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激情

張煒老師《九月的寓言》寫了一群被稱為“?鲅”的流浪人，從外地遷來，被當?shù)厝饲撇黄?，卑賤而堅挺地活著的故事。

曾經(jīng)有些人背負著一輩子的所謂不名譽，自卑而艱難地活過；曾經(jīng)有一些人屈辱而倔強、順從又掙扎地逃離抗爭一生；那些不被人知的往事，那些鮮活靈動的生命，血淋淋、熱騰騰。讀著那個年代的故事，隔著如水的光陰，都能感覺電閃雷鳴的瘋狂，生命熱情的激蕩和痛到骨髓里的哀傷。

如果從正常意義的生活來看，這些荒野中的小村人活得艱難而窘迫，沒有地位、沒有尊嚴，是最底層群體的無奈、屈辱、掙扎的寫照，但依然充滿韌性的生命力。他們像是一群打不爛、壓不破、捶不扁的銅豌豆，身體內(nèi)有永遠噴射不完的激情，像是野草?！隘傞L的茅草葛藤絞扭在灌木棵上，風一吹，落地日頭一烤，像燃起騰騰的火。滿泊野物吱吱叫喚，青生生的漿果氣味撲鼻。兔子、草獾、刺猬、鼴鼠……刷刷刷奔來奔去?！?/p>

趕鸚，十九歲的青春，“一雙尥動不停的圓腿”，眼睛黑亮，身腰細而豐滿，“放射著活力和熱情的肉體”驚羨了少男少女。這個小村姑娘太美了，結實、光潤、圓圓的臀部，是蓬勃青春的象征，是飛揚激情的標志，有著光明的向往和朦朧的追求。不被工程師簡單的贊美就信以為真，當工程師有非分之想，她會勇敢地告訴他：“可我……不喜歡你?！?/p>

領著大家在月光下奔跑，追著風跑，夜晚是年輕人自己的?！斑诉吮寂艿哪_步聲把滴水成冰的天氣磨得滾燙，黑漆漆的夜色里摻了蜜糖”。一種期待的激情，一種壓抑不住的欲望，一種無以名狀要掙脫的輕松。青年男女無處發(fā)泄的情欲、勞作一天的疲憊、壓抑許久的憤懣和不快，都在瘋狂地跑動中漸漸消弭。老人們長嘆道：“瓜干燒胃哩……”。

“他們蹦蹦跳跳，一抬腿，褲子上沒有縫牢的補丁就一起舞動?！?/p>

趕鸚這匹神采飛揚的寶駒，長尾飄飄的奔跑，活力四射地踏碎一道道風塵俗坎。卻氣惱肥的私奔，原本她應該是引領小村人前行的，卻不料自己深陷泥潭，受一次感情傷害，就不再相信愛情，也嫉妒著肥追求的愛情。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領著大伙跑啊跑，而是像個老兔兒不離草窩。即便讓大家伙躥擁著跑起來，也會突然停下來，眼中淚水锃亮锃亮，獨自喃喃：“看不到邊的野地，我去哪兒啊？”那種想沖出去，卻沒有方向的苦惱和絕望。但畢竟趕鸚覺醒了，不只在一隅的土地上跑，要跑向遼闊的大海，跑向遙遠的天邊。

肥是另一個有想法的人，不愿回家，“一撮黑就上街”，為的是四處游蕩，尋找著什么，想找那個關注自己的目光，找散發(fā)暖的一束熱。但又不敢太靠近。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少白頭龍眼，也有一個工區(qū)的工程師兒子——挺芳。肥既渴望新鮮有趣的新生活，又懼怕小村固有勢力的頑固和抗爭帶來的后果。

天天晚上跑啊跑，想把那些想不明理不清的煩惱和不快一股腦甩到身后。街巷上只有她自己，習慣于一個人跑，好像是貪戀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只有黑夜里，她頭腦才有那些閃閃發(fā)著月輝的微光。她跑，有個人晝夜不舍地跟蹤她，一直用目光盯住她。那是她的宿命。

