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鳳敏,女,1988年生,文學碩士,淄博市文聯(lián)文學創(chuàng)作室編輯、創(chuàng)作員。作品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青春》《當代小說》《都市》《膠東文學》《青島文學》等文學期刊。
我想好了,回去的路上,就把這事告訴她。
此時,她坐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兩只手插入并攏的雙膝,垂頭維持著前傾的姿勢,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過了幾個號后,她起身離開了椅子,最終駐足于走廊盡頭的鋁合金窗前,日光從灰白卷簾下射入,讓她看起來像是站在光亮通透的隧道出口。接打完電話,我走到她身邊,她正歪著頭往外瞧,肩膀時高時低,頭頂?shù)桶陌咨X扣板,對她瘦弱的身子造成某種壓迫。
她背后像是長了眼睛,問:“叫到我們了?”我說沒有,我知道她一直有被叫號時我不在的惶恐。她回過身來問:“許微請下假來了嗎?能去接媛媛嗎?”我點點頭。她又問:“寧寧在她舅家有沒有哭?”我搖搖頭。暗涼的晚秋時節(jié),汗液沿著她的發(fā)根滲出一線黏稠,她扯著衣袖擦一把,又緊著縮回去。她說:“我看你單位的電話一直沒斷……”我打斷她:“別操心了,都安排好了,先看病?!?/p>
醫(yī)生是個上了年紀的專家,仔細檢查了她紅腫化膿的手腳、后背,散布著零星紅斑的腰部和四肢,結論和上家醫(yī)院的診斷一致:膿皰型銀屑病。一種令人煎熬的慢性皮膚病,沒有特效療法,需長期用藥物控制。
她懵懂而專注地盯著專家,當聽到“皮膚癌癥”這個詞語時,她的臉上突然生出鮮明的憂懼,那些復雜的情緒大概已在她體內潛伏了幾個月。她問:“這病沒法治?”專家抬手,示意她坐下:“不用過于緊張,這是常見病?!彼跉猓瑔枺骸澳苤魏冒??”專家不緊不慢地寫著病歷:“是常見病,但不好治?!彼碜酉蚯佰劻讼?,“請一定給我治好啊?!睂<姨ь^,迎著她切切的眼神:“不好治,但能控制住?!比缓筠D頭對我說,“藥開好了,去一樓拿藥吧,回來我和你說怎么用?!彼^續(xù)巴巴追問:“控制住是什么意思?”我拉了她幾次,示意她隨我離開,而她坐在椅子上的身體像是被螺絲固定過。想到藥房馬上關門,我抱歉地看了眼專家,只好先去拿藥。
臨近下班,藥房無須排隊,五分鐘我便返了回來。她的聲音從沒有關緊的門縫里漏出來:“對,是程序員,請這么會假,單位的電話沒停過。孩子媽教高中,早自習晚自習,周末還要加班?!睂<覜]出聲,她繼續(xù)說,“孫子兩歲,孫女七歲,我不管怎么行呢?”專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沒有孫輩前從事什么工作呢?”
“工作?”她似乎思考了一會,“我以前在鄉(xiāng)下種地,還養(yǎng)了幾十頭豬。”不知道專家作出了什么樣的回應,她似乎接受到一些正面鼓勵,“養(yǎng)的時間最長的那頭母豬叫老生,因為別的豬下十二個崽,它能下十六個。還有一頭叫貝貝,聽名字像條狗,它耳朵靈著呢,我還沒到豬棚,它早把身子立起來了……”
“如果有自己的生活,可以考慮請保姆?!睂<掖驍嗔怂莵碜曰貞浿械娜唛L喜悅。她說:“那怎么能行,保姆會打孩子?!睂<艺f:“現(xiàn)在的家政服務產(chǎn)業(yè)已經(jīng)完善多了?!?/p>
“保姆要是能行,當年我也不能撇家舍業(yè),”她的聲音里出現(xiàn)一種堅硬的質地,“這個家真的離不了我,我不能出岔子,請一定治好我的病……”
