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

按現(xiàn)在的說法，茍兵應該能算上個文藝青年，即便那時節(jié)我總能看到他烏黑油亮的脖子和衣領，以及芨芨草一樣支棱著的頭發(fā)和一撓頭就像沙子一樣落在肩背上的頭皮屑。

我叫勾兵，字文生。這是他同我說的第一句話，一下就把我給搞自卑了。我從來沒聽說過天底下還有人姓勾，更驚人的是他居然還有字，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只有趙子龍、李太白這號古人才具備這種資格，而他明明是個活人，還長著一張又大又扁的嘴巴。沒過一分鐘，他又轉過頭來。你是營房娃，對的啊沒？你咋知道？你們營房娃都說普通話，你的書包我一看就是部隊上發(fā)的黃挎包，對的啊沒？我承認他說對了，這讓他有點得意。你吃啊不？他從書包里掏出個發(fā)黃的東西問我。這是啥，饅頭嗎？這個是芽面包子，很好吃的。鴨肉餡的嗎？啥鴨肉，芽面！你連芽面都不知道？那你可真是孤陋寡聞。前些天收麥子下了幾場雨，打下來的麥子好多都發(fā)芽個■了。芽面就是發(fā)芽的麥子磨成的面，它們馬上就會變成麥芽糖，要不成了，只能磨成芽面包包子，包成包子甜甜的倒也好吃著呢。但我看著那包子里白色的餡不像好吃的樣子，就說我已經(jīng)吃過早飯了。

你還有早飯？吃的啥？

我媽給我炒的米飯。

油炒大米飯，我知道，還要打上個雞蛋，對的啊沒？我以前吃過一回。茍兵咽了咽口水，把手里的包子拿遠了端詳片刻才咬下去，邊嚼邊說，我還是喜歡吃面。

這時候我終于想到該問他啥問題了。你的那個“勾”是哪個“勾”，“勾引”的“勾”嗎？你這個詞組得不行，你應該說“勾心斗角”的“勾”。其實也不是這個“勾”。他停下嘴，猶豫了一下，用手指蘸了點口水，在我掉了漆的桌面上寫了個字。這不是“勾”呀，這是“茍”，“一絲不茍”的“茍”，這應該念“茍”吧？誰說的，這個字用作姓的時候就念“勾”。他突然板起臉，嚴肅又小聲地開始給我普及茍姓的來歷。他說他這個姓源自軒轅黃帝眾多兒子中的一個，史書里面有很多記載，就他們這一支來說，最早可以追溯到前秦皇帝苻堅的老娘茍?zhí)??；实酆吞筮@樣的大人物我不敢質疑，只好換了個問題。

那你為啥還有個字？

我剛給自己起的。文生，你覺得咋樣？

正當我感覺他說得挺有道理時，教室后面跑過來一個又高又壯的家伙，猛一把拍在茍兵的背上，把他手里半個芽面包子都拍得掉在了桌上。呔！狗屎，你咋裝著沒看見我？趙春年！茍兵的臉立刻漲紅了，你胡說啥！你放尊重些！我咋不尊重你這個狗屎了？我又沒喊你臭狗屎。趙春年嘿嘿笑著又在茍兵的后腦勺拍了一巴掌，我認為茍兵應該奮起反擊，可他只是瞪著趙春年，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你知道不知道他姓茍？趙春年又轉向我，我們在東街校念書的時節(jié)都喊他狗屎。趙春年還打算繼續(xù)講下去，可惜上課鈴響了，他只好意猶未盡地跑回座位。

鼠輩，人人得而誅之！茍兵沖著趙春年的背影憤怒地嘀咕一句，又轉回頭，你別聽那個驢日下的胡說，你叫我文生就對了。

最開始我的確這么叫過他，可惜并沒有堅持多久。這不能怨我，畢竟班上男生都喊他狗屎而我不這么喊他的話顯得我不合群。這種帶有明顯侮辱性的外號如今聽來相當過分，但把它放在一九八七年的水青縣一中其實也不算個啥事情。要知道水青歷史上曾是月氏、匈奴、北涼和西夏的屬地，歷來有著硬朗剽悍、直言不諱的民風，男生們又都十分崇拜《射雕英雄傳》里的郭靖，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每天進出校門的上千個書包里除了課本和饅頭之外會不會還藏著半塊紅磚或者一把菜刀。剛進水青一中那兩個月我?guī)缀醪桓译x開教室，總感覺校園里危機四伏，隨時可能因為一個考慮不周的眼神或者樓道里撞了誰的肩膀而挨上一頓打。不光學生打，老師也打?，F(xiàn)在的學生倘若挨了老師一巴掌那可了不得，立刻就會驚動有關部門以及廣大網(wǎng)友。當年可不是這樣。至少在我們水青縣不是這樣。那時節(jié)的家長們——尤其是調皮男生的家長——生怕老師不關心自己的孩子，每次開家長會時都會一窩蜂地上前拉住老師，懇請老師打自己的孩子。他們堅信“三句好話不如一馬棒”的古訓，孫悟空要不是腦袋上挨了菩提祖師三戒尺怎么能得到真?zhèn)?？挨打才是孩子受到老師重視的最直接證據(jù)。退一步說，老師不打，他們自己在家也得打，人家老師少說也是個大專生，有一些還是本科生呢，打起孩子來自然比他們更加專業(yè)。從這點上講，大家管茍兵叫狗屎已經(jīng)相當文明，屬于動口不動手的君子所為，只要我們不當著張小娜的面喊狗屎，茍兵其實也生氣不到哪里去。他一般只會皺皺眉頭，再回上一個“鼠輩”了事。

那們都上了中學了，還像個小學生。你不要跟那們學。你爹是當兵的，我爹也當過兵，原子彈爆炸的時候他就在邊上站崗呢，咱們都屬于滿門英烈，對的啊沒？茍兵盡管經(jīng)常詞不達意卻依然顯得談吐不凡。我是個文人，不跟那們一般見識，我的書還看不過來呢。

然后他就開始看書。他幾乎隨時都在看書。他書包里總是裝著各種武俠小說，既有金庸、古龍和梁羽生的，還有“全庸”“古尤”和“梁習生”的。他的書每一本都舊得像被五百個人看過，有不少連封皮都沒了，卻被茍兵視如珍寶。任何時候我抬頭，他準在那兒看書。老師不在他就放在桌面上看，老師在他就放在桌斗里看。他的課桌上有個可以取下來的斜圓柱形樹瘤，他用手托著書從那個小洞里看。他看得十分入迷，有幾次老師走到面前他都沒發(fā)覺，老師不得不給他來上一個“夾脖子”——水青方言里，這是用手掌拍擊后脖頸的意思——他才如夢初醒。遇上這種情況，有的老師會批評幾句，有的老師會讓他去教室后面靠墻罰站，茍兵對此都不以為意。唯一讓他害怕的是我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課和地理課的周老師，因為周老師不僅會給他好幾個“夾脖子”，會訓斥他，會罰他站，關鍵是還會沒收他的書。茍兵的書總共被周老師沒收過四次，我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每沒收一次他都會來找我借兩塊錢好去重新交一份租書的押金。你的錢呢？你租書應該有錢呀！那是我媽給我買本子和字典的錢，我騙我媽說我字典丟了，就這幾個錢還叫我媽給打了一頓。那你應該找周老師把書要回來呀。我去要了，結果這個驢日下的把我的書撕掉了，還打了我兩個“逼斗”。水青方言中，“逼斗”就是耳光的意思。在我們水青一中，老師大多使用“夾脖子”而非“逼斗”，說明老師已經(jīng)充分考慮到了打臉傷面子的問題，采取了這種能夠兼顧課堂紀律和學生自尊的打法。但周老師作為茍兵的表姨父，打他幾個“逼斗”倒也無可厚非。整個水青縣常住人口不足五萬，一個人從南關小十字走到北街大十字，路上起碼能碰上六個親戚——當然，不包括浙江木匠和我這種營房娃。

