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秋天快結(jié)束時,米小嫻感到小腹墜痛,牽連到后腰有鈍痛感,很快下身見紅,并且日漸消瘦。
家屬來了嗎?醫(yī)生冷不丁冒出的這句問話,讓米小嫻心口緊了一下。米小嫻的姑媽就是腰痛、便血、腎衰竭,去年冬天不幸離世的。想到這,剛從4S店提上新車的心花怒放轉(zhuǎn)瞬即逝,米小嫻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從社區(qū)門診到市里醫(yī)院,一個人來回好幾趟,米小嫻打算再到省里的醫(yī)院“死”個明白。米小嫻把車停在學(xué)校旁邊一個入住率不高的老舊小區(qū)里。自己若真不行了,橘貓可以送人,兒子咋辦?上初中的寶哥喉結(jié)已明顯凸起,可一想到兒子,米小嫻最柔軟的心底瞬間長出刺尖,密密麻麻地涌出來,稍一觸及,整個心臟就能滲出血來。
為母則剛,但此時,米小嫻再也剛硬不起來。她再三考慮后,按下車窗,輕咳一聲,有意調(diào)成鎮(zhèn)定自若的狀態(tài)。可撥出的電話響到第二聲,掛斷的沖動差點噴薄而出,米小嫻咬緊上嘴唇又松開,深吸了口氣,再一點一點緩緩?fù)鲁觥?/p>
電話接通了,米小嫻有些不知所措,“嗯——”,停頓幾秒,才說順溜,“我要出趟遠門,很久,以后可能得你照顧寶哥了?!?/p>
對方的回復(fù)好像不在一個頻道,米小嫻激動起來:“都過去了知道吧,別說這些沒用的。”
對方又說了句什么,米小嫻開始歇斯底里:“照顧寶哥,就這么簡單,算我求你了好吧?!?/p>
米小嫻不想再糾纏下去,她狠狠地把手機扔到副駕上,繼而大力拍打方向盤,拍著拍著嗚咽起來,整個身子也跟著微微顫抖,她后悔打這個電話,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猛地壓進胸膛里。
開門下車,幾次深呼吸后,米小嫻總算緩過來。她遠遠望去,一墻之隔,一邊是破敗不堪的老舊小區(qū),拉滿電線網(wǎng)線各種線,一邊是獨門獨院成排的別墅,自帶“威嚴(yán)”。
還真是有人穿貂有人露腰,苦笑后,米小嫻轉(zhuǎn)頭看到,深秋的陽光照在上了年歲的絳色院墻上呈現(xiàn)出一大塊不規(guī)則的光斑,綴在光斑里的一只老絲瓜,被風(fēng)吹干后,失去了光澤,褶皺明顯,像長滿皺紋的老人臉。
“寶哥放學(xué)嘍!”奶聲奶氣的童音倏地從手機里傳出來,米小嫻瞬間像被潑了盆冷水,一個激靈劃開手機,摁掉鬧鈴,再打開微信掃一眼班級群。突然,“呵呵無所謂”的頭像閃出一個紅點,打開,是李奇轉(zhuǎn)來的三萬塊錢。
“這會老娘我他媽就愛錢了!”米小嫻臉上閃過一絲冷笑,緊接著朝地面狠狠啐了一口。站穩(wěn)后,她仿佛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在了食指上,猛力摁戳,接收得快速、果斷,帶著大義凜然的氣魄,又有破釜沉舟的狠勁。
接上寶哥,米小嫻直奔兒子最愛的海底撈。她早和小飯桌的家長們請了假,又安排李阿姨,孩子們被家長接走后,到點關(guān)門,不用空耗。
事實證明,這年頭,女人只要走出家庭豁出臉去一門心思用在一件事上,成功的幾率是會增加的。小飯桌是給那些不方便接送孩子的家長以方便,主要給孩子們提供中晚兩頓飯,除此之外,供孩子們午休,傍晚輔導(dǎo)作業(yè)。初衷很簡單,既能照顧兒子,還能養(yǎng)活他們娘倆。沒想到這幾年米小嫻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小飯桌已經(jīng)開了三家,她打算繼續(xù)開疆拓土,讓她的“寶貝之家”開遍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