我走到走廊盡頭她剛才站立的地方,從兜里摸出一根煙,抬眼看到墻上的禁煙標識,又把煙塞回去。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她說這樣多的話,剛進城時她也話密,不過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許微喜靜,發(fā)生一些齟齬后,除了和父親打電話或偶爾與我獨處,她變成了一個話語謹慎的人。我壓低身子把目光探向窗外,這片新建的西院區(qū)地處空曠郊區(qū),此時,深秋的夕陽像是厚重的烙鐵,把成片的晚霞烙印成滾燙的金屬樣,有些鄉(xiāng)村暮晚時分日頭燒紅半邊天的氣勢。我猜想,她整個人剛才被這樣的景象碾壓著,會瞬間懷念起生活過五十多年的地方。在那里,莊稼的秸稈覆蓋大地,在鄉(xiāng)野之上無遠弗屆。除卻農忙時節(jié),她總在天光未亮時,趕向村邊的豬棚,在草木與糞便混合的味道里消耗掉整個清晨,喜歡像逗孩子那樣拍拍豬的頭,一打眼就能精準說出它們的體重,得意于它們在肥料飼養(yǎng)下的喜人長勢,又會在賣掉一茬后的夜里輾轉反側。
許微剛懷孕時,我告訴她,要安排安排家里進城看孩子,一開始她提出諸如孩子姥姥什么情況、有沒有合適親戚之類的考慮。被否定后,她開始說她的豬她的地,以及不能獨自生活的父親。最后那次,聽完她棉絮般的訴說,我低低喊了一聲媽,我說:“農村孩子在城里其實挺難的,有了小的,我這沒你不行。”后來她就不吱聲了。我無法探明她的想法,心里總是懸著,再追問,她說到時候就有辦法了。許微的整個孕期,她都在家安然度日,還張羅著新開了一個小賣部。聽父親說,許微住進醫(yī)院的那日,她一天沒著家,從鄰村找了個下家把豬全賣了,包括那頭老母豬剛生的十六個小豬崽,莊稼也都包了出去。豬被運走時,鄰居們?yōu)樗械娇上?,她倒還笑得爽朗:“咱過日子不都是為了孩子嘛,豬還能有孩子重要?”據(jù)父親說,他們收拾清掃完,在昏暗陰冷的豬棚里,她從東頭走到西頭,再從西頭走回東頭,嘴里低聲念叨著什么,一直待到半夜才肯回家。
后來,我知道了小賣部的作用,父親三高加腰間盤突出,人不能受累,腦子卻好使,購物的人進來自取,進貨工直接把箱子摞上貨架。父親往柜臺前一坐,用微信二維碼收款之際,和鄉(xiāng)親們談天說地。那時我才想明白,母親一早就打算好了一切。而進城后的她,沒有朋友,不喜歡出門,對任何十字路口的指示燈感到迷茫,不去跳廣場舞,不去公園看群演,每天除了去幼兒園接送孩子,就是去小區(qū)后面的菜市場買菜,至今拒絕手機支付。她并沒有和我說過不適應城里生活的話,一味忙忙碌碌地照顧孩子,洗衣做飯,會花費一個上午做媛媛愛吃的板栗紅燒肉,把油煙機擦得和窗玻璃一樣散射光亮,急于恢復家里每一處因吃穿用住行混亂掉的秩序。
半年前,她的腳發(fā)癢起白泡,自己去門口宏仁堂藥店拿了治腳氣的藥,用了之后面積擴大,后來背部出現(xiàn)異樣,又自己去小區(qū)后的社區(qū)醫(yī)院,開了過敏性皮炎的藥。等到兩個月前和我開口時,她的雙腳密布著豆狀膿皰,有的已破裂結痂,后背則是巴掌大附著鱗屑狀干皮的創(chuàng)面。我?guī)歪t(yī)后效果了了,瘙癢蔓延到手上,她開始戴廚房一次性手套,許微發(fā)現(xiàn)后,給她買了純棉透氣的,我承認在這種事上女人總是仔細些。她手洗自己的全部衣物,翻出箱子里媛媛幼時曾用過的兒童防走失牽引繩,減少和兩個孩子的直接接觸。她還說:“手機里說的那個分餐制,我覺得挺合理的?!闭m結于此的許微,緊急為每個人重新購置了餐具。她在廚房和衛(wèi)生間放了酒精,家里的水龍頭、砧板、刀具,甚至門把手,每天都會被消毒,一副應對大疫流行的戰(zhàn)備狀態(tài)。在照顧寧寧上,她更是足夠小心。
當她的雙手和腳一樣化膿撕裂,再轉化成隨時剝落的鱗屑,不可控制地出現(xiàn)在家里的角落時,許微提出了她的想法,她認為母親不適合再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理由是寧寧是早產(chǎn)兒,自小比別的孩子體弱,先前感染支原體肺炎反復住院三個月。正對母親的病情感到愁悶的我,嫌她無中生有,斬釘截鐵地告訴她,當年死乞白賴請她來,現(xiàn)在病了就攆走,我做不出來。許微說,把藥寄回家,到時定期來復查,媽還巴不得回鄉(xiāng)享受晚年生活呢。