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江
臘月二十七這天,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回家。
晚上正收拾行李,接到明姐的電話,她給我介紹了一位客戶,已幫我約好第二天早上去拜訪。我推脫不得,只好答應了她。
一大早,我就趕到明姐指定的茶餐廳。面前身材矮小的阿姨,說話有些口齒不清。她講了三四十分鐘,我才弄明白:她要趕在年前,為孫子買一份教育險。她孫子要上小學了。在我之前,她找了好幾個保險員都沒談妥。
她的理解力很差,又分明是一位不輕易相信人的主兒。我一遍又一遍地給她解說,心里想著兜里十一點半的車票,心急如焚,不斷越過她銀白的鬢發(fā),偷瞄墻上的掛鐘。她卻伸出雞爪般的手拽拽羽絨服的袖口,又問:“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要是您不急的話,過完年我再來好嗎?”
“不?!彼龘u搖頭說,“我想今天定下來。
我只好從頭再說一遍。說到一半,我的手機響了,是我媽打來的。這是她今天打的第四個電話了。我只好再次中斷,朝阿姨抱歉地一笑,走開去接電話。
“兒子,你今晚幾點能到家?”
“媽,我剛才不是跟您說過嗎?可能要很晚?!蔽逸p聲跟媽說。
“哦哦?!眿寬鞌嗔穗娫?。
聽姐姐說,媽從去年秋天開始,記憶力出現(xiàn)了障礙,醫(yī)生說她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辞樾螊尩牟∮行﹪乐兀@讓我更加焦急。但眼前的阿姨,似乎一點兒也不急。一
“你把返還金再講一遍?!彼f。
我繼續(xù)給她介紹?,F(xiàn)在買保險的人,多數不愿去看合同條款,但又對所有的條款都懷疑,生怕上當受騙。眼前的阿姨尤甚。差兩分鐘到十點,我從這里趕回去,再趕到高鐵站,至少需要一小時。我下意識地加快了語速。
“你慢點兒說,我每年要交四千三百元對吧?”
“是的?!?/p>
她低下頭掰著手指,一年一年累加,好像要一直算到第十五年才罷休。
“您合計要交六萬四千五百元,總返還二十一萬五千元?!?/p>
“保險費太多了,四千元一年行不行?”
“阿姨,我給您的報價是公司規(guī)定的?!?/p>
“阿明(明姐)說你很好說話,可以隨叫隨到。我就想在你這里買?!?/p>
“謝謝阿姨的認可?!蔽也幻庥悬c兒得意。
“阿明還說,你還會抽空幫她接送小孩上下學是吧?”
“以后有時間的話,我也會幫您的。”
“我有風濕病,一到刮風下雨,腿就疼得伸不直?!彼皖^看著腿說,“明年我要接送孫子上下學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不會經常麻煩你。我之前和幾個保險員談過,他們的報價不高,但都沒有售后服務……”
十點二十七分了。我看著她的嘴唇翕動著,卻沒聽明白她的意思。我胡亂接話說:“都有的,阿姨您只管說?!?/p>
“你要我說什么?”她疑惑地看著我。
“他們給您報的險種一樣嗎?您可以……”我的手機又響了。
我壓低聲音跟媽說:“媽,我在談事呢,等會兒給您回電話好不?”
阿姨想了想,很肯定地說:“和你一樣的?!?/p>
“那……您可以從他們那里買?!?/p>
“可我要是從他們那里買,就享受不到你的服務了?!?/p>
“不會的?!?/p>
“怎么不會?”她說,“以前有個賣電視機的,說得好好的,就算不買她的電視機,出了問題她也會上門幫忙。后來我兒子從網上買了一臺,看不了,口L{她來幫忙,她一次也沒來。說不是她賣的,不關她的事……”
十點三十九分了。我忍痛退了半月前定下的車票。阿姨還在不緊不慢地訴說她的遭遇,我耐著性子聽著。她時而憂傷,時而生氣,我只是不斷地點頭。突然,我的手機又響了。這回我沒再掩飾,當著阿姨的面,很大聲地回答媽:“媽,我還沒買到車票,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說完看著一言不發(fā)的阿姨,趕緊掛斷。
“你媽?”她問,“電話都是她打的?”
“是的。我媽記性不好。對不起阿姨,您現(xiàn)在清楚了嗎?”
“我是不是耽誤你時間了?”
“沒有。我是專程來給您解說的?!?/p>
“后天就過年了?!彼f,“我兒子后天回來。你要是能打折,我今天就簽合同了。我現(xiàn)在的錢不夠,要不下次再談吧。”
“對不起,阿姨,這個價錢是我們公司的規(guī)定?!?/p>
“那我就不耽誤你了?!彼酒饋硪摺N曳鲋?,將她送到門口。她轉身朝我揮揮手說:“小伙子,我耽誤你的時間了。真是對不起?!?/p>
“沒事。阿姨您慢走?!彼妥甙⒁?,我回到座位上,趕緊掏出手機重新訂票。可軟臥、硬座全售光了。我沮喪地將手機扔在臺面上。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明姐,她問我要不要搭順風車,她有朋友開車回家,能將我?guī)У郊亦l(xiāng)縣城。“要,要!”我再也不忍心跟媽說“今晚回不去了”。
大年初三,我打電話給明姐拜年,談及這單業(yè)務。她吃驚地對我說:“植物人也可以買保險嗎?”明姐告訴我,阿姨的兒媳婦幾年前出車禍死了。她三歲的孫子也在車禍中受傷,成了植物人,一直在醫(yī)院里。
“我還以為她兒子要買保險。她兒子經常出差。”明姐的話,讓我也很吃驚。但我想,要不過完年回去再給阿姨打個電話,看她還要不要買保險,或者我陪她聊聊天也行;
(選自2023年10月25日《羊城晚報》,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