干小飯桌這幾年,米小嫻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被晚接的孩子,家庭不和諧的概率更大;家庭地位和掙的票子幾乎成正比……對弱勢的女人,她有種自然地惺惺相惜,當(dāng)年選李阿姨來做飯,全因李阿姨死了老公自己帶個孩子不容易。米小嫻總結(jié)出一點:錢比男人可靠,能抹平生活中的一切褶皺。
米小嫻選了個小單間,竹簾一拉,就是他們娘倆的小天地。
“以后可得好好學(xué)習(xí)啊。”米小嫻把燙好的羊肉片夾到寶哥碗里,見寶哥沒反應(yīng),故作輕松,“對了,不管發(fā)生什么,你爸還是你爸?!泵仔故掷锏目曜討以诳罩校z水凝固住一樣。
“反正——有他沒他——就那回事唄?!睂毟邕吔肋呎f,含混跳動的口氣像斷了線的珠子。
“啪!”筷子猛地落到桌子上,“別這樣說,他是愛你的?!泵仔股ぷ永锵袢藞F棉花,低沉但果斷。
“怎么好端端說起他,你沒事吧?”
“沒事?!泵仔固袅艘桓嗖巳M嘴里,“放心,我好得很。”
第二天一大早,米小嫻來到省立醫(yī)院。在彌漫著消毒水味的診室里,女醫(yī)生戴著口罩,米小嫻從她眼角的皺紋能判斷出她不再年輕,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女醫(yī)生眼睛的特殊能力,像能洞穿一切,放射出特別的力量,讓米小嫻沒那么焦躁了。
簡單問診后,女醫(yī)生果斷地說米小嫻的腎和腸胃都沒問題,是環(huán)出了問題。這個生完寶哥就戴上的節(jié)育環(huán),和米小嫻親密接觸了十三年,生銹也就罷了,還嵌頓,卡在了子宮肌層里面。既然不是不行了的病,米小嫻理應(yīng)大喜,可女醫(yī)生態(tài)度冰冷,言辭冷漠,這讓她有些反感。無奈一陣疼痛襲來,一聲長長的“嘶”聲沿著牙齒縫被迫收進肚子里。
“大夫,就沒別的辦法嗎?”一個栗色大波浪的腦袋猛地從門縫里擠進來,帶著哭腔。
“現(xiàn)在胎停的不少,盡早流,養(yǎng)好身體重要?!迸t(yī)生說話簡潔,但語氣明顯溫柔下來,她轉(zhuǎn)頭對米小嫻說,“住院取環(huán),恢復(fù)得快,畢竟不是小年輕了?!?/p>
剛剛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自卑的反感,急剎車般煙消云散。
約好住院時間后,米小嫻從診室里出來,剛拐到電梯口,一串被捂著的哭泣聲鉆進了米小嫻的耳朵。
循聲望去,在旁邊的樓梯里,米小嫻一眼認(rèn)出了剛才那個栗色腦袋,她旁邊的男人說,“連個孩子都保不住?!迸氖种缚p里漏出來的哭泣陡然增多,“前面兩個不流,這個可能就……”沒等說完,男的推了她一把,氣急敗壞地喊,“怪我嘍!”
米小嫻真想上去給男的一個大嘴巴子,可肩膀被戳了一下——是李奇。
“誰讓你來的,渣男!”米小嫻吼出來,聲音冰冷尖厲,栗色腦袋和男人戛然靜止。
“怎么樣?醫(yī)生說不要緊吧?”李奇的關(guān)心真誠、迫切。
“不關(guān)你的事。”
……
后面發(fā)生的事,簡直糟糕透頂。
說糟糕透頂當(dāng)然不是指取環(huán)手術(shù)生不如死的肉體疼痛,是取環(huán)后不久的某個大晴天,米小嫻被一個霹靂炸蒙,仿佛千辛萬苦費盡心血得來的東西即將付之一炬。而這霹靂對李奇而言,卻是中獎了,還是特大獎。
知道米小嫻懷孕的當(dāng)晚,個把月不回家的李奇回家了。
見米小嫻蜷縮成一團,窩在沙發(fā)里,長發(fā)披散成一個偌大的固執(zhí)的圓弧。李奇知道米小嫻傷心低落,心底生出莫名沖動,他要把米小嫻緊緊地摟進懷里,再不松開,可剛走近,圓弧迅猛飛起又摔到腦后,米小嫻猛地抬起頭,“怎么是你?”