幾次下來，茍兵不敢再在周老師的課上看小說了。好在其他課上他仍舊手不釋卷。反正其他老師不是他家親戚，少了這層關系，茍兵爹媽估計也張不開嘴去求人家去打他們的兒子。每次上語文課或者地理課，茍兵都低著頭奮筆疾書，時不時用舌頭舔一下不出水的鋼筆尖。他像羨慕我的軍用挎包一樣羨慕我的那支“英雄”牌鋼筆，但我舍不得借給他用。我不知道他在寫啥，問他，他就會用手捂住面前的草稿紙不讓我看。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他沒在寫老師讓寫的東西，不然的話他期中考試語文不會才得四十三分。聽上去這成績實在不咋樣，但要是跟他的代數(shù)二十二分、英語十八分相比的話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作文才給我五分，這個驢日下的。茍兵讓我看他的卷子，周老師在上面批了六個紅字——“驢唇不對馬嘴”。我啥地方對不上馬嘴了？那讓寫一件難忘的事，我寫的這不是難忘的事是啥？

我看了看，茍兵寫的是他過年的時候想要買幾個“夜明珠”那樣的花炮來放，可是他媽只給他買了兩掛一百響的小鞭，他一氣之下決定自己制造一個超級大花炮，于是每天去路邊撿那些沒炸的鞭炮，把里面的火藥全部捻在一個鞋油盒子里，等火藥裝了半盒之后他覺得有點散，就找了根大鐵釘想把它們搗得結實些，不料迸出的火星引燃了火藥，燒掉了他的眉毛和頭發(fā)，臉上的疤過了一個多月才掉的故事。茍兵差點被自己炸死，我也覺得這事挺難忘，可這個難忘和卷子要求的難忘好像又不是一個意思。

周老師可能想叫我們寫那種積極向上的事情，他不是說咱們班上好多人寫的都是去學校菜地拔蘿卜嗎？我想了想說，應該是寫這種。

拔蘿卜？這種事情給小白兔寫還差不多。茍兵一把扯過我的卷子，我看下你寫的啥？噢，你也寫的拔蘿卜，拔個蘿卜就給你二十七分？拔蘿卜算個■??！他憤憤不平地用指頭戳著我的分數(shù)，拔蘿卜能比收麥子還累人？

說歸說，茍兵并沒有因此而消沉，尤其是看到趙春年語文只考了二十幾分位列全班倒數(shù)第一并挨了周老師一記響亮的“夾脖子”時不禁露出了純真的笑容。他上課時繼續(xù)看武俠小說，語文課和地理課上繼續(xù)寫個不停。我感覺他起碼寫了半年或者兩個學期沒準更久，總之，有一天下午自習課時，他突然轉過身來塞給我一個本子。

我寫了個……小說。他的臉正對著我，眼睛卻瞟著我斜后方的張小娜，要不是他經(jīng)常這樣跟我講話我很難相信他是在跟我講話。請你給我垂讀一下。說完又飛快地轉回了身。我這才注意到他給我的不是個本子，簡直就是一本書。封面像是一張從水泥袋上裁下來的牛皮紙，內頁則是對折的十六開草稿紙，他在折痕上歪歪扭扭地縫上了線，搞成了一本線裝書。

《射鷹英雄傳》

茍文生著

需要說明的是封面上那個書名號不是我加的，茍兵當時就是這么寫的。他還用鋼筆在上面畫了一個挽弓搭箭的武士。畫畫是茍兵的另一個愛好，他在課本的空白處畫滿了大大小小又大同小異的武士和兵器。剛上初二時，他報名參加學校的美術興趣班，可惜沒被錄取。他說他每次畫武士都要從頭盔頂上那個尖尖開始畫，可是美術老師弄了一幅魯迅的白描掛像讓大家臨摹，這搞得他無從下手，名落孫山。從那以后他就不怎么畫了，而是專心寫他的小說。他的小說看起來有點費勁，主要是字寫得歪七扭八而且每一行都往右上方傾斜，不過想到這已經(jīng)是他認真謄寫過的，我還是很認真地讀了一遍。書并不厚，他在每個頁角都標了頁碼，總共四十多頁，我只用半節(jié)課就看完了。這部小說主要講述了龍首派少俠諸葛文生的意中人歐陽小娜不幸落入邪惡的吳總兵之手，在東狂、西瘋、南爺、北婆這四位武林前輩的幫助下，諸葛文生與吳總兵展開殊死搏斗并最終大獲全勝的故事。我捅了捅茍兵的背，告訴他能寫出這樣一部武俠小說相當厲害，我最喜歡他寫的吳總兵，尤其喜歡當諸葛文生提劍闖入總兵府時的“吳總兵正和一個青樓女子在床上……”這一句。

不過里面好像沒說到射鷹的事情呀，你是不是忘寫了？

真的忘■了，不寫也能行，對的啊沒？他撓撓頭，你幫我把書給張小娜，叫那給看看咋相？

這個請求讓我有點猶豫。一方面張小娜長得挺漂亮，還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學習成績和我不相上下；另一方面她家里是省屬焦化廠的，也說一口普通話，又和我坐前后排，所以我也有點喜歡她。現(xiàn)在茍兵寫了一本書出來，而且還讓我送給張小娜看，這讓我不太自在?？墒窃谄埍錆M期待的注視下，我不得不轉過身把書給了張小娜。

這是什么呀！張小娜驚叫一聲，好像看到手上有螞蟥似的，看也不看就把茍兵的著作扔回我桌上，我不看，我沒時間看這些東西，我作業(yè)還沒寫完呢！我不得不拿起書再次回頭遞給她，寫得挺好的，你就看一下唄。正推讓著，趙春年不知什么時候躥了過來，一把把書搶跑了。

嘿嘿，讓我看看。啊呀狗屎，你會寫書了??？諸葛文生，你咋不寫上諸葛狗屎哩。趙春年站在過道上，一邊蘸著唾沫翻書一邊嘻嘻笑著，啊呀，還有一個小娜！小娜，嘿嘿，張小娜，狗屎把你寫到書里去了！

這可把茍兵氣壞了。他沖上去想把書搶回來，可趙春年高舉著書，任憑他怎么跳也夠不到。正爭著，教室門“咣”地被推開，鬈發(fā)大鬢角、茶色變色鏡、黑色短皮衣和棕色長筒靴的周老師出現(xiàn)了。來，你們兩個過來。兩個人一前一后磨磨蹭蹭地挪了過去，剛一進入周老師右手的射程，茍兵就挨了一串響亮的“逼斗”。趙春年很有經(jīng)驗，立刻低頭縮脖，不料周老師卻轉攻他的下三路，抬起皮靴朝他大腿來了三腳。這是啥？周老師一把扯過趙春年手里的書，又用書朝著茍兵腦袋上抽了一記，閑得沒事情是吧？沒事情就給我到河里頭洗土塊去！