“一個人有自己的命，一個村莊也有自己的命。認還是不認？”在大雨將臨的夜晚，她在冰冷的碾盤與龍眼血肉相連，她感覺兩顆心在一瞬間蒼老了……

但她依然不甘心，依然不放棄。對異性情感的渴望，讓她對工程師的兒子挺芳暗暗地關注，救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挺芳。當挺芳一如既往注視著暗暗幫助著他的肥時，肥看到了挺芳“漆黑而且堅定的目光?！彼獛撸x開這個黑暗沒有希望的地方。

趕鸚和肥兩個人，是村里少有的有懵懂自主意識、渴求自由且有想法的人。身體在奔跑，靈魂也想跟上。兩人心地善良、心思單純，愿意相信自己一樣去相信別人。被別人叫?鲅就是?鲅嗎？誰天生就是毒?鲅？不想被命運按住，和命中注定的那個人結婚；不想趴在土里，想做個野人，想村莊外的世界。不再瘋跑了，有了心思，心思亂了，如腦袋里敲著咚咚咚咚的戰(zhàn)鼓。但周遭的環(huán)境又無時不刻地逼迫著……終歸兩人幾乎同時總結了自己的青春。

在背叛中認命。趕鸚一個人咽下羞辱和苦楚，好不容易才熬過來。肥勇敢地跑出去，跑出小村，跑向樹林，跑向山梁和曠野。想大喊大叫，喊出一個火爆爆的日子。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死亡。肥終于按著心的指引向前跑去。如果起初是因為一塊黑面肉餡餅吸引，后來是懵懵懂懂地覺悟，死氣沉沉的靈魂覺醒了，想飛翔，像鳥一樣的自由飛翔，飛到高處，過不被人主宰的生活。肥和挺芳手拉手遠走高飛奔赴好日子哩。

奔跑是一種意象，既有來自安泰大地的力量，也有想跑到更遠的憧憬和希望。雖然并沒有想清楚跑到哪里？渺小的生命也有靈魂的掙扎。但這種奔跑的姿態(tài)和奔跑的決心揮灑在每個夜晚，一種燃燒的力量，一種浪漫的飛揚，一種打破黑暗的涌動的勢態(tài)。夜晚的奔跑、嬉鬧、玩耍，像一個個長著翅膀的精靈，有著野性蓬勃的生生不息、游蕩不安分的躁動靈魂，對抗著鋪天蓋地的黑暗，跑向山崗、跑進林子、跑入草垛子，夜晚終究過去，一定會跑進一個嶄新的黎明。

小村的夜晚安靜而又狂躁，可能是吃了太多的瓜干。作為北方農(nóng)村的主食地瓜，“一生都趴在土壤中，被黑夜包圍著”，為過冬儲存，切曬成瓜干。小村人每年吃掉的瓜干堆起來像一座小山，那紅亮的顏色，像是被太陽炙紅的炭塊，吃進肚里又成一座灼人的火山。所以，老人們喊著：“瓜干燒胃呀。”吃下去，又像酒液一樣，一邊燃燒一邊流進肺腑。這是地瓜在土里積蓄了大地的能量，年輕人吸收著熱能，渾身充滿奔跑的力量。夜空中充滿著蓬蓬勃勃的青春氣息，和腐爛的地瓜味兒。

即便碰上倒霉的連陰雨，出了地瓜沒法晾曬，那曬不干的瓜干變灰、變黑，長出黑毛，咬一口苦澀澀，就這樣，也是維持生計的口糧，不舍得扔掉。只要還能果腹，花樣翻新地也得吃下去。生活有了新花樣，瓜干換了一種面孔，就感覺活得有希望和有樂趣了。所以當金祥翻山越嶺尋找“那種圓圓的平底鐵器”的鏊子，像尋找一種神器，尋找的過程都神圣起來?；氐酱謇铮闪宋魈烊〗?jīng)的英雄，全村奉為楷模。金祥的老婆慶余用鏊子做成了黑煎餅。那簡直就是上好的美食，還易存放，人人羨慕，排著隊借鏊子攤煎餅。