被米小嫻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可看到有凌亂的頭發(fā)粘在她的眼角、腮上,整張臉浸滿了淚痕,李奇心抽了一下,隨后,聲音壓到塵土里,“是我,這是好事,別不高興了?!?/p>
“好事?你好啊?你高興???”不僅是聲音,米小嫻的眼神像狼一樣兇狠。
李奇像迎面被打了一拳,幾秒鐘后,他轉(zhuǎn)身到洗手間,泡腳桶注水加熱。拉到客廳沙發(fā)前,特意堆起一臉笑容,用先前溫柔的聲音,岔開話題,“先洗個腳吧,舒服舒服。”
泡腳桶有按摩功能,但李奇堅持親自為米小嫻按摩雙腳。米小嫻生寶哥坐月子那會,李奇就是這樣給她按摩的,推、揉、捏、按、捶,手法多樣,力道正好。同樣的事,隔了多年的空當(dāng),米小嫻心里冒出一個字——裝,她剛要把腳從桶里抽回來,雙腳已被李奇牢牢地抓在手里。
“咱去淄博吃燒烤?感受人間溫暖,反正離得也不多么遠,高鐵倆小時就到?!崩钇鏇]話找話,以期打破僵局。
無事獻殷切,還不是為了肚子里的這塊肉!自己四十歲高齡、靠服優(yōu)甲樂續(xù)命的身體,并未在李奇考慮的二十四節(jié)氣內(nèi),米小嫻想到這,猛地站起來,盯了李奇足足六秒鐘,然后冷笑一聲,“算了吧。”接著,急轉(zhuǎn)直下,陰沉著臉吐出,“沒你那——好胃口!”
“開心點,別那么悲觀。”李奇依舊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養(yǎng)孩子不是養(yǎng)貓,能不悲觀嗎?”米小嫻丟下這句反問,轉(zhuǎn)身離開。
李奇不想就這么認(rèn)輸,變魔術(shù)般從身后變出了一條項鏈,“送給你的?!?/p>
“我自己能買?!泵仔沟讱馐?,有打贏了翻身仗的舒爽。
“你戴上一定好看,關(guān)鍵是吊墜上的字吉利——吉祥如意?!崩钇娴脑捓镉辛似蚯蟆?/p>
米小嫻冷哼一聲,并沒有接。
沒幾天,李奇不知道轉(zhuǎn)了幾道彎,聯(lián)系上了市婦幼保健醫(yī)院的“生子圣手”,并把圣手的建議一廂情愿上升到“領(lǐng)導(dǎo)指示”:帶米小嫻到醫(yī)院立檔產(chǎn)檢,掰著手指頭,盤算著接下來的每個階段需要做哪些檢查,反復(fù)提醒米小嫻,每次產(chǎn)檢前一定記得通知他,說不想錯失小老二的每一點成長。
“呵,還小老二,叫的可真夠親??!”米小嫻胸口生出一團火,忍不住咆哮,“別高興的那么早!”