第二天早自習，周老師站在樓道里抽完一支煙，捋了捋頭發(fā)上了講臺。

茍兵！周老師一點名，茍兵趕緊站起來。我們盯著周老師，他卻沒接著往下說，而是拿著茍兵的書在手里嘩嘩地翻來翻去，好一會兒才把書合上，面帶微笑地掃視著臺下，茍兵同學的大作我昨天晚上已經(jīng)拜讀過了，大家猜一猜我有啥發(fā)現(xiàn)？周老師舉起手里的《射鷹英雄傳》頓了頓，一頁就有十……二……個錯別字！

這可把大家樂壞了，教室里轟的一聲亂了套。我本來不打算笑的，畢竟我是茍兵作品的第一讀者，書里的吳總兵又給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再說茍兵此刻正站在我正前方一動不動，腦袋幾乎垂到了桌面，我要笑的話顯得不太夠意思。問題是周老師說的話實在太好笑了，隔著好幾排我都能聽見趙春年驢叫一般昂昂昂的笑聲。我實在忍不住，只好趴在桌上把臉埋在胳膊肘里。我們笑了好一陣，周老師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好幾次，教室才終于安靜下來。

來，過來把你的大作拿回去，藏之名山也好，束之高閣也罷，反正我看一百年之內出版不了，你就先消停消停吧。周老師晃著手里的書，金庸能寫小說是因為人家讀了不知道多少書，你茍兵讀了幾本？先把你那語文成績給我弄及格再說吧！

茍兵起身勾著頭去拿書，不小心在講臺角上絆了一下，又引來一陣哄笑。等他往回走時我終于能看到他的正面了，但我不太敢看。他向下傾斜的臉被日光燈照得黑一塊紅一塊，變得斑斑駁駁。他低頭坐回座位，兩只胳膊前后擺動起來，我探出腦袋瞅了一眼，就見他伸進桌斗的兩只手正在用力撕扯他的書呢，有幾塊小紙片從他的腿間飄到了水磨石地板上。

后來我們再說起“一頁就有十二個錯別字”的事情，茍兵自己也跟著我們一起笑，盡管多少含著些尷尬。作為一個曾被自己制作的花炮炸過又被自己寫的小說羞辱過的少年，這表明他成熟了許多。一旦有人喊他狗屎，他不再用“鼠輩”這種過時又無力的詞語回擊，而會直接來一個“？菖你媽”后收刀入鞘。

茍兵成熟的另一個標志是他嘴唇上的絨毛越來越厚，并且上了初三以后他常常三天兩頭就會請假。他請假的理由要么是澆地或者鋤草，要么就是上肥或者打藥，還有兩次是給驢修蹄子和給豬打針。周老師倒是回回都同意，因為茍兵給我說周老師給他說他上不上課區(qū)別不大，反正啥也聽不懂。茍兵和我一樣都有個姐姐，不同的是我姐還在念高中而他姐幾個月前剛剛嫁到了古浪。初一初二時茍兵可沒這么忙，那時他姐在家，好多事情不用他干，現(xiàn)在他姐嫁了人，就輪到他來干活了。他不光自己干，時不時還要叫上我。搞得他每回叫我去他家玩的時候我都十分糾結，一邊想去他家玩，一邊又擔心他騙我去干活。他家在縣城東北邊，我騎車過去少說也得半個小時。他家那幾間房子感覺都黑乎乎的，唯一的裝飾是堂屋墻上掛著兩個紅色鏡框，里面貼著一些黑白的老頭、老太太、年輕男女和光腚小孩的照片，最顯眼的是個穿著軍裝的年輕人，看上去十分英俊，毫無疑問這是茍兵他爹，但跟我經(jīng)常見到的那個又老又瘦披著軍大衣坐在院墻下面曬著太陽咳嗽的茍兵他爹一點也對不上。他家前院只用碎磚鋪了條小道，后院里養(yǎng)著驢、羊和豬，還沒拐過房頭就是一股臭味。另外還有一些雞和一條黃狗。那條黃狗渾身毛發(fā)很臟，見了我就齜牙咧嘴狂吠不止，我必須隔著門縫看茍兵把它拴好才敢推門進去。

如果光是這樣也沒什么，我還是挺喜歡去他家玩的，最喜歡的是躺在他家的麥草垛上看天上的云飄來飄去。但茍兵肯定不是這么想的。有一回他叫我星期天去他家吃麥仁飯，到了才知道他是叫我?guī)退鸭Z倉里的麥子裝進麻袋再用架子車推到磨坊去，弄得我滿頭滿臉都是灰。你們營房娃沒見過磨面，叫你來長一下見識。排隊等機器磨面的時候他說，我要不叫你來你都不知道面粉是咋來的，對的啊沒？還有一回他說帶我去他家地里玩，說那里有好多麻雀我們可以捉來烤著吃。結果我給他拾了一下午麥穗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并且一只麻雀也沒捉到。

我爹身體不行了，啥重活都干不成。我們坐在地埂上看著一群一群的麻雀在割過的麥地里來來去去，有的就落在一兩步開外歪著小腦袋看我們兩個搓著烤麥穗弄得兩手黑。我媽說的那在新疆當兵的時候叫原子彈發(fā)的啥光給照壞了，我問我爹，那又叫我不要胡說，還說的那能當上工人全靠的參加過原子彈試驗，我也知不道是咋弄的。

茍兵說著說著就有點憂傷，然后就開始唱歌：

不要談什么分離

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哭泣

那只是昨夜的一場夢而已

不要說愿不愿意

我不會因為這樣而在意

那只是昨夜的一場游戲

…………

茍兵每次都唱這首歌。自從電視上那個穿著粉色衣服、戴著珍珠項鏈的女主持人介紹了一堆聞所未聞的臺灣歌手之后，茍兵就喜歡上了唱歌。這很奇怪，此前我看他寫過書、畫過畫卻不記得他啥時唱過歌。一夜之間，王杰、張雨生和小虎隊就像曾經(jīng)的金庸、古龍和梁羽生一樣令他癡迷。盡管他跟我隔了四排座位——我個子長得快被換到了教室后面，而他還坐在第二排——也不影響我上課時一眼掃過去就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地默默地唱歌，以至于有幾回周老師懷疑他在課堂上偷吃東西而叫他站起來把嘴張大。茍兵的嘴長得又寬又扁，嘴角突入兩腮，張大后一眼就能看到粉紅的小舌頭。從這點上說他還真是天賦異稟。上課他都在念念有詞，下課就更不用說了。他會在教室、樓道、廁所、操場以及放學后的大街上以不同的音量唱個不停。他肯定是我認識的人里面學歌最快的一個。他從來沒有利索地背下過任何一篇課文，卻能記住所有的歌詞，用的還全是普通話發(fā)音而非水青話。他英語從來沒考到過二十分——老師說他哪怕弄上A、B、C、D四個紙團抓鬮都不至于考這么差，但《青蘋果樂園》里那幾句英文他卻唱得相當流利。最令人驚訝的是他總能唱出那些令人生畏的高音，就像《我的未來不是夢》或者《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的副歌部分，而他平時說話時喉嚨里總像是卡著一塊饅頭似的帶著種嘶嘶聲。他自己做了一個很厚的牛皮紙封面的本子用來抄歌詞，一筆一畫寫得十分工整，如果光看這個本子很多人會以為他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在學習唱歌這件事情上茍兵無疑已經(jīng)達到了一絲不茍的程度，不然的話他不會一遍又一遍地練習直到能像王杰那樣把“黑暗之中沉默地探索你的手”的“探suǒ”唱成“探shuǒ”。遺憾的是學校里不考唱歌，否則茍兵絕對能靠這一門課的成績把他的總分拉進及格線。

