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詩小輯

孫志翰 鑠城 馬容 武兆強 科夫 三天 曹雪健 邵滿意

就像一頭金發(fā)的美洲獅

（外一首）

孫志翰

咆哮，咬牙切齒，撕扯著欄桿

——馬洛伊·山多爾

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靜謐

秋末的厚草中

獅子面對你站立，頭扭向右邊

顯得冷靜而沉悶

左邊的橡皮樹露出一些枝葉

遠處是密林，無風(fēng)無云

一小隊幼獅在不遠處追逐

單純的草原，淹沒了危機和響雷

沒有接近目標的偷獵者

和即將達成的密謀

我像一支槍管

尚未摸清子彈射出的軌跡

什么能使你變得優(yōu)雅

沒錯，天生的

高貴與財富都是天生的

就像你的冷劍眉，羅馬式鼻梁

誰都不會聽到一頭金發(fā)的美洲獅

發(fā)出咆哮

就像我從未做過驚心動魄的事

也從不撕咬同伴的尸體

禮 服

喬治·布萊克利奇承受著喪子之痛

出門前，他把扣子扣緊

我不能安撫他

也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是否能把巨大的悲傷裹緊

適當(dāng)?shù)逆?zhèn)靜和啼泣

禮節(jié)里有諸多含混不清的定義

比如花束的顏色

單手持花，還是一直把它捧在懷里

有人懂得愛

也有人藐視，唾棄

可是這些人都一本正經(jīng)地著衣

以便讓人試著記憶

脆弱的紐帶

纖細的雨和黑把兒的傘

也可以假設(shè)這樣的場景

到場者不著任何衣飾

不允許四處走動

會有一種從四處匯聚的滾梯

與沐浴間相連

人們被勻速又平等地運送到那里

就像在滑雪場一樣

這樣做的目的

要求我們直面必須直面的命運

為油而來（外一首）

鑠 城

在黃河入海口

我已度過了三十七年

更早的十年

還收藏在鄉(xiāng)下

人生，就這樣

已越過了歲月的分界線

而黃河還在入海

當(dāng)我站在游艇的甲板上

看著黃藍交匯線

奇跡，就在這永不妥協(xié)里誕生

再遠處，這些最新的水

正將天地黏合在一起

黃河入海，是水的宿命

為油而來，那并非我的本意

形成龍卷風(fēng)般的鳥群

在遷徙的路上

覓到活命的口糧

我的存在，和一滴水的意義相似

大海背負了太多的水

豢養(yǎng)魚蝦蟹貝

豢養(yǎng)艦隊

豢養(yǎng)讓它們生出銹跡

以及讓我們活命的鹽

在大風(fēng)中

它一次次躍身而起

像它豢養(yǎng)的巨鯨

渴望逃離自己的水面

大海在大海上行走

有時像個驚嘆號

每次破碎都是認命

有時像個問號

每次破碎后獲得更多的疑問

大海束縛于自己的龐大

和深不可測

大海，像匯集的眾生

它背負了太多的水

我們很快就會沉睡（外一首）

馬 容

我已經(jīng)忘記了飛翔

忘記了黎明、森林和陰影

你是叮叮咚咚的泉水

是突然倒映在泉水里的遠山

想起初雪

想起很久以前的花田

想起魏晉

一只小鴿子飛過他們的蒼穹

我們很快就會沉睡

在時間的皺紋里沉睡

在歷史的呵欠中沉睡

黃昏的風(fēng)已經(jīng)歇息，平原上滿是荒草

沒有時間了

我將穿越死亡

穿越每一聲春天的嘆息

你賦予的期望，在每一條春水流過的地方

欣然生長

你要照顧好自己

照顧好林間蹦跳的小鹿

你要準備戰(zhàn)斗和負傷

在你自己的長滿花楸樹的原野上

蜜 蜂

你說喜歡螢火蟲、蒲公英

月亮和梔子花味兒的風(fēng)