幾番爭論下來,我說她偽善,她罵我自私。相比沒有孩子前,我們之間的較量要成熟一些,幾次吵鬧后她剪壞了我兩件大衣,我摔爛了電視機的遙控器。我們始終遵守著家庭協(xié)議,發(fā)泄情緒不能對重要物件傷筋動骨,不給孩子帶來心理傷害,所以連同之后的冷戰(zhàn),也只在私下進行。我?guī)赣H看了幾個醫(yī)院,開的藥物類似,關于病情卻各有說法。許微通過她的朋友去請教醫(yī)學人士,一位從事兒科研究的女博士印證了她的擔心,因為這個病病因不明,關于界定也尚無定論,臨床數(shù)據(jù)有限,對于各方面發(fā)育不完善的早產(chǎn)兒而言,存在即是風險。
在我們僵持不下時,媛媛告訴許微,寧寧把地上的煙蒂含進嘴巴,無論如何不肯吐出,母親情急之下把手伸進兩歲孩子的口中,強制摳了出來。這樣的心頭之患,使許微此后的很多個日夜都在密切關注寧寧皮膚上的風吹草動,家中充滿了令人難以對抗的不安。直至上個周,寧寧的腳上冒出兩串白色水泡,懸浮的憂慮以千鈞之力落在實處,連我也慌了神。我們帶寧寧做了病理檢測,結果要兩天后出。那日除了門診樓,許微抱著睡著的寧寧坐在石凳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前方空地上有個年輕女人,一直跟在蹣跚走路的孩子身后,嘴里不停緊張念叨著“寶兒,慢點,要摔倒了”“哎呀,不能坐在地上,屁股會著涼”“哎呀,那個不能吃,有細菌”一類的話。想起寧寧早產(chǎn)住保溫箱時,月子里的許微時常流淚,年紀輕輕落下復發(fā)性青光眼的病根。我坐在不遠的石階上,吸掉半盒煙,看到許微一直垂著頭,她沒有對以往反感的二手煙氣作出任何反應。寧寧因檢測留下的淚痕,此刻被風干,成為一線若有若無的光影,卻在無形之中消磨著我們的所有氣力。那一刻我知道,無論檢測結果如何,都不會有別的選擇。我對許微說,給我一點時間。
椅子突然被拖動摩擦地板的刺耳聲,打斷了我的思緒。趕過去時,我看到母親抿著嘴唇,臉頰發(fā)紅,眼色較真,一副要與人爭個高低對錯的執(zhí)拗模樣。專家的眼里,則流露出一種類似面對絕癥患者的悲憫,我下意識地開口,“專家,這病……”專家說:“放心吧,不傳染,也不影響壽命?!彼焓质疽馕野阉幠眠^來,仔細在藥盒上標注了用法用量。離開前,我再三向專家表達了歉意。
回去的路上,我問她為何與人起爭執(zhí),她低著頭半天不作聲,我以為她不會回答了。車到中途,她的聲音輕飄傳來:“就是這個病總看不好,我有點犯急了。”夕陽已盡,剩一點黯淡的暮色流動在車玻璃上,在許多亮起的尾燈中悄然逝去,在汽笛聲、叫賣聲、建筑機械的撞擊聲中,我回想著她和醫(yī)生的對話內容,以期能窺探她現(xiàn)在所思所想,試圖推測出我說出那句話后,她可能的反應。也許無論我如何解釋,她必然認為我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拋棄了她,然而,這又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我說:“媽?!彼乱庾R噯了一聲。我從后視鏡中看到,她把似是從余燼中撿回的一雙手攤在腿上,失神地望著張開的十指,像個茫然無措的孩子,那時,我們同時被一種雜蕪而巨大的神秘之力緊緊圍困。半天后她才回過神來:“喊我了?什么事?”我說:“沒事,你聽錯了。”
晚上,她按時吃藥抹藥,嚴格按照醫(yī)生的囑咐泡中藥,戴上手套打掃衛(wèi)生,拿著消毒液走遍整個屋子。完事后她喊我進屋,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秘密似的告訴我,許微有些不對勁,是不是她哪里做錯了什么。我說是學校有些麻煩事,囑她不要亂想,早些休息。兩天后的檢測結果讓許微有短暫的歡喜和松弛,她開始理智地對日后做出安排,把寧寧送托兒所,下學期她會辭掉班主任自己接送媛媛,這學期先請家政應付下,就好像母親已經(jīng)不存在于這個家。