改變了一個村的飲食習慣，不啻于一場改革，一場觀念的革新，一種新生活的開始。

窮人的日子，首先要活著。當金祥死后，慶余為了活下去，是因為還有所期待，因為有期待，所以能忍受，忍受一切所不能。她會聽從村頭賴牙的說法，“回去看看，誰家囤里煎餅多，你就跟誰。聽我的話沒有錯?！辈痪?，慶余選中了牛桿。但命里說好的，慶余會毫不費力地送走一個又一個光棍漢。

雨夜中的奔跑，雨聲雷聲掩蓋了哭聲，淚和雨混在一塊兒也看不出來，有心眼的人都在雨天里哇哇哭。那些毀滅中的苦樂，那些絕望中的堅韌，卑微到一棵草，一粒塵土，但依然苦挺著，頑強地活著。

雨天，也擋不住年輕人奔跑的腳步，心中有什么在熾烈燃燒，在黑暗的夜中釋放情欲。一夜一夜的奔跑，揮灑著狂野的激情，釋放著無窮的活力，把一個個苦澀又平庸的日子變得生機勃勃。

年輕人在一起追逐、跳躍、呼叫，燒玉米和豆棵。他們放逐著自由的靈魂，追求人間的歡愉。白天是卑賤的，夜晚成了自由的勇者。是一種宣泄，是無處釋放的激情，是無處安放的青春。像夜晚活躍的鼴鼠，會在地底下挖出橫七豎八的地下通道，連著整個村莊，連著一個個熱騰騰的生命，夜晚的世界如此豐富。他們也和工區(qū)的人大打出手，青春的不安分，發(fā)泄著多余的荷爾蒙。

中年人的夜晚也不閑著。夜夜，金友用白布條的腰帶抽打老婆小豆?？蘼曊饎铀泥?，大家也習以為常。實在受不了就跑，可又能跑到哪里去？到光棍金祥那里，50多歲的金祥燥火難耐，一句“老哥求你了……”小豆就閉上了眼。當年金祥對性欲的渴求和對有個家的渴望，把瘋子慶余牽回了家，還有個不知爹是誰的男娃年九。雖然苦，但一家人在一起勝過孤苦伶仃。愛憶苦，肚里積攢的苦難太多了，說出來，痛苦就減輕了，苦難也似乎過去了。

小豆雖然不像年輕人去瘋跑，去宣泄，但也有想法，去工區(qū)洗不花錢的熱水澡。到工區(qū)洗熱水澡，是小村婦女的熱望。開池的小驢出來進去的，即便是夜里九點以后，池子的水像墨水一樣，對于從沒洗過澡的女人也是震天撼地的，“一輩子也沒有被這么多的熱水泡過?！薄八齻兓ハ啻曛?，皮屑和灰土一層層脫去，好像積了半輩子的污垢一下子除掉了。從水中鉆出時，她們覺得輕快多了，一抬腿就要飛似的。毛孔暢通，空氣在皮膚間悄悄流動，她們舒服的要唱歌。”這一刻，洗去全身的贅物和負擔，就像洗去全部的苦痛和煩憂，生活也沒有那么苦啦，滿臉都放著光。可以說，能夠到熱水池子一泡，黑夜也亮堂了，瓜干子也變餡餅了。人間的任何一點歡愉也會讓她們幸福而滿足。

可就是這樣簡單的要求，男人的小心思就受不了啦?？蓱z又善良的小豆，挨了丈夫的打，又怕丈夫傷害小驢，好心告訴小驢，小驢又趁機占她便宜，在與小驢搏斗中被小驢打了，才感覺丈夫下手輕多了，比較出了幸福感。能對小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嗎？小豆的世界就是家和家周圍的一片，她沒能走出去，也不敢出走，用老觀念維系著生活，自然又被丈夫重新打回土里，渾身臟透了?？蓱z的小豆反省自己，本是一個土人，偏偏要洗去千年的老灰，不該去尋找一個?鲅女人不該強求的東西，不存非分之想，挨揍是報應啊。

