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求凰

金泓

一

余棟打電話來說：“聞捷回國了，過幾天可能要到這里來?！?/p>

我能想象到余棟此刻的內(nèi)心。面朝著大海，一千個浪頭奔涌過來；春暖花開了，一萬朵鮮花瞬間綻放。盡管，他手機(jī)里的聲音還是那么輕描淡寫。

余棟、聞捷，都是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那時我們還都在南京念書。余棟和我是老鄉(xiāng)，又是舍友，他的父親是我的初中語文老師，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比那根床欄桿還要鐵。他瘦而高，愛讀古文，又諳書法，大伙都稱他為“古人”。我稱他“棲之兄”。棲之，是他自己取的字。

聞捷是我們的班花之一。之所以要加之一，是因為我們召開臥談會時，曾正兒八經(jīng)口頭投票評選我們班的班花，而她并非是唯一的結(jié)果。那時候，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一場場臥談會，便是打發(fā)時間驅(qū)趕無聊的最好辦法。我們宿舍對聞捷都比較認(rèn)可，她長相秀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讓人遐想聯(lián)翩。而其他宿舍，對其評價不高，認(rèn)為過于“高冷”。他們有的喜歡豐滿一點的女孩，有的喜歡奔放一點的女孩，有的喜歡打扮精致一點的女孩。我在每個宿舍都主持了一場臥談會，最終選出了“四大美女”，她們都是班花。

我們宿舍都選聞捷，其實心照不宣，為的是余棟。聞捷，每堂課，都選擇坐在第一排。無論是讓我們聽得津津有味的影視文學(xué)，還是讓我們聽得昏昏欲睡的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她都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講課老師。有的老師喜歡提問，她都能對答如流，笑容燦爛。每次考試，總分她都是第一名。大學(xué)的成績，印象分很重要。

這樣的女生，女同學(xué)不喜歡，男同學(xué)也大多不感興趣。余棟除外。余棟是僅有的能和聞捷聊天的男生。我知道他們在一起，可以聊讀書，聊文學(xué)，聊文化。有一次，余棟高興地告訴我，聞捷問他借書了。我問借的是什么書。他說，是錢鐘書的《圍城》。我激動地說，有戲??！他推了推眼鏡，問為什么?！啊燥埡徒钑际菢O其曖昧的兩件事，一借一還，一請一去，情分就這么結(jié)下了。這本書里寫過這些話，你不是跟我們說過嗎？”我說。

呵呵，他笑笑。然后攤開報紙，取來毛筆，開始寫字了。

“我看好你們，成為我們大學(xué)的錢鐘書和楊絳??！”說這話時，我是真心的，也是衷心的。

然而，兩個人，書有過幾次借和還，飯卻一次也沒有吃過。余棟說，沒什么像樣的理由。于是，兩人的大學(xué)交往就這么像一本書一樣翻完了。

掛掉電話，我看看窗外，天色暗淡，遠(yuǎn)處的云仿佛被墨汁浸染了。我想，余棟該提筆寫點什么了吧。只是這樣的天氣，聞捷還會過來嗎？

二

過了兩天，下雨了。余棟打來電話，說聞捷明天想去古鎮(zhèn)，問我們是否能陪她一起去。我確認(rèn)了一下，得知聞捷特意提到了我。我知道兩人怕尷尬，有我這個活躍分子在，場面就會輕松許多。但是……我想起了十年前。

十年前的秋天，我和余棟都回到了家鄉(xiāng)。他在本地的一所高校念研究生，我工作了。聞捷去了上海的一所高校念研究生。我們城市的古鎮(zhèn)很有名，聞捷和余棟聯(lián)系了，便想去看一看。余棟喊上了我。當(dāng)我確定了在電話里聞捷并沒有提到我的名字時，我便果斷決定，給他倆一個單獨相處的機(jī)會。