那天清晨,母親看起來狀態(tài)不錯,我把她拉到沙發(fā)上,用一種輕松的語氣告訴她,要給寧寧找個托兒所上,她惶惑了半天,質疑道:“兩歲不會太小了嗎?”許微適時地把托育機構宣傳單上數(shù)據(jù)指給她看:“媽,你看,從兩歲就開始上托兒所的孩子,各方面的發(fā)育都要優(yōu)秀?!彼聊粫f:“媛媛沒有兩歲上學,不也聰明伶俐嗎?”妻子說,“男孩和女孩不一樣,早歷練好。”又說因為上面政策的原因,這兩年托育產(chǎn)業(yè)發(fā)展得特別好,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不光鍛煉孩子,還能解放老人。許微離開后,她似懂非懂地看著我:“那要很多的錢吧?”未等我反應,她說:“是不是因為前幾天那個事,噯,人上年紀了腦子不中用,一著急我就忘了這個茬……”我攔住她,說和這個沒關系。我告訴她,最近許微深受國外文化影響,認為老人不應該把自己的晚年自由犧牲在下一代身上。她皺眉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關于外國人的生活方式插了幾次嘴,看得出對我的解釋她半信半疑,許久后看回自己的手,不再開口。我說:“這兩天天好,你去公園遛遛彎?!庇终f,“等天暖和了,我給你報個老年旅游團,也去遠處看看?!蔽腋惺艿搅怂湓谖夷樕系哪抗?,我沒有抬頭。
她沒有去公園遛彎,天天向北走過兩個十字路口,斜穿一個文化廣場,再往東走兩個十字路口,最終徘徊在世紀社區(qū)的托兒所門口。從她進城起,還沒有自己走過這樣遠的路。我從保安那里得知,她不停地向里張望,問她有什么事她說沒有,問她找誰她也不說,有次她問一個上了年紀的保安:“孩子要是太鬧了或者老師心情不好了,會不會兇孩子?”老保安說:“這里的老師都被培訓過,是微笑式服務,連大聲說話都聽不到?!?/p>
晚上我告訴她,托兒所是省級示范園,老師的素質都很好,手機和托兒所的監(jiān)控連著,不會有任何問題。她從監(jiān)控中看到,寧寧在一群孩子中跑跳,咯咯的笑聲頻頻傳出,老師教孩子們讀閃卡、認數(shù)字,寧寧自己用叉勺吃飯。她讓我把飯菜的照片放大,看了許久后,她滿臉的疑慮逐漸消散,終于出現(xiàn)了欣慰的樣子,然而那欣慰很快湮沒在一種巨大的落寞之中,最終在我的注視下轉為一種克制的不動聲色。她輕嘆著“老了老了”,此后,她沒有再去托育園。
從家政請的張阿姨干活麻利,講究衛(wèi)生,飯菜做得可口,女兒喜歡她,連帶著許微也中意她。張阿姨的到來,令母親有著難掩的驚異和無措。許微認為我提的這個國外文化的思路很恰當,不時向母親滲透,說人的天性都向往自由,人應該追求自我。我知道她完全可以用足夠有力的過往事實來揭露我們,然而她沒有,她似有所悟地望著我們,像是在聽,又像沒在聽,更像是看向一種空茫。幾天后她對我說:“下次去醫(yī)院,能不能還掛那個老大夫的號?”我說:“不是談得不愉快,想要換個人嗎?”她說:“我現(xiàn)在又想和他聊聊?!蔽覇査f了什么,她歪頭努力想了想,說,“他從臨床退下時,一直覺得病房離不了他,結果,發(fā)現(xiàn)一切都挺好?!彼nD一下,“他說我想的事根本就不對,說我是自我感動,還說:‘你要相信,地球離了誰都能轉?!币环N無法言說的負罪感涌上我的心頭。她問:“你想什么呢,也不說話?!蔽叶⒅驗橄ドw不好而稍微變形的腿腳,低聲說:“沒想什么?!焙芫靡院?,她說:“你呀,從小就笨嘴拙腮的。”
一周后,張阿姨和我們說不干了。許微追問了半天,張阿姨說孩子奶奶總盯著她,許微解釋說,她受過苦累,對人和事都有份警惕,沒別的意思。張阿姨說:“我知道,一看就是個熱心腸的老大姐,就是,她還不是那種不信任我干活,哎呀,我說不出來,怎么說呢,她看得我發(fā)毛?!痹S微說:“您再堅持幾天,奶奶很快就回老家了。”