接下來,李奇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多起來,并且一進家門就直奔廚房,像一條擱淺的魚重返大海,打挺歡騰。不過,李奇并沒有魚入水般游刃自如,而是用不熟練的手打蛋、切肉、擇菜,常常,蛋液流到地上,菜炒到一半才想起來開油煙機。這期間不忘洗好蘋果、油桃,或其他水果,擦干,遞到米小嫻手里,說小老二愛吃。有次他不小心切到手指,竟還堅持把蘋果遞到米小嫻手里。
這種被李奇疼惜的待遇,時隔多年猝然再現(xiàn),米小嫻恍如夢中。過去也是這個男人把她寵到天上,吃蝦不用剝皮,出門不用看路,而她像只被圈養(yǎng)的橘貓,懶散、單純,習(xí)慣了與外界隔離后,又被從天上摔到地上,粉身碎骨,肝腸俱裂。想到這,那些黑暗、壓抑、痛苦的場景歷歷在目,米小嫻遽然夢醒。
回到現(xiàn)實,一方面,好不容易拼出來的小飯桌,眼看著越來越好,正準(zhǔn)備著繼續(xù)開連鎖托管;另一方面,寶哥上了初中,雖說學(xué)習(xí)操心得少了,但要全力做好后方糧草供應(yīng),不容半點馬虎。這時,二胎來了,來得倉促、荒唐,天時地利人和一個不占。
退一步想,之前吃了不少藥,花花綠綠一大把,孩子生出來缺個腳指頭多個手指頭還是其次,萬一是腦癱或者其他什么嚴(yán)重畸形呢?離他們不遠的一個社區(qū),就有一對夫妻生了個肌肉萎縮癥的孩子,腦袋正常但身體瘦弱,兩條腿突兀地掛在軀干上晃蕩,像個細胳膊細腿的布娃娃,不能行走,無法自理,注定了一輩子與床結(jié)緣的厄運。
米小嫻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李奇卻還是堅持他下的種子生命力旺盛,酒藥也沒轍,一定會健康。臨了,他提醒,千萬不能落下每項檢查。
接下來,李奇自作主張,給米小嫻換了新手機,是蘋果最新款。一進家門,見米小嫻正在給橘貓喂食,李奇順手把手機放到電視柜上?!澳悻F(xiàn)在要多休息,這些活我來干。”把米小嫻扶到沙發(fā)上后,李奇壓低聲音,“還是把貓送人吧?!?/p>
米小嫻反應(yīng)激烈,一把把橘貓抱進懷里,不急不緩地撫摸著,手指穿梭在橘貓泛著光澤的柔軟的毛發(fā)里,從頭部到背部,再到臀部,來來回回,似乎要撫平自己一步步撤退的無奈和力不從心。
李奇繼續(xù)賠著笑臉,上前俯身,“蘋果手機照相好看?!闭f著,就要把手放到米小嫻肚子上?!澳瞄_!”米小嫻騰地從沙發(fā)里站起來,本能地用手去擋,因為起得過猛,重心不穩(wěn),險些跌倒,李奇眼疾手快,從背后托住她,“好,我不碰你,你別激動?!遍儇堃岔槃萏降匕迳?,又“嗖”的一聲躲到了鞋柜下。
有些事想想就能通,自己喝點黃酒,就懷孕了?趁人不備,這與強奸有什么區(qū)別。除了被拋棄,還有什么理由能解釋李奇的猝然升溫所謂的回心轉(zhuǎn)意?米小嫻壓住怒火,用力聳了一下肩膀,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米小嫻心底最隱秘的角落,被拉扯翻起,隱隱作痛。
戀愛那會,李奇說米小嫻像《詩經(jīng)》里的窈窕淑女,尤其是她抿嘴笑的樣子。除了瘦弱、內(nèi)向、不愛說話,米小嫻不覺得自己是淑女,倒是李奇,五官立體、棱角分明,劍眉下的眼睛,散發(fā)出湖水一樣的神采,幽靜深邃,笑起來有些靦腆,更顯溫文儒雅,像影視明星胡歌。