在所有的歌手中，茍兵認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王杰。按現(xiàn)在的話來說他就是王杰的“腦殘死忠粉”。他常會歪著腦袋微閉雙眼并將空握的右拳置于嘴前做演唱狀，一天到晚都像王杰那樣板著臉，能讓他露出笑容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夸他的模樣和歌聲很像王杰。茍兵給我說過，這個世界上他最想得到的一件東西就是一盤王杰的專輯磁帶，那盤磁帶簡直不是磁帶而是一塊磁鐵在吸引著茍兵這粒鐵粉。這就是為什么茍兵會在上學或者放學路上突然駐足不前，因為王杰正藏在街邊某家店鋪的喇叭里大聲唱歌。其實這磁帶在縣城文化街新華書店的柜臺里就有，王杰在那個塑料盒子里露著半張臉，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跟茍兵還真有幾分相像。問題是一盤磁帶標價九塊八，而茍兵口袋里的錢不會超過兩毛。他去書店看過好幾次，最后一次去時發(fā)現(xiàn)那盤磁帶已經(jīng)賣完了。為此他不得不跟趙春年成為好朋友。正如他早就不再打張小娜的主意一樣，這也是一個成熟的標志。張小娜上了初二之后身體迅速發(fā)育而成績卻一落千丈，早就被免去了課代表職務并坐到了教室后排，目前正跟對門初三（5）班一個喜歡穿白球鞋和大號西裝的男生談戀愛。那男生家是地區(qū)水泥廠的，家里兄弟四個，老大和老二都已經(jīng)進了監(jiān)獄，老三年齡不夠暫時去了少管所，所以我們都說茍兵的選擇十分明智，他要繼續(xù)喜歡張小娜的話很可能已經(jīng)橫尸校門口。

相比之下，和趙春年成為朋友顯然利大于弊。趙春年他爹在南關菜市場開肉鋪，家里大瓦房蓋得相當氣派，每個房間都是瓷磚地面，整個院子水泥鋪地，還有一個漂亮的花池子，院墻從上到下全由紅磚砌成，不像茍兵家只在墻根壘了三層青磚，再往上都是土坯。趙春年家里也有一條狗，但他家的大狼狗天天都能吃上肉骨頭因而體格雄壯皮毛黑亮，和茍兵家那條臟兮兮的土狗不可同日而語。但是他們倆的共同之處也很多。首先，趙春年的成績穩(wěn)居全班倒數(shù)第一，而茍兵在這方面也不遑多讓。其次，他們兩個都經(jīng)常挨老師們的“逼斗”，唯一的區(qū)別是茍兵主要挨理科老師“逼斗”而趙春年恰好相反，當然在周老師那里他們總在伯仲之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們都喜歡唱歌并且都非常崇拜王杰。盡管趙春年長得更像成奎安而且高音總是拔不上去，但他的優(yōu)勢也很明顯，那就是他有一盤王杰的專輯磁帶。趙春年曾把這盤磁帶帶到班上炫耀過一回，可惜班上沒有播放設備他只能拿了回去。我猜茍兵就是那一次開始對趙春年產(chǎn)生了好感以及有了把磁帶借來聽聽的念頭，然而他又怕趙春年理解不了這種愛屋及烏的情感反倒對他加以羞辱甚至“夾脖子”，他就不停地攛掇我去借。

你的座位剛調到那前頭，下回考試那要是不抄你的，我把我的頭給你。茍兵分析說，那抄你的咋也能抄個六十分，你問那借個磁帶那咋好不借給你，對的啊沒？

這個理由聽上去挺有道理，問題是我可不想給趙春年抄。萬一被老師發(fā)現(xiàn)我就得受連累，我好歹還是個數(shù)學課代表呢。再說這家伙放學時經(jīng)常不打招呼就一屁股跳上我的自行車，他估計能有一百六十斤，胳膊有我兩個粗，這種情況下我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只得屁股離座站起來拼命蹬車才能勉強前進，最討厭的是他在后座上還不停抽煙并往大街上吐痰，每次都要折騰到南關龍首商場門口才跳下車揚長而去，搞得我像是他的專車司機。

上次我還給趙春年說我最喜歡小虎隊不喜歡王杰，你現(xiàn)在讓我去借他肯定不相信。但我又不好拒絕茍兵的請求，只能想個說法搪塞他。你先去找他，實在不行我再問他，這樣比較好吧？

也行。茍兵大概覺得我的理由也挺有道理，我要能把磁帶借上，那你就把你們家的錄音機借我聽幾天，咋相？

?。课疫@才想起來茍兵家堂屋里確實只擺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和一臺老式收音機，真沒見到過錄音機。不過我認為茍兵根本不可能借到磁帶，他十有八九要被趙春年嘲笑一番或者搗上一拳，這樣就沒我的錄音機什么事了。沒想到下午課間休息茍兵跑過來找趙春年時，趙春年非但沒有把他一腳踢飛，反倒表現(xiàn)得十分文明。

來，你先給我說你最喜歡王杰的哪一首歌？趙春年的口氣挺像個老師，你說一個，我看看對不對。

《故事的角色》？茍兵愣一下，我覺得這首歌最好聽。

行，算你懂。趙春年嘿嘿笑起來，朝著茍兵的肩膀來了一拳，磁帶先不給你，這兩天我正喊我爹買臺雙卡錄音機，買回來了我直接給你錄上一盤，咋相？

我沒有空白磁帶咋弄？茍兵使勁搓著臉，不知道空白磁帶幾塊錢？

你還真是個狗屎。我說給你就是白給你，我還要你的錢？趙春年斜了茍兵一眼，你能有幾個錢？

趙春年作為一名班霸，平時總以欺負人為樂，但凡他挨了老師的“夾脖子”，總要想方設法在同學身上找補回來。好在他沒打過我，我認為一方面是因為他老坐我的車不好意思下手，另一方面是因為周老師比較喜歡像我這樣成績不錯的學生，打了我、我要去告狀的話，十有八九會被周老師加倍打回去。此刻他突然變得這么友善令我半信半疑。沒想到過了幾天，趙春年真給茍兵拿了一盤翻錄的《一場游戲一場夢》，順帶還送了我一盤。我沒告訴他我和茍兵兩個人只有一臺錄音機，用不了兩盤磁帶。不知道是趙春年的磁帶并非原版還是空白磁帶質量太差，放出來的歌聲里總是混著吱啦吱啦的雜音，時不時地還會絞帶，不過這不影響茍兵和趙春年以王杰的名義成為好友。既然他和茍兵成了好友而我又是茍兵的好友，他就不太好意思強坐我的車了，而是經(jīng)常和茍兵結伴步行回家。我有好幾回碰上他倆在路上唱歌，他一邊抽著煙一邊摟著茍兵的脖子，壓得茍兵東倒西歪。他幾乎不再喊茍兵為狗屎了，而是親切地稱其為“文生”。