我們從家中監(jiān)控看到,張阿姨領著媛媛進門,母親在后面緊緊跟隨,她看著張阿姨把媛媛的書包解下,把外套脫下,囑咐孩子先去洗手。然后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看著張阿姨系上圍裙、洗菜切蔥,打開油煙機,看著她把飯菜端上桌,用保溫蓋蓋好,然后清理廚房;看著張阿姨把寧寧的工程車、火火兔、拼圖收進玩具箱,把許微扔在沙發(fā)上的大衣掛到衣物架上;看著張阿姨彎腰拖完客廳、臥室、衛(wèi)生間的地。中間除了媛媛占用過她的一點視線,她全程都在目視張阿姨。許微感同身受地理解了張阿姨的那種不自在,連呼難怪。我把視頻放大,游魂般的一張臉清晰起來,臉上的內容明白無誤:她每天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請一個家政的事。
我拿捏著用詞,委婉提醒她,不要總對張阿姨盯梢,之后,她收斂了許多。許微冷眼旁觀我的優(yōu)柔寡斷,認為這只會使事情更糟。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想的,或許她不相信家庭秩序會如此輕易重建,很快她還會被需要,或許她不放心,還要觀察一段時日,或許她明白一切但在慪氣。鄰居和我說,她在小區(qū)內的長凳上一坐一個上午,別人和她打招呼她也聽不見。我試著說服自己,她回到熟悉的地方,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這天下午,我下班回家后,她還沒有回來,我給她打了三遍手機,沒人接。我轉遍了小區(qū)內、小區(qū)附近、鄰近公園,在打算報警的時候,她給我回了電話,按照我指引的操作步驟在微信上把位置發(fā)了過來。那是另一個社區(qū)托育園門口,孩子們早已被接走,空蕩的門口只有她一個瘦弱的身影在張望,我隔著一段路喊她:“跑這么遠干什么呢?跑丟了怎么辦?”她在路燈下回過頭來,臉上倏忽間漾出的光亮,像是迷路的孩子終于見到家人。我還未走到她身前,許微的電話突然打過來,她帶著哭音說:“寧寧后背也起了膿皰……你趕緊回來,帶他去醫(yī)院?!蔽遗e著手機失神片刻,轉身就走,我聽見她小跑著跟了上來,但那時我顧不得她。我開車的時候剎車和油門都有些猛,她大概嚇到了,怯懦地囑咐我要注意安全。她以為自己犯了錯,開始解釋:“我夜里夢到寧寧掉到廁所里,他喊老師,老師都在管別的孩子,又喊奶奶……老人們說,這種夢對孩子不好……我不放心,就想著今天到托兒所看看,結果這段時間沒去,我記不清路了……”
因為心神不安,我只聽清了“對孩子不好”一類的字眼,直到下車,她還在說個不停,我無助地喊了一聲“媽”,在車庫曖昧的光線中,那句話脫口而出:“不行先回老家吧?!痹诔志玫撵o默中,她沒有什么反應,我忍不住看向她,她的身體仿佛小了許多,衰頹地輕輕抖動著,臉上是荒蕪的平靜,目光塞滿絕望的悲傷,我的心猛地抽動,那一刻我意識到,她明白一切,然而我還是殘忍地說了出來。我轉身逃開,走出車庫,風迎面割在臉上,令我驚覺,剛才的語氣和當年哀求她進城時如此相似。
我們再次帶寧寧看了急診,醫(yī)生說看起來像過敏,病理第二天就出了,依然沒有問題,然而許微已經(jīng)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每天都要把孩子從頭到腳檢查幾遍。除了孩子的聲音,家里進入一種失聲的狀態(tài)。她的兩鬢突然就添了許多白發(fā),整個人看起來倒還平和,還過問了寧寧的狀況。她越是如此,我心頭的不安便愈加沉重。小時我經(jīng)常犯錯,她總是雷聲大雨點小地罵兩句,從來沒打過我,我想,這次不一樣,勉力維持的自尊不允許她立刻離開。但在某個毫無預兆的黃昏,她會突然不再掩藏她的悲傷和憤怒,狠狠給我?guī)讉€耳光,然后摔門而去,或者在某個即將到來的清晨,帶著她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悄無聲息地趕往火車站,不和我打一聲招呼。我唯一確定的是,她很快會離開,也許是以一種我根本無法預料的方式。