不過,米小嫻最喜歡的還是李奇的博學(xué)和健談,好像這世上沒有他不曉得的,就是馬路邊、公園里、房前屋后的樹,每一棵是什么綱目科,什么形態(tài)特征,李奇都了如指掌,津津樂道。他還喜歡聊各種飛機,尤其是軍用飛機,連斯大林坐過的美制道格拉斯S-47號,他也講得繪聲繪色,每個細節(jié),有板有眼。
情投意合,你儂我儂,倆人火速扯證,不久寶哥出生。米小嫻把嬌小精致的寶哥抱在懷里,李奇一只手捏捏兒子的小臉蛋,一只手把剝好的香蕉塞進米小嫻嘴里,一口口喂她吃完。
兒子會走了,一家人在公園里,李奇背著米小嫻,兒子跟在后面,三個人的笑聲在空氣里凝結(jié)成了糖,空氣也跟著齁甜。
再后來,米小嫻甘愿做起了家庭主婦,圍著老公兒子轉(zhuǎn)。除此之外,橘貓是她唯一的玩伴,當(dāng)然也是兒子的玩伴。有時,米小嫻覺得自己就是一只橘貓,黏人不說,還懶得動彈,完全沉溺于自己的小天地,自得其樂。
那段時間,米小嫻甚至覺得自己天生喜歡這樣的生活,直到某個特別的夏天。
之所以特別,是因為那個夏天小區(qū)綠化樹里毫無征兆地多出不少知了叫個不停,白天有多吵,晚上就有多躁。有個晚上,哄兒子睡著,米小嫻特意煮了枸杞蓮子粥,解乏強身,畢竟李奇出差好幾天,小別勝新婚嘛??闪璩恳稽c多,李奇才歪歪斜斜撞進家,除了滿身酒氣,還隱隱約約夾雜著一股獨特的幽香。
精準(zhǔn)地判斷出是茉莉香水的氣味后,米小嫻把晃晃悠悠的李奇連拉帶拽到床上,麻利地幫他脫掉皮鞋,又徑直到衛(wèi)生間去涮毛巾,回來的工夫,沉重的呼嚕聲響起。米小嫻側(cè)身跪在床沿上,一手托著毛巾,一手用力扳過李奇的頭,溫?zé)岬拿韯傄N到李奇臉上,一個鮮紅的口紅印刺進米小嫻眼睛。
鮮紅的嘴唇像火焰一樣扭動著,耀武揚威著,一點點變大,向米小嫻逼近,逼近,慢慢的,紅嘴唇變成了紅舌頭,在橘紅的床頭燈下,變成了暗紫,直至,黢黑。
米小嫻渾身顫栗,立時,生出一股想要摧毀一切的惡念。如果身邊有斧頭,她一定會把紅舌頭砍斷。
后來,米小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著癱軟的雙腿逃出來的。寂靜的黑夜里,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米小嫻知道哭出聲來不好,她強忍淚水,走過一段小巷,拐過墻角,不遠處是公園里供游人欣賞的人工湖,湖心有個“比翼亭”,白天很多情侶在亭里許愿長長久久白頭到老,數(shù)不清有多少把“同心鎖”系在“比翼亭”里,其中一把鎖是她和李奇的。米小嫻再也控制不住,眼渦涌成了淚海,一次次漲潮退潮。
通往湖邊,有一條青石小道,大概二百米左右,一股莫名的力量推著米小嫻向湖邊走去,越來越近,風(fēng)變得潮濕,清淺的咸腥味摻雜其中,腳步也變得鏗鏘有力。
湖水不深不淺,足以淹沒一個成人。
“有人!”緊臨湖邊的假山下傳來被打擾后的尖叫,米小嫻的心也跟著被叫亂。
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得已的潦草和雜亂。
米小嫻意識到是一對年輕情侶,先前的隱忍瞬間破防,她轉(zhuǎn)身快速走向?qū)γ?,大聲喊,“姑娘,你是個傻瓜!是個大傻瓜!”連著喊了幾遍后,米小嫻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夜晚頓時被砸出個大窟窿。