我和余棟如約見面了，然后我突然捧著肚子，去了廁所。十多分鐘后，我表情痛苦地對余棟說：“我拉肚子了，去不了了，麻煩和聞捷打個招呼?！庇鄺澆恢性p，還關(guān)切地問我是否要去醫(yī)院。

我擺擺手，大義凜然地說：“別管我，你快去吧！”他蹙了蹙眉，終于上了出租車，直奔古鎮(zhèn)。

從古鎮(zhèn)回來后，他在手機(jī)里跟我說了許多。他說，四面環(huán)水的小鎮(zhèn)，依河成街，橋街相連。他說，那里的民居大多仍為明清建筑，老宅靜院，重脊飛檐，玄瓦上有一只鳥，長尾巴，是喜鵲。他說，目光透過迷蒙的空氣，細(xì)細(xì)地?fù)崦潜粴q月剝蝕了油漆的木門，那被青苔濡染了粉面的老墻，那被年輪打磨得锃亮的青石板，那被詩歌打濕的長發(fā)女子。他還說，臨街的房屋幾乎都是由可拆卸的木板構(gòu)成墻壁，門樓上則刻著精美的磚雕、石雕、木雕，昔日的繁華，過去的情感，在歷史的沖刷下，洗盡鉛華，便返璞歸真了。我說：“你這是在寫散文呢。寫好后，發(fā)給我看看。我問你，你們一起吃飯了嗎？”

他笑說：“吃了，我打算請客。她堅持AA制，說上海那里都這樣的。我就只能聽她的了?！?/p>

我又問：“她晚上住哪？你有沒有陪她？”

他說：“那里有書法家現(xiàn)場寫姓名詩，我問那個書法家借了紙和筆，現(xiàn)場寫了一首詩，贈送給她，她很喜歡?！?/p>

我只得問：“寫了什么？”

“古鎮(zhèn)青石路，小橋水優(yōu)哉。梧桐棲之月，高齋聞雁來?！彼艿靡獾亟忉專敖輬?，靠鴻雁傳書，所以聞雁，就是聞捷，她明白的?！?/p>

“棲之，就是你。月亮，代表思念……”

“然也，然也！”他的笑聲都變形了。

我繼續(xù)問他剛才的問題，他告訴我，傍晚，聞捷就坐車離開古鎮(zhèn)了，他一個人留在古鎮(zhèn)賞夜景，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聞捷，她說贊。

三

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這樣的日子，去逛古鎮(zhèn)，挺有詩意。我故伎重演，余棟只能獨自去見聞捷。他，也確實應(yīng)該見一見她了。

這十年里，余棟研究生畢業(yè)，留校做輔導(dǎo)員，然后又讀博，留校當(dāng)講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古代文學(xué)方面的副教授。但是，他的情感經(jīng)歷，沒有絲毫進(jìn)展。他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幫他介紹的對象，從朔日可以排到晦日。起先，他連見面都不愿意。后來，終于愿意去見面，回來后基本上都是這么三個字：沒感覺。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念念不忘的是聞捷。但聞捷研究生畢業(yè)后，就出國去了。聽說在國外已經(jīng)成家了。我不止一次勸過余棟，這么等下去，注定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那個愛爾蘭詩人葉芝，求了三次婚，也沒有讓心上人答應(yīng)，好在他年過不惑后終于找別人成婚。而那個哲學(xué)家金岳霖，喜歡上了林徽因，因為求不到，一輩子單身。這些人物的經(jīng)歷，余棟應(yīng)該比我還熟悉。但是他不為所動。有時我說得多了，他會期期艾艾地說：“我，我和聞捷談得蠻開心的?！蔽掖鬄轶@訝。他解釋：“在夢里，她和我一起逛園林，去博物館，我們有說有笑，很開心?！蔽易屗灰僮鰤袅?，人總要生活在現(xiàn)實里。