小豆家的夜晚是如此，小村的其他家里也不消停。夜晚的打鬧聲此起彼伏，挨打的女人先是頭一低，挨著拳腳，一陣劈頭蓋臉地擊打。女人也有不甘示弱的，各種胡亂抓撓反抗，打累了，找煎餅吃，接著昏睡，天亮了，就摟抱在一起啦。秋天的夜晚是“打打鬧鬧”的夜晚，這成了村里天黑后少有的活動之一，被打的鬼哭狼嚎，偷聽的覺得天經(jīng)地義，甚至因為沒事干，也打起來。老婆是打不跑的，是死了也跟著自家男人，打完了還睡在一個炕上，男人讓老婆一會兒歡笑一會兒哭泣，像是日常生活的點綴和插曲，也像是野火燒不盡的亂草，有著野性蓬勃的激情和生命力。這是小村莊沒完沒了的節(jié)目，生活中自創(chuàng)樂趣，累死也要嬉鬧，倒下再起來，只要活著，吃得下瓜干，吃得有力氣了，就什么都能忍受。他們卑微又張狂，瘋張的日子來了，這可是?鲅搖頭擺尾的好日子。

不能不說，比黑暗還要黑的勢力，比?鲅還要毒的毒物，他們是村霸大腳肥肩和賴牙，其勢力強大又根深蒂固。每次她一出場，感覺像是來了妖魔鬼怪的黑煞，“她鼓脹的大乳房迫使行人都放慢了腳步。他們看著，慢慢感到了恐懼?！贝竽_肥肩一句話也沒說，她給人的壓迫感和恐懼感卻讓人不寒而栗。

當過逃兵的劉干掙開始還一腔正氣，雄心壯志，看不慣惡勢力，為掘倒惡人，想“起事”，勇敢的反叛，發(fā)誓推翻。但以后怎么辦，也沒想出好法，“看看再說吧?！碑敗捌鹗隆北怀鲑u，大腳肥肩和賴牙咬牙切齒地恨死膽敢撼動他們地位的人，決定狠狠教訓他們。他們噴射著致死人的毒素，毒空氣彌漫著村莊。金友這個毒爪牙也惡狠狠地助紂為虐，解下腰帶，將褲腰挽個疙瘩，劈頭蓋臉打了下去。變著花兒地抽打折磨，直打得劉干掙死去活來地嘶叫著，大叫著“不敢了不敢了！”唯獨有一個硬骨頭屠宰手方起，不愿低頭認罪，不愿同流合污，用一個小小的刀片結束自己的生命，那一刻“一股火紅火紅的，像地瓜皮兒一樣顏色的燙血躥上了地窖子頂棚?！?/p>

終于劉干掙在毒打下求饒，在背叛中沉淪。“終于接受了小村人輩輩相傳的美好習俗。”終于與?鲅為伍，成為一個有毒的?鲅。

村里人也喜歡新事物，喜歡嘗試，只要不去打壓諷刺挖苦看不起，他們也會跟上時代發(fā)展，跟上新形勢。就像一個鏊子就可以讓村里人歡天喜地地接受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只可惜流傳已久的陳規(guī)陋俗太根深蒂固了，一點一滴的溪水沖不破污泥老垢的掣肘，徐徐春風也刮不走腐爛堆積的毒素，就像?鲅什么樣的水也洗不凈身體的毒素，去除毒源才是根本。

女孩子們的想法簡單而卑微，一輩子吃上玉米餅瓜干饃，一輩子用紅頭繩扎頭。她們的世界就是眼前的村子和眼前的男人，從沒走出村子，怎么知道外面的世界？只想找了好人家，有個依靠，有個依附，把自己放到塵埃中去。心疼那個人，有好吃的留著，尋個機會給他吃。男人給個好臉，就死心塌地要一生一世學做他的好女人。心里有念想，日子就有盼頭，活著就不覺得苦了。