“神經(jīng)病!”男的罵完,拉著女的倉惶逃掉。
與此同時,米小嫻徹底清醒過來,她覺得自己才是那個真正的傻瓜。
此后一段時間,那只厭惡的真實的紅嘴唇總喜歡在米小嫻的夢里變本加厲,肆無忌憚。每次,由著夢里的傷心,米小嫻要平復(fù)好一陣,然后告訴自己:“一切——等——寶哥上了——大學(xué)?!?/p>
一晃幾年過去了,米小嫻做夢也沒想到——懷上了二胎。
對于二胎,不止米小嫻沒做好準(zhǔn)備,寶哥也沒。在得知可能要做哥哥的當(dāng)晚,寶哥說橘貓的眼睛像哈利·波特施展的魔法,藏著無限可能,要給足空間,橘貓才會活動自如,舒服愜意,更好地發(fā)揮魔力。
米小嫻不得不承認(rèn),橘貓曾經(jīng)陪她度過一段黑暗難熬的日子,算得上患難與共。更何況,與寶哥相比,一切都得讓步。這樣,在寶哥的堅持下,客廳里的沙發(fā)、茶幾統(tǒng)統(tǒng)丟到了車庫。
橘貓活動范圍是變大了,米小嫻孕吐也隨之越來越嚴(yán)重,先是黃色的酸水,再是黃綠色的膽汁,經(jīng)過喉管翻到舌頭上,先酸后苦,最后苦到舌頭麻木為止。
可橘貓呢,比過去更能撒歡,經(jīng)常會從寶哥房間輕跳到客廳,再由客廳到米小嫻的臥室,每個房間每一處,隨意切換,還時不時來個起跳,或者下沖,尾巴翹起,也有掃過地面,琥珀色的眼睛透著光,釋放出狡黠的神氣,又帶著咄咄不可一世的傲慢。
沒幾天,米小嫻的頭痛病也徹底被橘貓引出來了。除了頻繁地把風(fēng)油精點到太陽穴上,米小嫻束手無策。
“還是把橘貓送人吧?醫(yī)生說了,孕期高血壓,不是鬧著玩的。”李奇討好地看向米小嫻。
“先讓寶哥同意再說?!泵仔箶蒯斀罔F,提高分貝,“一個還教育不好,還要什么老二!”
四個月后,米小嫻感覺到了生命的悸動,進入五六月份,悸動越發(fā)規(guī)律、有力。有天晚上,一個全身赤裸的小姑娘屁顛屁顛向米小嫻走來,邊走邊笑,擔(dān)心小姑娘凍壞,米小嫻伸出雙臂要去抱她,小姑娘一下子沒了笑容,一臉憂戚,“媽媽,你不喜歡我?你還要殺了我嗎?”說完,小姑娘的臉變成了寶哥小時候的模樣。米小嫻只覺胸口顫動,像天崩地裂。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時,米小嫻的雙臂是朝前伸著的,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還好,她還在。”
離預(yù)產(chǎn)期不到兩個月時,米小嫻的雙腿幾乎每晚都會抽筋,腹中的小姑娘(米小嫻認(rèn)準(zhǔn)是個女孩)也會趁機作亂,像從大海里剛撈上來的魚,在狹小的空間里可勁折騰。
這晚,小腿肚子抽筋引起的疼痛加劇,牽拉到腳底,針扎一般。從疼痛中醒來的米小嫻下床活動,以期緩解腿腳的刺痛,繞過過道,走到客廳,來回踱步——已是深夜,寶哥房間的燈還亮著。米小嫻試圖闖入看個究竟,一抬腳,身體搖晃,肚子驟然痙攣,米小嫻只好退回自己房間,坐到天亮。
第二天,米小嫻在寶哥房間翻出一張精致的賀卡,里面是洋溢著青春告白的信箋,“你就像我的橘貓,多情又溫柔,眼睛里滿是星星……”稱呼肉麻,寶哥早戀無疑,落款就是昨晚。聯(lián)想到前不久寶哥一改往常,盯著她的肚皮,觀察起伏不定的跳動和節(jié)奏,米小嫻還以為寶哥已經(jīng)做好了當(dāng)哥哥的準(zhǔn)備。如今自己一個人完全養(yǎng)得起倆娃,給兒子留下個天然血親,倆人相親相愛有什么不好!想著,一股暖流從心底溢出。
