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坤
唐傳奇《枕中記》中,少年盧生自嘆人生不暢,會神仙術的呂翁就取青瓷枕助盧生入睡。盧生在夢中先娶清河崔氏女,再舉進士登第,直達人生巔峰。所生五子,姻媾皆天下望族。八十多歲,“薨”。此時盧生夢醒,見呂翁于旁安坐,店主家的小米飯還沒煮熟呢!夢中走完一生,醒來卻發(fā)現(xiàn)一頓飯還沒做好,這其實和“天上一日,人間百年”的浪漫想象殊無二致,都是講故事的手法。但我們?nèi)韵胱穯?,從一生到一頓飯,從百年到一日,敘述者為什么要讓時間憑空“消失”呢?這里需要先了解兩個概念——“故事時間”和“文本時間”。簡單地說,“故事時間”指故事原本發(fā)生的時間,“文本時間”指作者敘述故事所用的時間。兩者本應同步(事實上很難實現(xiàn)),有些敘述者卻通過故意改變頻率來講述故事,讓時間“消失”,使故事更生動,情感更強烈。
芣苢①
《詩經(jīng)·周南》
采采芣苢,薄言②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秸之。采采芣苢,薄言顴之。
注:①[芣苢]車前子。古人認為其子可以治女性不孕和難產(chǎn)。②[薄言]薄,發(fā)語詞,含有勉力之意。言,語氣助詞。
《芣苢》是敘事詩。詩人選取六個動詞,交代出婦女采集茉莒的一晌行蹤,無一字說到心情,無一字說到環(huán)境,但就是能讓人如至平原郊野,目睹和風麗日,通體愉悅。這就是文本敘述的魅力。
通解詩意,開篇好像在大聲呼告:來采茉莒啊!快點采在手中??茨强闷]苢,它的子都脫落在地上了,眼尖的婦人們連忙拾了起來。再看那棵芣苢,它的子還在梗上,婦人們跑去一把將其捋下:手里的芣苢越采越多,馬上握不住了,于是婦人們用衣襟把它們兜起來。到了回家的時候,她們就把裝滿芣苢的衣襟用腰帶扎緊。
北京師范大學李山教授不認同《芣苢》的主題是勞動的頌歌,他說將芣苢的子兜人腹前衽中,極可能是在暗示婦女的受孕與坐胎,這首詩更像是描寫祈子的儀式。如果這種觀點正確,那么這首詩的“故事時間”就基本等于“文本時間”。舞臺上的巫術表演被詩人細致地記錄下來,我們也因之領略到先民的心聲。
黍離
《詩經(jīng)·王風》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周平王東遷洛邑,王室遂卑,與諸侯無異,體現(xiàn)在《詩經(jīng)》里,就是其詩不稱“雅”而稱“風”。據(jù)《毛詩序》,此詩或是周大夫行役至鎬京,見宗廟宮室,盡為禾黍,于是憫周室顛覆,發(fā)為浩嘆:“知我者皆知我心煩憂,不知我者以為我另有所求;蒼天哪,我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哪!”后代詩人每逢家國巨變,常會從這首詩中汲取靈感,抒發(fā)傷悼之情,可見其影響之大。
這首詩分三章,除“苗”“穗”“實”和“搖搖”“如醉”“如噎”等詞語外,其余完全相同。在諸多注譯版本中,余冠英《詩經(jīng)選》對每章前四句的翻譯最有神韻:“黍子齊齊整整,高梁一片新苗。步兒慢慢騰騰,心兒晃晃搖搖?!薄笆蜃优懦闪岁?,高梁長出了穗。步兒慢慢騰騰,心里好像酒醉?!薄笆蜃诱R齊,高梁長足了米。步兒慢慢騰騰,心里像噎著氣?!?/p>
這首詩文字極為省凈,“文本時間”自然也不長,但從出苗、抽穗,再到結子,詩人幾乎將高梁的生長期完整展現(xiàn),于是“故事時間”就這樣被拉長,詩人之彷徨無依、孤獨哀苦,隨著時間流逝不僅沒有緩解,反而愈發(fā)濃重。眼光獨到的朱熹看到了這一點,于《詩集傳》里引劉安世的話說:“常人之情,于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遇之則其變少衰,三遇之則其心如常矣。至于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往來,固非一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穗矣,又見稷之實矣,而所感之心終始如一,不少變而愈深,此則詩人之意也?!睆摹肮适聲r間”和“文本時間”的角度分析詩歌,正是了解“詩人之意”的途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