說實話這人還不錯。茍兵也基本不在背后罵趙春年了，就是音樂細胞不夠，唱歌跑調，還一直說我唱得不對。

過了一兩個月，我確信茍兵已經(jīng)學會了王杰專輯里的所有歌曲，畢竟每一首我都聽他唱過不下二十遍，所以我就讓他把錄音機還我。茍兵嘴上答應得挺好，可就是遲遲沒有動靜。尤其是我姐快要高考了，天天催問我錄音機的事，還說她要考不上大學那就是我造成的。她這么一說搞得我媽也緊張了，罵了我好幾回讓我趕緊把錄音機要回來，弄得我又急又氣。麥地剛泛青的一個周末，我氣呼呼地騎車跑到茍兵家準備把錄音機拿走，剛把眼睛貼上院子門縫，就聽見了那條討厭的黃狗在叫，同時還摻雜著歌聲和咳嗽聲。咳嗽聲是茍兵他爸的，而歌聲卻不是王杰而是張雨生的。我喊了好幾聲，茍兵才出來把狗拴住。

過了“五四”我就還你，行啊不？茍兵說，我保證！

你都保證了六回了。我說，我姐急著用它聽英語呢。

馬上“五四”節(jié)，過了節(jié)我保管送到你家去。

為啥要等“五四”？我說，跟“五四”有啥關系？

“五四”學校不是要搞那個藝術節(jié)？我想報個唱歌的節(jié)目。茍兵臉紅了，我本來說的報王杰的歌，周老師說王杰的歌不行，我就報了個《我的未來不是夢》。春年給我借了個伴奏帶，我這兩天正練著哩。

要不我給你唱上一遍，你聽聽看行啊不？見我不說話，茍兵又說，唱這首歌還是要有些技術的，我感覺我還得再練上個幾天。

茍兵說著按下倒帶鍵，磁帶吱吱地轉起來。等音樂響起時，茍兵卷著個作業(yè)本唱了起來。他的嗓音雖然沒張雨生那么清亮，但聽上去還是很不錯的。尤其是那幾個高音我都替他捏把汗，他卻能不太費勁地唱上去，那歪頭瞇眼大嘴開合的動作看著很像回事。只不過還沒唱完，就聽院門咣的一聲，茍兵嚇了一跳，立刻關掉了錄音機。

我咋給你說下的？我叫你把羊放到外頭吃上些草，你放的羊呢？我咋養(yǎng)下你這么個東西！隔著窗戶看出去，茍兵的老媽拄著鐵锨蒙著頭巾，穿一身洗白了的藍布衣服，兩只黃膠鞋上都是泥，估計是剛下地回來，你成天就知道個唱、唱、唱，你唱哩！

我正說放羊去呢，劉志毅過來了。茍兵很尷尬地應了一聲就把我給賣了，那叫我給那唱著歌聽一下，我就唱了一下。

劉志毅在呢啊。茍兵老媽露出點笑容，我搟上些面，你吃罷了再回嗎？

不了不了。顧不上錄音機，我趕緊去推自行車，謝謝阿姨，我先走了。

你是部隊上的娃娃，家里條件好，學習又好。以后考個大學啊、當個兵啊啥的咋都能行。不像茍兵，上學上學不行，下地下地不行，啥啥都不行。茍兵老媽嘆口氣，皺紋包圍著的眼睛滿是血絲，說實話，你和那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我說得對的啊沒？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紅著臉快步往外走。才出院門，就聽見咣當一聲響，聽著像是鐵锨飛出去落在了地上?；仡^一看，正在散步啄食的幾只雞撲棱撲棱地四處亂飛。那陣勢可比周老師打他或者我媽打我要大多了。我媽打我基本是徒手操作，頂多拿個雞毛撣子或者笤帚疙瘩，這讓我慶幸的同時又十分不適。茍兵老媽跟我媽歲數(shù)應該差不多，但看上去比我媽要老上十五歲。她剛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聽上去仿佛茍兵學習不好又不聽話跟我有什么關系似的，這讓我很難受。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跳上車使勁蹬著，生怕院子里的罵聲追上來。

我以為茍兵肯定要被他媽打得三天起不來床，第二天一早他卻完好無損地來了學校，嘴里還哼著“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認真地過每一分鐘”，然后跑來找我借衣服。他說“五四”藝術節(jié)上臺得有一件衣服，我去年穿過的那件屎黃色的短夾克就很不錯，想讓我借他穿一穿。

你還不如送給我算了。茍兵嘻嘻笑，那件衣裳放著你又用不上，你今年穿也小了，對的啊沒？

對個■！我一聽就冒火了，你先把錄音機還我再說！

我又沒說不還給你，不是說好了“五四”以后嗎？

誰跟你說好了？那是你自己說的！

你就說借是不借？

啥意思？你吃屎的還把拉屎的給鼓住了？我氣得用了一句水青諺語，就是不借！

茍兵在我座位前愣了幾秒，扭頭走了。走了正好，我還懶得搭理他呢。不過想到他有可能因此更加賴著不還我的錄音機，又讓我有點擔心。晚上我正在家寫作業(yè)，電話突然響起來，我走過去一接，是大院門口值班室一個叔叔打來的，說有個姓“勾”的找我。我跑到大門口，茍兵正站在路燈底下的樹籬邊，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提著錄音機，腳底下伸出一截又粗又短的影子。

機子我還給你了啊。茍兵把錄音機遞給我，里頭還有個磁帶，我也用不上，都給你拿來了。

你咋過來的？我一時間反倒不知道說啥好了，只憋出一句廢話。所以茍兵也沒回答，只是把兩只手都插進褲兜里扭身走開，小聲唱著“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消失在了夜幕里。

接下來的幾天，我沒和茍兵說過話，眼神偶爾碰上也會馬上移開。連抄我卷子都抄不及格的趙春年都看出來了。你和那咋了？趙春年捅我的背，那經(jīng)常說你是那最好的朋友，這會子咋又不行了？趙春年的問題很討厭，讓我想起剛上初一時茍兵也問過這種令人難堪的問題。學都上了一個月了，你們兩個為啥互相不說話？他轉過身來沖著我問，眼睛卻看著和我同桌的女生，弄得我滿臉通紅。是他不跟我說，又不是我不跟他說。那會兒我是這么回答的，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很蠢。但現(xiàn)在我初中都快畢業(yè)了，當然不能像從前那么幼稚。你問他去??！我翻了趙春年一眼，回轉了身。我自認為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可也不得不承認趙春年的話令我內心泛起了好幾次波瀾。放學回家后，我從柜子里翻出了那件屎黃色夾克。那是我姑姑從上海寄來的，她在附信中說她記得我身高一米五，其實我都一米六了，所以這件衣服我穿了兩回就沒再穿，當時茍兵非要試一下我就給他試了一下，說實話他穿上還挺合適的。

五月三號早上，我把衣服塞進書包，準備給茍兵一個驚喜并順便與他冰釋前嫌。奇怪的是他的座位一整天都空著，趙春年也不知道他干啥去了。第二天藝術節(jié)上我同樣沒看到他。從節(jié)目的角度說，茍兵沒來倒也不影響啥，我們在操場上看了整整一下午的節(jié)目，光是《我的未來不是夢》就有男聲獨唱、女聲小合唱和歌伴舞三個版本，如果茍兵真穿著我的衣服上臺，那應該也是水平最差的一個。不過那時候我并不關心臺上的節(jié)目演得怎么樣，我只是想不明白茍兵究竟去了哪里。