方方正正的平肩膀姑娘金敏，覺得天生就是?鲅老婆，不敢想會嫁給外村人，一心就覺得這輩子是喜年的人了。而喜年公開說：“俺不管別的，俺只管以后收拾金敏哩?！薄澳腥瞬淮蚶掀庞执蚴裁??！本拖裥〈迦说囊?guī)矩，“守住自己的女娃，也就守住了底氣?！本拖颀堁蹚奈磻岩蛇^肥會是別人的媳婦。但一個?鲅終究守不住一只想飛的鳥，走不了，飛不走，就到地下，一切被黑暗籠罩，最終也被黑暗吞沒。就如龍眼到地底的井下做活兒，地底下的一聲炮響，地上地下變了樣，地底下也弄出個村子來，為了黑面肉餡餅，更多的小村人去當采掘工人了，可他們居住的村莊正在凹陷，白天晚上都在黑暗中。最終龍眼埋在了井下，一個宿命的寓意。

最讓人痛心又惋惜的是那個曾經(jīng)活潑潑、大咧咧的三蘭子。漫長臉兒上有一對細長吊眼的三蘭子一天到晚跑工區(qū)，掙下鞋兒襖兒，還有銀耳環(huán)兒、紅胭脂，用身體換回一張花花綠綠的票子，為的是過上工區(qū)稀罕的新生活，見識見識語言學家的“修養(yǎng)”。彈琴、唱歌，多么不一樣的生活，明知道是虎穴，可那些從來沒見過的長筒膠靴及黑帆布皮帶，是那樣的誘人。也想跳出這個村子去，不想蜷在小村里，想出村看看另一種活法。雖然知道這些東西的來路，但依然引來同村人的羨慕，工區(qū)的生活是她們封閉已久黑洞生活的一點亮光，為了追逐那束光，寧愿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有時候，女人的命就值兩雙膠靴、一摞子黑面肉餡餅、幾件花花綠綠的衣服。即便大腳肥肩看中了她，“她一斜眼兒：俺不俺不?！钡罱K三蘭子成了大腳肥肩的兒媳了。大腳肥肩用她的法子調(diào)教野性大又嘴饞的三蘭子。擰大腿根、擰胸脯，還用棍棒打，三蘭子慘叫道；“爹呀媽呀，閨女掉進火坑里了?！币靶U而殘酷，大腳肥肩的理論，打，才壓得住野性，往死里折騰。她看不得孩子們親熱，夜晚起來在孩子門口聽房，生氣罵人，俗話叫“氣房”。折騰媳婦都是慢慢熬啊。得聽話順勁兒，走她們的老路。

老實膽小的爭年知道自己一輩子完了，三蘭子也完了，進了這個小院的人都完了，他想掙脫但無力反抗，而他也慢慢變得像大腳肥肩。三蘭子生不出娃，他罵她，三蘭子哭了，他抬手就是一耳光，三蘭子看了看，男人又是一巴掌，三蘭子求饒，他一拳又把三蘭子打倒。他叫著：“擰呀擰呀，擰死你呀！”學媽那樣去擰她的腿根。

一輩子就該著土里刨食，逃不開這命呀。曾經(jīng)那么自由的三蘭子尋愛，但依然換不來愛。三蘭子再不滾動嚷叫了。想死，“冰一樣涼哩?！笔軌蛄艘患胰说亩敬蚱廴?，一心以為能保護她的男人也往死里打，三蘭子實在是扛不住了，這不是想要的生活，哀莫大于心死，曾經(jīng)追求的自由掉進了囚籠，不如再自由地飛翔一次。她吃了婆婆調(diào)弄的毒餌，等著火苗開始燎著腸胃，疼得翻來覆去地絞擰起來。直到“瘦小干癟的身子縮成一個球，一動不動了?！?/p>