“可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他理直氣壯。

我說服不了他，甚至勸他去找個心理醫(yī)生，好好咨詢一下。他置若罔聞。

身邊的同學(xué)、朋友一個接一個成家了，有的甚至二婚都有了二孩。我也有了孩子，我們見面也越來越少了。我想他一個人更加寂寞了，是否會愿意去找個伴。但我想錯了，他把大量的時間奉獻(xiàn)給了古琴。

本地有位赫赫有名的古琴大師，聽說早就不收徒了。但是，余棟三顧茅廬之后，大師竟然同意了，說他手指纖長，樂感豐富，天生就是學(xué)古琴的料，加之又有多年古典文學(xué)的修養(yǎng)，極有可能成為界內(nèi)翹楚。大師的眼光沒錯，余棟的琴藝突飛猛進(jìn)，已經(jīng)可以登臺表演了。余棟還花了大價錢，買了一把清朝的古琴。他把琴放在我面前，問我怎么樣。我看了看，摸了摸，一塊木頭，七根琴弦，居然要這么多錢。我說：“你應(yīng)該用這個錢當(dāng)首付，去貸款買房?！彼麚u了搖頭，在我面前彈奏了一首《高山流水》，又問我怎么樣。我說：“你應(yīng)該去跟聞捷彈《鳳求凰》。”他長嘆一聲，從此再不邀我去他家。他與母親共住一屋，七八十平方米，家里堆滿了書。

對于兩人的這次見面，我懷著有些陰暗的期許。我期望聞捷已經(jīng)年老色衰，身材臃腫，像個俄羅斯大媽一樣，一下子把余棟的夢給擊碎。但那幾無可能。聞捷既然約見余棟，她肯定有那份自信。

或者，聞捷一身品牌打扮。在國外，有豪宅，有游艇，有兒有女。在聊天之余，把這顯貴的家境無意中透露出來，讓余棟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無房無車，只能做做白日夢。看到自己心愛的人幸福，自己也就幸福了。然后把夢收起來，把古琴賣了買房子，向我們這幫朋友借錢買車子，以某某大學(xué)副教授的身份相親，娶一個賢惠的女子當(dāng)妻子，生兒育女。到那時，我們一家人和余棟一家人在飯店里歡聚，觥籌交錯，談笑風(fēng)生。人生的美好不過如此吧。

或許，我的想法太俗了。

四

第二天上午，余棟約我見面。電話里，他激動地幾乎語無倫次。我問他到底什么事。

事實上，昨天余棟一夜沒來電話，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這么多年，我，也只有我，能夠做他忠實的傾訴對象。和聞捷見面后，即便他半夜來電滔滔不絕，我也會歡迎的。昨晚，我望著妻做的滿滿一桌子菜，看到兒子狼吞虎咽的樣子，我心中不免為余棟開始惆悵。生活的煙火氣，才是我們這些平凡人的幸福生活的實證。我多么希望余棟在不久的將來，也能和我們一樣，擁抱婚姻，擁抱柴米油鹽醬醋茶實實在在的生活??！

他說：“我要結(jié)——婚——了！”

我大吃一驚，手機(jī)差點掉地上。我問他和誰。他一個勁地說“你知道的”。我還想多問一些情況，他說晚上喝酒說。這一整天，我都沒有心思工作。盡管不用問，也能猜到結(jié)婚對象肯定是聞捷，但怎么就突然結(jié)婚了呢？我滿腹狐疑。

晚上，我和余棟在我們以前去過的一家小飯館里見面了。那里還是和原先一樣破舊，酒菜也依舊只能勉強(qiáng)入口，不過價格已經(jīng)漲了。余棟帶了一瓶高度白酒，是個好牌子。他說是一個跟他學(xué)古琴的學(xué)生送的。他給我斟滿，又給自己滿上，先敬了我一杯。

“感謝，感謝兄的指點！”他一飲而盡。

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臉迷茫。

余棟告訴我，這次去古鎮(zhèn)，他特意帶了那把清朝的古琴。他和聞捷在一茶館里喝茶時，他見那里古色古香，很有氛圍，便彈奏了一首《鳳求凰》。孰料，聞捷竟然能聽明白曲子，說出了曲名。余棟很激動，說“我的心意你都明白”。聞捷點點頭。