你不喜歡蜜蜂

覺得它們喧鬧

缺乏詩意和溫柔

我卻喜歡這小東西

它們深情、悲愴

有花朵的地方就奔騰

甜蜜而莽撞

像一個年邁的英雄

在雨夜放聲痛哭

想起多年前一個荒涼的春日

許下過燦爛又莊嚴的承諾

當(dāng)我們從這世上消失

蜜蜂會記得每一朵花的名字

望星空（外一首）

武兆強

焦點消失于星群的迷散：

疏離，糾結(jié)，暗通款曲

有的光半路夭折

有的墜地亦輕如屋脊上的貓爪

而它不墜于大地又墜于何處？

堆積光亮也堆積黑暗

堆積寂靜也堆積轟然

我伸出手卻怎么也無法觸及

你那閃光的一頁

也不能很好地理解你鋪展開的詩意

一生，我將這樣獲得滿足：

與繁星對飲，切磋光、陰影與黑暗

埋身于一束光里，從而和億萬人一樣

做一個享有星空的人，哪怕

只沉醉于時間的一個小角

在高原

青稞小酒

傾出細細一脈

每個人都是傳說中的酒泉

都能裝下酒的浩瀚

只有在這動情的夜晚

離星空更近的高原

你才能聽到真正滄桑的歌

牦牛瞪著流淚的雙眼

我們的鼾聲將與牦牛的鼾聲

混在一起，命運與命運并不疏遠

父親的返程有一場大雪

（外一首）

科 夫

從百里外的家中出發(fā)時

天上還泛著暈黃的日光

父親打算依靠一雙舊式膠鞋

征服通往縣城的路

平板車裝著一袋米和我的冬衣

父親是帶著驕傲的心情

告別母親和村人的——

兒子在縣中讀書，的確值得驕傲

迫近黃昏，我們在校門口相別

父親看出了天將降雪，凜冽的冷

從未有的心急，躥上他瘦黑的臉

腳下濺起快步的沙子聲

學(xué)期結(jié)束回家

我才知道后來的事——

直到晚上九點，父親還沒有到家

母親焦急萬分，讓堂哥幾個男人

沿路尋找，直至十里外的風(fēng)雪之中

膠鞋已經(jīng)爛濕

親人們將父親扶上平板車，躺下

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淚

那夜的雪在父親身上凍結(jié)起來，經(jīng)過半生

也沒融化，直到去世

我看見，還殘留在他的頭上

最終化作漫天白紙，紛紛揚揚

陽光打斜

小區(qū)中間一汪池塘

日影像長了手腳，從水里爬起

無聲地攀上墻壁，侵入樓上的窗戶

女人從窗戶上探出身子，收起被單

年長的婦女抱著小孩、推著嬰兒車

圍著池塘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池塘里安靜的時光在堆積

一只白鷺，突然降臨，打破了寧靜

落于淺水中，急切地覓食

它輕輕移步，小心探視岸草密集處

它舉起灼熱的搜索之器

期待一場凌厲的獵殺

打斜的陽光中，落幕和出場

在同步進行。有的鎮(zhèn)定從容

保持戰(zhàn)斗的姿勢。我的父親

此時在田間，正加緊收拾割稻、鋤草

日落之前，是耕耘的好時候

陽光打斜，有的生命還沒有完成使命

加快了手臂的揮舞和旋轉(zhuǎn)的步伐

而有的已在歸巢的路上，緩緩飛行

他們都看到，自己的身影正快速變成黑夜

旋律（外二首）

三 天

生命——

時間的右眼

在海中起身

殘冰駐守

海面低沉

旋律

低壓的云——

灰色占領(lǐng)擁擠的海面

破碎的客人

黑崖在等

幸存者

暴躁的海風(fēng)推著晨曦

海濱被擠在岸邊與巖石對峙

悅動的。靜止

幸存者——

石頭的意志

生命在更迭

旋律

浮冰

被吹得暈頭轉(zhuǎn)向

太陽已到西邊——

群山之后

藍

冰，凝固的藍

被舍棄的人類物

停在冰的天空

由遠處

煤炭般的群山看守

靜寂，落下羽毛，拂過大地

夜雨施工（外一首）

曹雪健

雨在車窗上結(jié)痂

我渾身都在下雨

各個骨縫泥沙堆積

偶爾涌動一次身體

潮水就漫過橋墩

車燈濕滑

海面是月亮床頭的大燈

每一根路燈都渴睡

每一雙眼睛都發(fā)了霉

吊機因高燒而抖著碩大的體格

它的胳膊還在使勁拉扯一片鋼梁

四十噸，在半空中呻吟

現(xiàn)在，工人齊伸脖頸

盯死它，我也是這樣

先瞇著眼睛，后突然睜大

看它這淋漓的塊頭

被砸架在兩根橋墩膀子上

轟隆一聲

正如遠處海面上胡亂拼湊的悶雷

在太平洋附近與礁石下圍棋

我臉色鐵青，與礁石下圍棋

棋子是被它捏住的白鴿

是被我捏住的烏鴉

冬季，海風(fēng)像一群拱食的母豬

在我倆身邊搶食

我們緊靠太平洋坐著

被凍成裸露在外的枯樹根

我的風(fēng)衣是待飛的禿鷲

礁石在斟酌，指頭鉗住的棋子

惶惑、流汗，因要被安排

嫁給棋盤上的某個十字路口

海浪不時圍過來，看棋

此時是深夜，天空密布

我倆的棋局。取棋時

手指伸向月亮，用力一攥

滿手月光。而當(dāng)烏云以碎步遮住月亮

世界黑得像它的噩夢，只剩星辰

在細細尖叫，于是這局暫時停住

記好北頭的點位，封作殘局

待烏云的裙裾剮蹭海洋造成雷鳴三聲后

砸落最后一子

月光碎片（外一首）

邵滿意

月光以一種主觀能動

闡述外部條件下的寬容，以及

外部條件下的平等；并安撫了一群人

或者安撫了一個人

還有人頂著潦草在行走

和懷抱碎片在哀傷

力 量

秋風(fēng)一步三回頭，且漸行

漸遠。過一會兒

我相信：它將返回

就像我賦予那些無意義的詞以意義

賦予一朵輕盈飄浮的蒲公英以芬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