一些軼事堪稱一代藝壇傳奇。
品鑒《富春山居圖》的不解緣
吳湖帆自幼學(xué)畫,耳濡目染的熏陶對書畫作品的鑒定功力非凡,尤其對于古書畫。吳湖帆曾任故宮博物院評審委員,他在鑒賞方面最引以自豪的事,是發(fā)現(xiàn)了《富春山居圖》殘畫卷。
元代著名山水畫家黃公望的代表作《富春山居圖》,曾經(jīng)明代畫家沈周、董其昌收藏,后又傳至吳洪裕手中。對此畫視若生命的吳洪裕,臨終前竟瘋狂地要把這幅曠世名畫付之一炬,為他殉葬。就在他點火燒此畫時,他的侄子吳靜庵看到吳洪裕已閉上了眼睛,于是立刻將《富春山居圖》從火盆中搶救出來,但是晚了一步,畫卷被火燒成了前后兩段,后面的大段畫作后來流入了清宮,而前面的小段畫作則不知去向。
一天,『汲古閣』古董商曹友卿來到吳湖帆家中,帶了一幅殘破的古畫請他鑒賞。吳湖帆一見此畫覺得氣韻非凡,畫面雄放秀逸、山巒蒼茫。畫上雖然無款,但是吳湖帆從畫風(fēng)、筆意、火燒痕跡等處品鑒良久后,斷定這就是黃公望的傳世名作《富春山居圖》火燒后失蹤的前段殘畫。
他激動地脫口說:『亂世出奇跡,真沒想到三百年后還能見到大癡道人的「火中之寶」?!徊苡亚湟宦牐闷甬嬀拖腚x開,吳湖帆立刻就把門堵住了,二人經(jīng)過一番交涉,吳湖帆將家中珍藏的商周古銅器拿了出來,才換下了這幅殘畫。
可是這幅殘畫連題跋也沒有,他又托曹友卿再到原賣主處尋找,終于在一堆廢紙中找到了題跋,修復(fù)后才恢復(fù)了此畫前段《剩山圖》的原貌。吳湖帆對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殘卷反復(fù)研究后寫出了《元黃大癡〈富春山居圖卷〉燼余本》一文,并在《古今半月刊》上發(fā)表。
吳湖帆曾自豪地說道:『鄒虎臣云:「畫中大癡乃書中右軍也,大癡《富春山居圖》乃右軍之《蘭亭》也。不可無一不可有二?!埂粎呛J(rèn)為,在擁有《剩山圖》之后,他應(yīng)該是『海上第一收藏大家』,足以笑傲收藏界了。
后來,吳湖帆將《剩山圖》原跡與火燒后段《富春山居圖》影印本合裱為一卷,這是《富春山居圖》被焚為兩段后,首次全圖合璧。一九五七年,這卷黃公望《剩山圖》由沙孟海委托謝稚柳從吳湖帆手中購得后,入藏于浙江省博物館。
品鑒《化度寺碑》
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就像吳湖帆這樣一位閱寶無數(shù)、資深鑒定專家,可也曾在一本碑帖上品鑒失誤。
吳湖帆的祖父吳大澂是晚清金石書畫界執(zhí)牛耳的人物,晚年將平生所藏字畫、碑帖、青銅彝鼎盡歸吳湖帆。吳湖帆的外公沈樹鏞官至內(nèi)閣中書,收藏書畫金石,尤對碑帖考訂精辟,且著述宏富。吳湖帆夫人潘靜淑過門時又陪嫁了許多曾祖潘世恩、伯父潘祖蔭攀古樓的精品文物,三代人的財力、智慧的結(jié)晶,成就了吳湖帆獨具特色的碑帖收藏。
《化度寺碑》《皇甫誕碑》《虞恭公碑》《九成宮醴泉銘》是吳湖帆所藏的四件碑帖,均為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作品,在中國書法史上影響深遠(yuǎn)。也因為擁有這四本碑帖,吳湖帆還自豪地給自己起了個『四歐堂』書齋名,就連四個子女取名,亦都冠以『歐』字。而『四歐』中最受后世看重者,則為《化度寺碑》,但此碑原石已佚,宋時就已斷缺,傳世多為翻刻本??闪顓呛皇娣氖撬詹氐拇藘浴痘人卤吩谇逯衅冢粚W(xué)術(shù)權(quán)威翁方綱判定『不真』,定為『宋拓翻刻本』。
到清末,羅振玉見到了新發(fā)現(xiàn)的『敦煌本』《化度寺碑》影印件后,感覺到翁方綱對《化度寺碑》鑒定的結(jié)論有問題。吳湖帆立馬延請羅振玉來他家里,鑒賞他『四歐堂』的《化度寺碑》。之后,羅振玉判定『敦煌本』《化度寺碑》為唐拓本,『四歐堂』的《化度寺碑》為宋拓本,二拓本同出一石,他推翻了翁方綱維持近一百年的《化度寺碑》鑒定結(jié)論。