“我一激動，竟然脫口而出，嫁給我吧?！贝藭r余棟已干了好幾杯，話明顯多了起來。

“她這就答應(yīng)了？”我緊緊握住了酒杯。

余棟雙頰泛紅，眼睛閉上，又干了一杯，使勁地點了點頭。我用力捶了他肩膀一拳，“你小子，終于吃到天鵝肉啦！”

“你笑話我是癩蛤??？罰酒！”他呵呵笑了起來。

我也大笑，爽快地喝了一杯。我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么歡樂過了。余棟又叫了一瓶高度白酒，盡管牌子很普通。這么好的事情，他竟然只帶了一瓶酒?；蛟S，他家里也只有那么一瓶拿得出手的好酒。余棟酒量好，他說自己常?！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和他一起喝酒，看到過他微醺、酣然，從未見到他醉倒。

他說聞捷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歲月仿佛沒有在她身上沒有留下足跡。他們逛古鎮(zhèn)，那些老建筑基本沒有變，還是那樣的斑駁和滄桑。而那些店鋪大多已變了樣，賣著大同小異的紀(jì)念品和土特產(chǎn)。他們喜歡那里的茶館，還有那里的書店。只是，十年前，書店里還到處是顧客，而如今那里只有零零散散幾個人。不過，他們挺享受那樣的寧靜。兩人坐在那里，各自挑了一本書，各自看書，安安靜靜。

“聞捷在國外有沒有成家？她現(xiàn)在在上海做什么？”我問。

“成家？這個自然不可能。否則她怎么能答應(yīng)我的求婚呢？她說她在上海一家公司上班，具體什么名，說了我也不記得。職務(wù)么，說了個外國名。洋名，我最頭大了，一點也記不住?！?/p>

“對了，你求婚，送人家什么了？”

“送了一幅書法手卷。當(dāng)然，我本來不是派這個用場的。我想，人家遠(yuǎn)道而來，總要送份心意?！?/p>

我問他寫了些什么。他說抄錄了張岱的《湖心亭看雪》，是用歐陽詢的小楷寫的。他說那時候念大學(xué)時，他們聊古代作品，聞捷喜歡張岱，也喜歡這篇文章。他也喜歡。聞捷看了手卷，愛不釋手，說天下獨一無二，特別珍貴。

“那你們什么時候辦婚禮？你的婚房在哪里？”趁自己還沒有迷糊，我趕緊問了兩個關(guān)鍵的問題。

“這個……這些，我都沒有想過。你幫我好好想想……”說著，他敬了我?guī)妆?。然后……然后我就不知道我說些什么，怎么回去的了。

五

我去余棟父親的墳上敬了香。老人家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七八年了。彌留之際，他拉著我的手，噙著淚拜托我要幫余棟完成婚事。我不斷地點頭答應(yīng)。這么多年來，無法幫老人家完成遺愿，一直是我心里的痛?，F(xiàn)在，余棟居然真的要和聞捷結(jié)婚了，我心里一陣激動，便主動找到余棟母親，毛遂自薦，充當(dāng)婚禮總監(jiān)。

老太太老淚縱橫地拜托我，把婚禮辦得既隆重又經(jīng)濟(jì)。我深知外面市場的行情，想到她報給我的預(yù)算，覺得有點像娶外地打工妹的味道。但是，我什么都不說。我已經(jīng)想好了，預(yù)算不夠，我?guī)退葔|上，如果還不夠，再找朋友來湊。他娶的可是聞捷??！我們的班花之一！況且，余棟還請了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

余棟說婚禮要快，最好兩個月里能辦成。我疑心那晚他們有了床笫之歡，便問他古鎮(zhèn)那晚，他和聞捷住哪里。他說，那里有個民宿挺好的，充滿文藝氣息，聞捷預(yù)先定了一間，她就住那，他也陪她住在了那里，不過睡的是隔壁一間房。