可此刻,米小嫻整個人跌進了冰窖。
醫(yī)學(xué)上說,女性孕期,雌激素水平會隨之提高,而雌激素又與嗅覺相輔相成,孕婦對氣味也就格外敏感。這點,在發(fā)現(xiàn)寶哥的情話賀卡后,米小嫻體會深切,橘貓身上難聞的氣味簡直無孔不入,隔著口罩隔著蠶絲被抑或其他什么東西,都能鉆到米小嫻的鼻孔。
當(dāng)斷不斷,必受其亂。一切和寶哥的學(xué)習(xí)比起來都是其次,其次可理解為零,包括對李奇。
還好,米小嫻并沒有亂成一鍋粥,她先是主動讓李奇陪她做了產(chǎn)檢,羊水量不達標(biāo),臍帶繞頸兩周,加上孕晚期高血壓,醫(yī)生讓做好心理準(zhǔn)備——一有異常動靜,早剖為宜,否則危險。一旁,李奇點頭哈腰如臨大敵。米小嫻只覺腦袋里灌滿了糨糊,整個身體虛晃了一下。回家路上,李奇叨叨不停,“一定千萬切記不能大意。”
米小嫻根本聽不進去,“看來,行動要再快點了?!彼辛诵碌拇蛩?。
很快,在某個寶哥上學(xué)的午后,米小嫻換上一身黑色運動服,鼓起尼龍袋,再逗逗橘貓……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她把貓糧均勻撒在袋口、袋中位置,胃口奇好的橘貓被順利引誘進入。忽然,米小嫻以最快速度,綁緊袋口。橘貓喵喵亂叫,聽得出它的驚恐。與此同時,米小嫻心跳劇烈,胳膊、腿,甚至整個身體也不停顫抖,如同地動山搖。瞬時,李奇臉上的紅嘴唇、寶哥的情書,像兩把利刃,直線、迅速飛向米小嫻。
突然,米小嫻感到腰部猛烈墜痛,緊接著,肚子里一陣拳打腳踢,小手腳或小腦袋,抑或小屁股,不斷鼓出。
“你一定很瘦,還有一周就足月了,還這么調(diào)皮,如果胖嘟嘟,估計就活動不開了吧?!泵仔箯娙讨3值?。
可她的肚子像游樂場里的海盜船,驟升驟降,起伏劇烈,一波又一波的劇痛襲來,痛感一陣強過一陣,很快,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
米小嫻蜷著的身體越來越彎,指甲掐到大腿的肉里,黏稠的液體從下身流出。頓了頓,她咬緊牙關(guān),仿佛用盡所有力氣,猛地向前邁出一條腿,可身體失去平衡,兩只腳攪在了一起,“咚”一聲跌倒在地。隨即,一團漆黑遮住了她的眼睛……
產(chǎn)房外,明明是灰暗清冷的黃昏,卻恍若即將破曉的黎明。
李奇唇上的胡茬像一夜間長出的雜草,不時抖動。他好幾次想跑進去,趴在米小嫻耳邊,向她坦白——當(dāng)年創(chuàng)業(yè)急需一筆貸款,他投機取巧,不惜討好五十多歲死了老公的銀行放貸經(jīng)理,可即便如此,也沒能挽回創(chuàng)業(yè)失敗的結(jié)局。這段往事,是抹不去的恥辱,他怎能說出口?而后,面對越來越獨立、干練的米小嫻,除了刮目相看,還有數(shù)不清的自責(zé)自卑和懊悔,現(xiàn)在他明白曾經(jīng)不敢面對、怕失去而近乎偏執(zhí)地選擇逃避是多么愚蠢!
天空飄下細雨,醫(yī)院不遠處的火車站前,來來往往的人群,像螞蟻集結(jié),浩浩蕩蕩,又各有方向。
米小嫻醒來時,李奇正盯著她,眼睛里放射出驚喜的光芒。
隨后,他跪上去,雙手撐起,頭慢慢地低下,他想對她說些什么,卻只說了句“對不起——謝——謝!”然后,慢慢地狠狠地吻住了米小嫻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