吳湖帆在有了大學(xué)者羅振玉的鑒定結(jié)論后,膽子就大了起來,他偷偷地將『四歐堂』《化度寺碑》上的考據(jù)字照『敦煌本』為藍(lán)本進(jìn)行了涂描。一九六○年,吳湖帆又請著名碑帖專家王壯弘和張彥生到他家中,觀其所藏『四歐堂』和《化度寺碑》。
在吳湖帆家里,王壯弘先辨察『四歐堂本』《化度寺碑》所用紙墨,確認(rèn)其為唐代的薄型藏經(jīng)紙,而拓本墨光紫黝,精氣內(nèi)含,神采飛越,為佳拓本。又見其字口風(fēng)神氣息極似唐刻佳本《九成宮醴泉銘》,認(rèn)為是原石宋以前拓本。而后王壯弘又取翁方綱自藏(以為原石)等拓本逐一對校,發(fā)現(xiàn)諸本字口皆木僵,石花皆板滯,神韻俱失,與『四歐堂本』不可同日而語,真贗立判。遂定『四歐堂本』為原本,它本皆為翻本,翁氏鑒定真贗顛倒不可信。繼則又以『敦煌本』細(xì)校一過,字畫錯謬,漏洞百出,則知『敦煌本』也為翻刻,而『四歐堂本』實為傳世唯一真本。
『敦煌本』《化度寺碑》真相
鑒藏碑帖是中華民族特有的文化藝術(shù)活動,碑帖也是東方藝術(shù)的代表之一。鑒藏碑帖需要淵博的學(xué)識,尤其是權(quán)威專家鑒定過的著名碑帖,再鑒定就很困難。
翁方綱因未見『敦煌本』而將《化度寺碑》真贗顛倒,而羅振玉把敦煌《化度寺碑》誤認(rèn)為石刻,此后,王壯弘又鑒定『敦煌本』『字畫錯謬,漏洞百出,推斷為翻刻』,可見『敦煌本』是存世諸《化度寺碑》中最關(guān)鍵的拓本。『敦煌本』殘拓本共十二頁,起首兩頁為法國人伯希和所得,今藏法國國家圖書館,另十頁為英國人斯坦因所得,今藏倫敦大英圖書館。
古代碑刻歷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年久風(fēng)化,兵燹戰(zhàn)禍等人為破壞,皆損泐剝蝕,往往因原碑?dāng)嗔鸦騽兾g『石花』痕而使拓本殘缺或模糊不清,于是古人就開始翻刻碑帖了。但古人先翻刻碑帖在石頭上,后又有翻刻在木頭上的,據(jù)記載宋《淳化閣帖》是刻于棗木上的,明《停云館法帖》刻于梨木,故安吳包氏有『山陰面目迷梨棗』之語。
考察『敦煌本』發(fā)現(xiàn)拓本上竟然沒有損泐剝蝕歷史痕跡『石花』印痕,難道我們看到的『敦煌本』和二十世紀(jì)羅振玉、王壯弘不是同一版本?原來,我們今天看到的海外數(shù)字化回歸高清版『敦煌本』和二十世紀(jì)膠卷曝光照片有著巨大差別,而比較早期『敦煌本』膠卷(影印件)后,可推斷羅振玉、王壯弘把膠卷曝光失度的白漬影痕看成了『石花』,將『敦煌本』誤認(rèn)為石刻底板了!我們反復(fù)研究『敦煌本』《化度寺碑》高清圖后,能確定其底版為木刻,故羅振玉『敦煌本』石刻結(jié)論自然不成立,但王壯弘『字畫錯謬,漏洞百出』,則知為翻刻本的『敦煌本』鑒定結(jié)論也不對。
碑帖用木材翻刻,樹木有年輪及紋理走勢,材質(zhì)有軟硬、收縮因素,若刻手的功力稍差,則拓本字口就疲軟,字跡就會有生硬感、木僵氣。這種點畫板滯感伯希和的『敦煌本』較明顯,而斯坦因『敦煌本』全無且很精美,有意思的是,竟還有意外收獲?這也就發(fā)現(xiàn)了『敦煌本』原來是有兩種不同的版本!王壯弘因法國伯希和『敦煌本』字跡有木僵氣,就『一葉障目』地得出『敦煌本』『字畫錯謬,漏洞百出』結(jié)論是不符合事實的。
拓本制作有『撲拓法』與『擦拓法』兩種,早期拓碑是用『撲拓法』,后來發(fā)明了先進(jìn)的『擦拓法』,『擦拓法』往往把字上的墨擦淡,字外行間擦濃,拓本就倍顯精神,此種拓法與墨色只見于法帖,而『敦煌本』就是我國最早『擦拓法』拓本物證,也正是因為有此實證,使我們歷史上記載『擦拓法』可由宋代推到唐代。所以從底板到拓印技法等因素綜合來看,『敦煌本』是歷史進(jìn)程中先進(jìn)優(yōu)秀的東西,而且比『四歐堂』《化度寺碑》還多出了『至』『僧』『藩』三字,另定的『敦煌本』為翻刻本也不恰當(dāng),應(yīng)該推定為『唐代重刻本』。
(本文作者系蘇州大學(xué)副研究員)
(責(zé)編 楊公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