我無語，注視了他兩眼，確定他此言不虛。我立刻找到酒店經(jīng)理的朋友，央他訂婚宴。他神通廣大，幫我們搞定了。又去找了另一位朋友，他有一處房子空置著，家電、家具都有，還都比較新。我告訴余棟，就說這房子是自己的，反正聞捷不會要求看房產(chǎn)證。

“這房子按市場價打折租給你，想租多久就租多久?！?/p>

“不需要很久的?！庇鄺澓軋远ǖ卣f。

我想，這家伙終于想通了，有自己買房的打算了。

我細(xì)致地告訴余棟，哪條街可以去買煙酒，哪條街可以去買喜糖鮮花，哪條街可以去買床上用品。那些地方我都跑過，都是特色一條街，商鋪多，貨品可以比較選擇，價格可以壓。我說：“我不是怕累怕煩，這些地方必須由你和聞捷一起去選。否則買來的，女方不滿意，就沒意思了?！庇鄺澗尤桓嬖V我，他最近接到學(xué)校一個項目，需要在近期完成，他必須查資料，寫論文，沒有時間跑那些地方的。他說，他已經(jīng)和聞捷說過了，讓我來陪聞捷選購。

我提醒他：“這是你的終身大事，是你多年來夢寐以求的??！寫論文，搞項目，以后有的是機(jī)會和時間！”

余棟笑笑，拍拍我肩，說完全信任我。

“那個項目，能有一筆可觀的收入。就算我可以放棄，我的同事們還指望著我呢?！彼D(zhuǎn)身而去，背影挺拔，鬢已星星。

聞捷朝我走來，愈來愈近，我感到有種眩暈的感覺。余棟沒有騙我，她幾乎沒怎么變化。而且，如今的她，比以前更見豐韻。她化了淡妝，一身打扮，很精致，憑感覺就知道，價格不菲。她熱情地和我打招呼，送了我一份國外帶來的小禮物，還一個勁地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我陪著她一起逛那幾條特色街，她負(fù)責(zé)挑選貨品，我去討價還價，后來發(fā)現(xiàn)不行。店主都誤以為我是新郎官，都借口新娘如此漂亮，不讓我壓價格。我朝聞捷無奈地?fù)u搖頭，聞捷沖我大方地笑笑。然后她上陣還價。她壓價不厲害，又客客氣氣的。店主都很滿意，都說下次介紹朋友再來，再給優(yōu)惠。

我和她跑東跑西，買來買去。這期間，余棟一個電話一條消息也沒有。我打電話過去，告訴他購買的情況，他只說，好好好。

就這樣，跑了幾天。有一天吃飯的時候，聞捷突然問我，余棟真的愛她嗎？我說當(dāng)然愛。我便把余棟從大學(xué)到如今對她的單相思，和盤托出。

“他這人不擅長表達(dá)，而且單身慣了，不懂得關(guān)心別人，你別介意。結(jié)婚以后，他會慢慢變的。我也會提醒他的?！笨吹铰劷萆袂轺龅疫B忙解釋。

“其實，他的求婚挺突然的。那時候，也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答應(yīng)了?！彼粲兴嫉卣f，“余棟太單純了，他是古籍里的孤本。我怕……我怕辜負(fù)他……”

看她眼眶里有了晶瑩的液體，我連忙取出餐巾紙遞給她。她一邊道謝，一邊擦拭。她輕聲地問我，她過去的婚姻經(jīng)歷是否知道？我驚訝，連連搖頭。她告訴我，她去國外留學(xué)工作，有過兩段婚姻，之前一個兒子跟前夫，現(xiàn)在有一個女兒跟她，8歲，正好回國來上小學(xué)。她說在余棟求婚之前，她在閑聊時已把這些情況告訴他了。她以為我都知曉。我長吁一口氣，這個余棟啊！