我密切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從家中監(jiān)控能看到,她基本整日在家,有時候在收拾她的行李箱,有時候在和父親通電話,有時候捧著兩個孩子的照片看,有時候在抓撓中徒勞地較勁,試圖清除她身上的膿皰與鱗屑,大部分時間她靜靜地坐著,像在想什么永遠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到了晚上家里人多了,她就會出門。因為上次迷路的事,我研究開啟了手機上的遠程定位功能,她的蹤跡始終在附近的公園,有時候八點多就回到家,有時候過了九點,我就去公園尋她,看見我,她就起身跟我回家,一路上不怎么說話。而我,已經(jīng)偷偷儲備好了她兩個月的藥物。
三天后的下午,我從定位上發(fā)現(xiàn)她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那是一處郊外的空曠之地,沒有什么可觀的風景,我思來想去,覺得不對勁兒,提前離開單位。在一個等紅綠燈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護城河的一個支流斜穿此地,我切換到她的最新位置,看到在河界直線上的那一點時,我被可怕的念想擊潰,剎那間失去了對所有聲音的感知,左右行車毫無聲息地向前駛去,整個世界都在流動,只有我是靜止的。當數(shù)聲鳴笛尖銳響起,我驀然驚醒,加速離開,我想起她那可怕的平靜,悔恨自己沒有真正關心過她的精神狀態(tài),我想起那日話出口時的她的表情,想起她摩挲孩子們照片時可悲的樣子,想起她年輕的時候身體強壯、性子要強,我想起幼年時在一次午睡的噩夢后,因尋不到她的影子而嚎啕大哭,那種絕望的恐懼此刻如此真實。
我把車停在路邊,甚至能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只是沒有她的影子。我的身體滯重,喉嚨中不剩一絲可感的縫隙,當我把抖動的視線重新落在手機定位上,踩踏著荒草,一步步去接近在河界靜止不動的點,感覺一切將會轟然倒塌時,她的身子從河坡下緩緩立起,我是一個不信鬼神的人,那一刻卻清晰感到了神祇的降臨,拯救了我瀕臨破碎的神志。她回過身來,腳下卻立得穩(wěn)穩(wěn)的,手里還拎著一把帶著新泥的鏟子,臉上有一種被打擾的警惕和困惑,我看著她,她看著我,誰也沒說話。我走上前伸出手,她不慌不忙地回身拎菜籃去了。拉她上來后,我側身揉了揉眼睛,往回走,她像每次跟我回家一樣跟上來,只是理直氣壯地問起我話來,“你怎么提前下班了?”我反問她:“你為什么又一個人跑這么遠?”還跑到河邊。她說:“你薛阿姨和我說,這條河邊有一種小野菊的葉子能包治百病?!彼f的是我們小區(qū)一個懂中醫(yī)的孤寡老婦,兒子去世后精神出了點問題。我說:“包治百???”她心虛地舒一口氣:“寧可信其有嘛?!蔽覔u搖頭,她的語氣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絲莫名的輕松和愉快,“你怎么了?從剛才眼就紅得像猴屁股。”我不理她,低頭往前趕路。她反倒在后面哼起了歌,從稀稀拉拉的音節(jié)里我聽出,是她早年喜歡的《牧羊曲》,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聽過她唱歌。
她上了車后住了嘴,她坐在后面容易暈車,坐在前面又嫌安全帶礙事,等她負氣地咕噥幾句,我才繞過她的身子把安全帶給系牢。在我啟動車子前,她舒一口氣說:“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家。”停頓一會,又說,“你爸一個人在家根本不行,他離不開我?!闭f完這句重新陷入沉默。我沒有啟動車子,我們在這個狹小而封閉的空間里安靜地坐著,我甚至能聽見她呼吸的聲音。她看向窗外,我沿著她的視線看去,火紅日頭的頂端正于地平線處掙扎,流落于四方的浩蕩光線在折斷、回攏、聚合,融為天邊一線,隨著太陽緩慢滯重的沉沒而隱入遼遠的蒼穹,她說:“老家的傍晚,可比這里的美?!碧旃庖稽c點黯下來,在余暉將盡的灰茫中,我伸出手,抓住了她布滿傷痕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