那天演出一結束，我騎著車直奔茍兵家。還沒把臉湊上門縫，鐵門突然開了，我差點一頭撞到茍兵身上。這家伙穿著平時那件發(fā)白又肥大的軍便服，手里提著個紅色的暖水瓶，正站在門口木呆呆地看著我。

你這兩天干啥呢？咋沒上學去？

我爹肺上長了個瘤子，昨天才做罷手術。我剛從醫(yī)院回來喂了牲口。茍兵說，你跑來做啥來了？

我給你拿了衣服，結果你沒來學校。我從書包里掏出衣服，給你吧。

你拿回去吧，這會子也用不上了。茍兵舔舔起皮的嘴唇，下午節(jié)目演得咋相，好看啊不？

你又沒上臺，沒啥意思。我說了句好聽的，把衣服遞給他，不演出也能穿，反正我穿也小了，你穿上正好。

那我真的拿上了啊。茍兵發(fā)紅的眼睛亮了一下，接過衣服轉身跑回屋里，出來時他已經(jīng)換上了。這件衣服配上好久沒理的頭發(fā)和憂郁的表情，茍兵看上去跟王杰的造型基本沒啥兩樣了。

自從我騎車把茍兵捎到縣醫(yī)院門口分手之后，再見到他時中考都已經(jīng)結束了。全班四十多個人有十八個考上了水青一中高中部，只有我一個人考進了省重點市三中，剩下的同學基本不再念書，有的回家務農(nóng)，有的準備當兵，還有的在家里開的商店或者飯館干活，只有趙春年繼續(xù)在水青一中的職高班學音樂。班上同學都說，以趙春年的形狀和尺寸根本不該學什么音樂，還不如跟他爹去學殺豬。但是水青一中的職高班剛剛開辦，除音樂就只有文秘、會計和家電維修這幾個專業(yè)。而趙春年的語文、數(shù)學和物理從沒及過格，從這個角度講，還真沒有比音樂更適合他的了。我們同時也認為最應該上音樂班的其實是茍兵，可惜他啥也沒上。他爸確診了肺癌，手術后就從縣農(nóng)機修配廠病退了，茍兵要去廠里接他爸的班。所以不出意外的話，茍兵從學校領到的那張初中畢業(yè)證將是他這輩子的最高學歷，當然，確實也沒有出過什么意外。

這樣一來，我見到茍兵的次數(shù)就變得相當有限。市里離家四十多公里，平時得住校，頂多周末能回家一趟，天氣要不好半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即便如此，剛上高中那段時間，我還是趁回家時去過茍兵家兩次。一次他上班去了沒在，還有一次我剛坐了幾分鐘，他媽就催他去干活，我也就知趣地告辭了。其實以前我去他家他有時也不在或者他媽也讓他去干活，但不知道為啥上了高中后再去他家的感覺跟從前變得很不一樣，也許是因為他家里總彌漫著一股難聞的中藥味，要么就是他家房子里的光線似乎比從前更加昏暗。我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后來就再也沒去過。反倒是偶爾在街上碰到茍兵時比較輕松，我們也總是能多聊幾句。一般都是我給他講一點學校里的事情，他給我講一點工廠里的事情。學校對我們來說大同小異，而工廠我可就完全不懂了，我只知道農(nóng)修廠就在去市里的國道邊上，距離縣城有個六七公里，灰色的院墻圍著一些灰色的廠房，還有一根高大的煙囪，但我從來沒有進去過，而茍兵卻在里面上班。這樣一來，在路邊聊天時總是茍兵說得多。剛開始他說自己正在學鉗工，每天從早到晚站在臺鉗跟前拿個銼刀銼工件，頭幾天累得他連面條都搛不起來，師傅還經(jīng)常罵他，只要他用嘴去吹鉗臺上的鐵屑，那個驢日下的師傅就會和周老師一樣毫不留情地給他幾個“夾脖子”。過段時間再碰上時他又改口了，說師傅雖然嚴厲但是心挺善，教會了他不少東西，還讓他負責記錄車間工作日志，說他只要好好干很快就能轉成正式工。

上學的時候我學啥也學不會，這會子我?guī)煾的堑拐f我學東西學得快，你說可笑啊不？還有一回，茍兵坐在那輛缺了鏈盒的破自行車上，搓著布滿黑紋的手掌。下了班那們走掉以后，我再把工具給那們收拾停當，我們車間主任說我眼里有活，說是后頭叫我到床子上干去呢。

我問他啥是“床子”，茍兵這下來勁了，翻著大嘴給我介紹了一番他們廠里的各種機床，可惜我一點聽不懂也沒概念，直到上了大學我們去學校附屬工廠搞金工實習時，才想起茍兵曾經(jīng)講過的那些車床、銑床、刨床和磨床。那時節(jié)我更感興趣的是茍兵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對這個問題茍兵顯得有點不好意思，說他剛上班還算學徒工，每月只能領到四十來塊錢，他媽都給他存上了。為了證明他說的是真的，還翻開了口袋讓我看，結果掉出來了一些閃閃發(fā)亮的鐵屑。

你怕啥，又不叫你請客。我逗他，你上班的時候是不是也在唱王杰？

那是你們學生家的事，我們車間里機器震得人啥都聽不見，還唱個■。茍兵想了想，問，趙春年的學不知道上得咋相？

我看他上得挺來勁。我說，上回他來市里找我玩，還說他上課的時候指揮全班合唱《墮落天使》，把教導主任都給招來了。

噢，那個驢日下的行呢。鄭智化的歌我也愛聽，不過你知道啊不，《墮落天使》是首快歌，我不太喜歡快歌，那的歌比王杰的、張雨生的都好唱些，趙春年那唱也不費啥力氣。茍兵停了停又說，還是你們念書的好，對的啊沒？

還有個周末，我約了家在水青縣的一個女同學一起去新華書店，買完書后我們又去青年街的小吃攤吃釀皮。剛坐下就看見茍兵騎著車往過走。我喊他一聲茍兵，他沒聽見，我又喊了他一聲狗屎，他才捏住車閘停下來。我正想逗他說叫你大名你不答應，叫你狗屎你倒聽得清楚，結果沒逗成。因為我猛地發(fā)現(xiàn)他平時總穿著的那件藍黑色勞動布工作服的左袖上多了一塊黑紗，我這才反應過來。只是那時節(jié)我還不明白宇宙一般巨大又深奧的死亡對茍兵意味著什么，于是一下愣在了那兒。

老爹剛走了，我正戴孝呢。茍兵倒顯得挺平靜，甚至還沖我笑了一小下。他看上去瘦了不少，抿起的嘴巴比從前更長，仿佛一條深不見底的裂縫。你做啥呢？

我跟同學過來吃點東西。我說，正好一起唄。

不吃了不吃了，你們吃你們的，我還有事情呢。茍兵雖然這么說，眼睛卻瞅著旁邊的小推車，老板娘正在案板上麻利地切著釀皮。從前我們兩個放學后偶爾也會去吃釀皮，不過都是我出錢。我知道茍兵很喜歡吃這個，每次連碗底的調料汁都要喝個干凈，當然了，街邊上的小吃他樣樣都喜歡，所以當我再次邀請他時，他不再客氣，馬上支起車子拉出馬扎坐了下來，還不忘叮囑老板娘多給我們加上些面筋。在等待釀皮的那一會兒工夫，他一直在跟我的女同學攀談，給她講初中時的我學習成績如何優(yōu)異以及我們兩個關系如何好。他用那種看釀皮的眼神不停地打量著我的女同學，又問起人家叫什么家住哪里，搞得我同學不得不拿出書假裝來看。