“在外面，經(jīng)歷了人世的坎坎坷坷，我把一切都看淡了。原先以為國外的生活可能更單純一點，其實也一樣。沒想到，余棟還和大學(xué)一樣，一點都沒有變。我真怕自己……”

談話陷入了尷尬，但也打消了我之前的疑慮。我決定把余棟的經(jīng)濟(jì)狀況實情告訴聞捷，免得她誤會余棟不用心。聞捷聽后，神情依舊風(fēng)輕云淡。她說她一點兒也不介意余棟的物質(zhì)條件，她在國外有別墅有游艇，自己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之所以和我在特色街討價還價，純粹是為了照顧余棟的自尊心。她還告訴我，婚宴的標(biāo)準(zhǔn)已經(jīng)提高了，差價她去補(bǔ)了。

我目瞪口呆。

聞捷讓我千萬保密，她擔(dān)心余棟知道這一切后，會有心理負(fù)擔(dān)。我自然點頭答應(yīng)。

六

婚禮如期舉行。年近不惑的新郎和新娘像兩顆明星，在婚宴上熠熠發(fā)光?；閼c布置，酒店服務(wù)，在聞捷的出手下，都升級提檔，體現(xiàn)了一種輕奢的氛圍。余棟對這些毫不知情，也不在意。他看到邀請的大學(xué)同學(xué)都來了，非常高興，和他們握手，熱情相擁。

絕大多數(shù)親友都是第一次看到聞捷，他們都驚為天人，嘖嘖稱贊。他們紛紛和新郎新娘合影留念。余棟燦若桃花，一臉幸福。新郎的母親，滿臉堆笑，對所有的來客都表示熱烈地歡迎。新娘的親友，都在外地。聞捷說不方便過來。新娘的父母，本打算出席的，但聞捷說她父親突發(fā)疾病，無法過來，母親要照料父親，也無法過來。

雖然缺了女方的親友團(tuán)，但男方本地的親戚多，又有大學(xué)同學(xué)來助陣，場面也非常熱鬧。司儀要新郎說說和新娘的情感歷程。這本是司儀的常規(guī)套路，但是余棟沒時間看司儀給的流程、提綱，他全部都是臨場發(fā)揮，真為他捏一把汗。

“我和新娘聞捷是大學(xué)同學(xué)，那時候，她總是坐在第一排，我坐在最后一排，就這樣遠(yuǎn)遠(yuǎn)地，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她的背影……”余棟握著話筒說。底下發(fā)出掌聲。大學(xué)同學(xué)這桌發(fā)出會心的笑聲與歡呼聲。

司儀一看氣氛很好，立刻追問后來如何。后來，他們總共才見了兩次面，兩次都在古鎮(zhèn)。他那么回答合適嗎？

我看到聞捷凝視著他，表情嚴(yán)肅。

“后來，我們有機(jī)會，就一起逛園林，游覽博物館，去書店買書，在茶館里喝茶……”余棟表情自然。他把夢境當(dāng)成現(xiàn)實說了。我再看聞捷，她的表情也輕松了。

突然，余棟從懷里掏出一本筆記本，對司儀說：“這么些年來，我把我們每一次見面，相會，都記在了日記里。我怕自己忘記了。有空就會拿出來，一遍又一遍看。現(xiàn)在我要把它送給我的……”余棟把筆記本遞給聞捷，聞捷神情驚訝。她忍不住翻看了幾頁，粲然一笑，把本子合上了。

底下又爆發(fā)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司儀要求新郎新娘才藝表演。這個要求是余棟自己提出的，他讓我事先告訴司儀。余棟取出那把清朝的古琴，彈奏起曲子。

他一邊彈，一邊唱：“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新娘雖然穿著潔白的婚紗，此刻卻翩翩起舞，像一只白色的鳳凰，一會兒翱翔于九天，一會兒棲息于梧桐。我想起余棟十多年的等待，終于修成正果，忍不住熱淚盈眶。

表演結(jié)束，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余棟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謝。聞捷也拎起裙裾，向大家致意。我聽見不少親友在嘀咕：“這兩人以后生的小孩，絕對優(yōu)秀！”

新郎新娘開始敬酒，我看到余棟喝了好多。我根據(jù)經(jīng)驗，事先給他準(zhǔn)備好了白色的、紅色的酒類替代飲品，怕他喝醉。他說：“喝酒怎么可以作假？我結(jié)婚的大事，一定要喝，真真切切地喝！”

他來給我們一桌敬酒。這一桌都是大學(xué)同學(xué)。他們兩人一過來，有人就起哄了。起哄的那位男生帶著酒意說：“我知道余棟為什么一定要請我們來。他一定還記得我們有次臥談會?！彼f當(dāng)時評出了“四大美女”，有人的話語有些輕薄，余棟就著急了。那人不客氣地說：“聞捷又不是你老婆?！庇鄺澓苷J(rèn)真地說：“未來會是的。”當(dāng)時，大家就笑。特別是大學(xué)畢業(yè)時，看到他倆并沒有走到一起，那人又挖苦過。

大家不免一陣感慨唏噓。我舉杯說：“今天我們這幫大學(xué)同學(xué)一起見證了余棟的諾言，見證了他和聞捷的緣分，讓我們祝賀他們！”大家鼓掌，干杯。

余棟很高興，又干了一杯。我小聲提醒他，要悠著點。他讓我掐他大腿，我問他為什么?！拔蚁胫肋@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我怕自己醒了，一切都沒了。”余棟對我耳語。我使勁掐了他一下，然后耳語告訴他：“棲之兄，你放心吧，這一切都是真的，你跟聞捷，真的結(jié)婚了！”他笑，又干了一杯。

我又舉起了酒杯，對余棟和聞捷說：“我們大學(xué)的錢鐘書和楊絳，我來敬你們一杯，祝你們白頭到老！”聞捷把酒干了。她面色紅潤，長發(fā)盤起，笑得很開心。

七

幾個月后，余棟約了我在小酒館見面。小酒館還是老樣子，點的菜，也還是原先那一些。我有些奇怪，就問聞捷呢。他說，回上海了。我問，什么時候回來。他說，不回來了。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得知不是。我有些著急了，連忙問他，是不是吵架了？

余棟不響。

我喝了一口酒，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壓低聲音問他：“是不是新婚那晚，你醉得一塌糊涂，把人家弄得不開心了？”

余棟抬起頭，搖了搖頭。

我想起九泉之下的語文老師，想起為了余棟結(jié)婚我做的種種一切，站起來激動地問：“到底是什么原因啊？我們?yōu)榱四恪?/p>

“你能想象你和自己心愛的女人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吵架嗎？你能想象你心愛的女人喜歡一件大衣，而你卻沒錢支付嗎？你能想象你和心愛的女人有了孩子，整天為孩子的讀書煩心嗎？”

原來是怕現(xiàn)實的殘酷擊碎美好的夢。我笑笑，說：“可是聞捷不差錢！她肯定不會為了錢，跟你發(fā)生矛盾！”

余棟不響。

我坐下，看了看他，望了望窗外。風(fēng)起，有樹葉飄下。不知什么東西被吹落了，砰一聲，驚起幾只鳥兒。

余棟沒有看我，而是望向窗外，他的目光愈來愈深邃，他喃喃道：“我知道，你也知道，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了……要是她沒那么多錢就好了！要是她當(dāng)個中小學(xué)老師就好了！”

“為什么？”我問。

“因為……怎么跟你說呢？”余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最后他一拍大腿，望著我說，“張生后來是怎么娶到崔鶯鶯的？”

我想了想，有點明白了。

我瞧了瞧窗外，夜正濃，有一輪滿月，正在梧桐枝杈間，傾灑明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