你這個同學有毛病吧？等茍兵喝凈碗底的調料汁并跟我揮手告別后她說，問東問西的，真煩人。

為了糾正這種錯誤看法，我不得不給她講了茍兵當初是如何寫武俠小說以及如何熱愛唱歌的事情，結果逗得她連釀皮都吃不下去了。這讓我很得意。那時節(jié)我有些喜歡這個女同學，她好像也對我有點意思，要不然市里的書店比縣城的大得多，我約她出來她完全可以不出來。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那其實是我最后一次見到茍兵。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茍兵的故事是小音樂家楊科那樣的悲劇，到目前為止他都活得好好的。我只是說在我的印象中，茍兵總是在某時某處便可以碰上的那個人，只是我們一直沒有再見面。高三那年夏天一個周末，趙春年來找我借我爸的軍裝說他準備在畢業(yè)晚會上演唱軍旅歌曲時，我才知道農(nóng)修廠好長時間發(fā)不出工資，說是廠子馬上要賣給一個江蘇老板，工人們都回家了，茍兵也沒再上班，正在長城新村那邊的工地上給人篩沙子呢。難怪我每回坐班車經(jīng)過農(nóng)修廠時，大鐵門總是關著，那根煙囪也不再冒煙。那天趙春年倒是興致挺高，來的時候還背著吉他和一包豬頭肉，說他九月份就要去蘭州學音樂去，不過不是學唱歌而是學樂器。

茍兵那也想學呢，還說等存上些錢了也買上一把吉他。不過我看那的樣子買■不成，那的老媽把那的錢全都收掉了，說是后頭給那結婚用呢。趙春年說，最后那買了個口琴，現(xiàn)在能吹上十來首曲子，也還行的呢。

這讓我挺意外。我以為茍兵早就像不寫武俠小說一樣不再唱歌玩音樂了，至少在我們不多的幾次閑聊中他從來沒提過這些事情。還有結婚，聽上去是件多么遙遠又無聊的事情啊，而他居然都在做著準備了。那天趙春年現(xiàn)場給我彈了一曲《致愛麗絲》并問我彈得咋樣，我當然說他彈得不錯，哪怕他把那首我們耳熟能詳?shù)那訌椀每涌油萃荨Ｂ犣w春年彈琴時我一直在想茍兵吹口琴該是什么樣，我感覺應該要比趙春年彈琴好聽。

幾個月以后，我去西安上大學，那時節(jié)鄭智化已經(jīng)不怎么流行了，取而代之的是“魔巖三杰”和一幫搖滾樂隊。畢業(yè)后我留在了西安一家單位工作，當時我爸也轉業(yè)回了老家，從此我再也沒回過水青，自然也再沒見過茍兵。老實說，我很少想起他。那時節(jié)我已經(jīng)明白，少年時的交集往往就是我們此生全部的交集，跟我們部隊大院里隨著父輩轉業(yè)離開的孩子們一樣，不太可能再見面了。如此一來，想不起茍兵也實屬正常。

所以有一天，傳呼機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水青的電話號碼時，我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出是誰。那個略顯喑啞的水青口音很熱情地和我說了好幾句話，而我還在腦袋里拼命搜索與之匹配的信息。

呔！對方停了停，放大嗓門喊，我是茍兵，你聽不出來我是誰了，對的啊沒？

我趕忙解釋說電話有雜音聽不太清楚，茍兵說他正在東街的電話亭，確實吵得很。我同他寒暄了幾句后就失去了話題，兩個人在電話里沉默起來。還好只隔了一小會兒，茍兵重新接上了話頭，先說他已經(jīng)結婚了，老婆是東泉鄉(xiāng)的，去年剛生了個閨女，他媽不太高興；接著又說他一直沒找到我的聯(lián)系方式，前段時間趙春年從蘭州回了趟水青他才知道我的呼機號碼；最后說他早不給別人干活了，給別人干活也掙不上幾個錢，所以他自己在家里養(yǎng)了十來頭豬。

這兩年豬肉價錢可以，我也學會咋養(yǎng)了，豬這個東西全靠飼料，飼料好就長得快，飼料不行豬就不長肉，光吃泔水啊酒糟啥的根本不行。茍兵給我簡要普及了一下養(yǎng)豬常識后說，我現(xiàn)在就是飼料上差得太多，問題是飼料賣得太貴，我說你手上有閑錢沒有，能不能給我借上些？

噢，這樣啊。我猶豫了幾秒鐘，你要多少??？

三千塊就行，咋相？

要這么多啊。我說，我現(xiàn)在——

借個兩千塊也行。他立刻改口，我再找別人借上些，今年的飼料只要能供上，豬賣掉我就能給你還上，年前就能還上，行啊不？

這下把我難住了。作為一個正常人，我不想借給他。一來我月薪不到五百塊，一直想換個一千多塊的漢顯BP機都遲遲下不了決心；二來茍兵跟我相隔千里又多年未見，我看不到他養(yǎng)的豬，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他干嗎要找我借錢？他難道不知道對朋友的要求越少友誼才越長久嗎？我甚至都不確定此時我們之間的關系究竟還算不算友誼。我們只是江河源頭某處的兩滴水，曾在清澈的小溪里一同前行，掠過柔軟的水草，滾過光滑的石塊，穿過鮮紅的魚鰓，又隨著浪花躍起，無憂無慮地度過純真而快樂的時光，然而時間的河水裹帶著命運的泥沙，早就在混濁中讓我們彼此遠離了，他為啥還要拿一張舊船票來登上我的客船呢？

我有些煩躁，卻還是沒有辦法拒絕他。他在電話里的聲音那樣親切熱情又謙卑誠懇，仿佛在為我營造一個在冬日暖陽下回憶往昔的氛圍。我想起從前每年過年前，他都會冒著嚴寒走上幾公里路給我送來一袋子糖油花。這種面餅中間夾著一層紅糖并做成花朵或者蝴蝶狀的油炸食物最初的口感是硬得幾乎要崩掉牙齒，然而只需要回鍋蒸個幾分鐘又會變得香甜可口富有嚼勁。每年打完新麥磨了面，他都會叫我去他家吃拉條子。茍兵老媽做的拉條子拌上炒菜我能吃三碗。還有他爹，雖然總在咳嗽卻始終笑瞇瞇的，喜歡拿幾個剛從雞窩里摸出來的蛋讓我?guī)Щ厝コ浴Ｎ疑踔吝€想起了他家院子里的狗和雞，以及陽光下剛剛收割過的麥地。

我剛上班也沒啥錢，一千塊行不行？我在回憶中終于給自己找了一個平衡點，一千塊吧，一千塊我還能拿出來，這兩天就給你匯過去。

掛了電話我才想起來忘了問茍兵還彈不彈吉他或者吹不吹口琴，但比起借錢這又算不上個什么事情了。茍兵收到郵局匯款后給我來了封差不多也有十二個錯別字的信，說他很感謝我的幫助并承諾年底就會把錢還我，讓我盡管放心。可惜幾個年底過去，《雙截棍》都開始流行了也沒見他還錢，而我也不好意思寫信問他要，這種分明占理卻如同索求的感覺令我一想起來就會很不舒服，并像當年借給茍兵錄音機一樣感到后悔。

二○○一年還是二○○二年左右，趙春年來西安看病聯(lián)系上了我，我才知道茍兵的確在家養(yǎng)過豬，也找他借了一千塊飼料錢，結果那批豬養(yǎng)到快出欄的時候突然傳染了豬瘟，幾天之間全死光了。

那這幾年在新疆給人種葡萄呢，我的錢也才還了五百塊，剩下的我就說算■了。你的錢那也給我說過幾回了，說欠下的錢沒給你還上，那不好意思見你。趙春年說，茍兵還說上學的時候因為了個啥事情，那叫周老師攆出去兩天，你陪上那一起走掉兩天沒上課。那還說了個可笑的話，那說你雖然是個好學生，但是你很夠朋友。

這話把我也逗笑了。啊，要是趙春年不提，當年好多事我當真已經(jīng)忘掉了。像我曾給兒子買過許多玩具，后來他長大了，那些東西在落滿了灰塵的紙箱里一擱就是好些年，除非搬家，否則永遠都想不起來那里頭究竟還有些什么。時間會讓記憶漫漶，我已經(jīng)想不起那是初二的夏天還是初三的秋天，只記得有天下午自習時老師不在，教室里亂成一片，嚴重影響了我和茍兵的交談。那兩天他正在教我劃拳，他說水青的每個人不見得都會喝酒，但絕對都會劃拳，如果我不會的話那簡直就不是人。按說劃拳的規(guī)則很簡單，只要你喊出的數(shù)字等于兩個人伸出手指的總和就算贏了，可實際操作起來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最大的困難就是我的嘴和手總是對不上，比如我喊四時可以出一根、兩根、三根、四根手指甚至不出手指，可我每次都只會出四根手指，這讓茍兵非常著急。他可能認為這是他唯一可以拿來教我的本領，對我提出了像周老師一樣嚴格的要求。

太吵了，咱倆還是去外面吧。我拉著他出了教室，跑到走廊盡頭的廁所里。茍兵不厭其煩，傾囊相授，一遍又一遍糾正我的口訣和動作?？谠E方面，每一拳開劃之前不能按小說里寫的那樣喊“哥倆好”，而要說“兄弟兩個好上”；喊“一”時要說“一心敬你”，當然也可以說“點你穴位”，這主要根據(jù)對方是長輩還是同輩而定；喊“九”時最好說“酒你喝上”，這樣可以從氣勢上壓倒對方；至于“五”則盡量避免，因為“五”是最容易贏的拳，只有別處那些不講究的地方才會使用。還有動作，每一拳開始時都要握住對方的手，開始張嘴再放開；出“一”只能用大拇指，出“二”只能用拇指和中指而絕對不能用拇指和食指，否則就是對對方的不尊重，而我作為一個初學者，單出拇指和中指時準會把無名指也帶起來。我們兩個就在廁所里一來一回地反復練習，交談時我用的是普通話，劃拳時就換成了水青話，不然的話我無法領會其中的精髓。我們練得如此投入，完全沒發(fā)現(xiàn)周老師已經(jīng)站在了廁所門口。他走進來二話沒說，上去就給了茍兵一腳外加兩個“逼斗”。

自習課你們在做啥？課不上還劃上拳了！周老師勃然大怒，你是酒廠的廠長嗎？那你還上啥學呢，趕緊把書包收拾上，滾！聽見沒有，現(xiàn)在就收拾去！還有你劉志毅！周老師又轉向我，你作業(yè)都寫完了？每門課都考了滿分了？好像也沒有吧？那你有這時間學點啥不行，非跟上他胡混，你跟上他能學到啥東西？

我們兩個低著頭一路小跑回了教室。茍兵一坐下就開始收拾書包，這我倒很理解。周老師叫他滾他不得不滾，反正他已經(jīng)滾過好幾回了。可這一次不太一樣。這一次是我把他叫出去的。這搞得我十分內疚。周老師打了他又讓他滾，卻沒打我也沒讓我滾，那我怎么辦？眼看著茍兵收拾完書包離開了教室，我終于忍不住了，七手八腳地把書本文具塞進書包，也跑出了教室。我噔噔噔地跑下樓梯，一直跑到教學樓前的旗桿那兒才追上茍兵。

你咋跑上來了？他瞪大眼睛，周老師又沒攆你，你跑來做啥呢？趕緊回去吧！

他是沒說讓我滾，不過也沒說不讓我滾啊。我突然感到很興奮，你一個人滾了我怎么好意思！

那天下午，我騎車帶著他去吃了釀皮要么就是炸油糕，又去縣城邊上的小河里抓青蛙，到了放學點我才回了家。按照周老師的慣例，被趕出教室的學生第二天也不能來上課，于是我和平時一樣背上書包離開家，在南關小十字跟茍兵會合，我們輪流騎了十多公里，去看山腳下正在重建的大佛寺。中午我照例回家吃飯，下午又和茍兵去附近的水庫玩，在水庫邊的樹林里撿了些樹枝來烤茍兵從家?guī)淼耐炼梗覀円贿叺却?，一邊大喊大叫地劃著拳，那聲音在泛著波紋和白光的水面上一去不返。

我把你給連累了。傍晚回家的路上，茍兵一邊蹬車一邊回頭，憂心忡忡的樣子，明個你還是趕緊上學去吧，你跟我不一樣，你是好學生。

你去我就去。我卻覺得很愉快，你不去我也不去。

去也行，就怕那個驢日下的又打我呢。茍兵停了停，打就叫他打去吧。

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們重新去學校那天周老師有沒有打茍兵，好像沒有。周老師見到我們就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這種可能性更大。無論如何，至少茍兵教會了我劃拳，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清楚地記得水青拳所有的口訣、動作以及規(guī)則。要說起來可能還有些別樣的意義，那就是茍兵促成了我此生中唯一的一次自我放逐。

但我依然沒有再同茍兵聯(lián)系過。這倒也沒啥不對的。就像我喜歡過小虎隊、趙傳和潘美辰，后來喜歡黑豹、唐朝和林憶蓮，再后來又喜歡上了伍佰、許巍和莫文蔚……其實那些歌手和他們的歌我一直都是喜歡的，只是現(xiàn)在不怎么聽就是了。

直到最近，我閑來無事刷短視頻，看到有人在放王杰《一場游戲一場夢》的原聲磁帶，就躺在那兒把它聽完了。接下來頁面上就開始不停地推送這些經(jīng)典老歌。終于有一天，我看到一個名叫“音樂文生”的用戶在唱《一場游戲一場夢》，他歪頭閉眼的模樣看上去跟三十多年前如出一轍，嘴還是那么大那么扁，不同的只是頭發(fā)已然花白，眼角堆滿皺紋。他在小小的屏幕上認真地唱著，他不知道我正在看他。

原刊責編??? 崔??? 健

【作者簡介】王凱，1975年生于陜西綏德，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導彈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及小說集《沉默的中士》等。曾獲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人民文學新人獎、茅盾文學新人獎、十月文學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