大腳肥肩的愛是畸形的，對要來的兒子爭年百般疼愛，但也是恐懼的，怕她的權利失去，怕她的說一不二的地位被別人奪去。渾身散發(fā)著毒害人的氣息。為一點小事下死手擰爭年的胳膊、腿彎、大腿內(nèi)側，到處留下紫癜。

可憐的爭年，曾經(jīng)是一個跟著飛揚的青春、跟著自由奔跑的青年，曾經(jīng)有過自己的浪漫，找到了喜歡的姑娘香碗。而眼皮上長小疤的美女香碗喜歡著爭年，卻有自己盤算。香碗饞爭年家的發(fā)面瓜饃、甜糊糊，甚至還有雞湯，“能去你家過一天也不枉做了人。”生存是第一位的，小村人少吃一口瓜干，吃上黑面肉餡餅，就燒高香了，想象著那就是天堂般的生活。所以，美女香碗做出勇敢的舉動，想“一個猛跳摟住他的脖子”或“不由分說親他的嘴巴”“對準他耳朵說一句驚天動地的、突如其來的熱烈情話?！苯K于，香碗獻出了自己。爭年興高采烈回家準備告訴大腳肥肩要娶香碗，開門看到的是，院子里，“一溜平擺著好多死去的鼴鼠，暗藍色的皮毛在月色下泛著光亮……他身子一軟蹲下來?！睜幠赀€沒有勇氣和膽量來抗爭大腳肥肩。但還是把喜歡香碗的事告訴了大腳肥肩，說要娶香碗。大腳肥肩好一頓胖揍爭年，她不允許有人違背她的意愿，兒子也不行，就脫掉褲子羞辱地打，沒頭沒臉地打，甚至想給他動動刀兒，去了根。打完又摟著他抱著他，給他一種壓迫感地絕望窒息。爭年終于沒有娶上自己喜歡的女人，而是順從大腳肥肩的意愿娶了三蘭子。

當你認為小村苦難的生活如掉在苦海無邊的深淵而感到痛不欲生，可你認為的標準又豈能是他人的生活樣板？你扛不住的苦難，別人卻能扛得住一切?；钪?，就是接受不可改變的命運；活著，即便像牲口一樣活著，活著本身就充滿了力量。痛苦與狂歡、生命與死亡，交織在一起，難舍難分?；蛟S無論如何有人理解不了，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低頭或者抬頭都遏制不住活下去的勇氣，想象不到原始生命旺盛的力量，無所畏懼。

村里有軟弱的俯首帖耳于大腳肥肩的指令而不敢有自己想法的爭年，也有年輕氣盛、打抱不平而失手打死了狠毒金友的歡業(yè)。金友真像一個毒?鲅，一肚子壞水。他打人臉還得找一個左撇子配著打，這樣不會腫一半臉。村里人諷刺說“金友是個仁慈善良的人?！贝謇锏膼毫暵祝腥局?、流傳著，自以為很有道理的傳下去。就像?鲅的毒素，肝里、血管里都流淌著。

因為歡業(yè)看不慣打老婆的金友，在拉架中捅死了金友，從此踏上了逃亡奔跑之路。他腳不沾地地飛奔，撒開丫子往南跑，逃到野地里去。本來就是野地人，注定要在野地上跑來跑去，沿著爹媽奔過的小路再奔忙一陣兒。他的父母以天地為家四處漂泊，將一輩子最甜蜜的日月交給無邊無際的田野，在白砂子的溝壑，黑蒼蒼的柳樹林子，山坡上、茅草里。他的基因里有父母浪跡天涯的生命密碼，跑出去，跑到天的盡頭，跑到?jīng)]有人煙的地方，就是嶄新的生活，就是一次新生。跑進了流浪幫，都是沒家沒業(yè)的人，雖然破衣爛衫，但相互照應，抱團取暖，還有了疼愛他的人，可還是忘不了那個讓他厭惡的地方，還想回去看一眼?！斑@是相思病，是神醫(yī)也難治的怪病?！?鲅走得再遠，也忘不了大海。?鲅再有毒，離開海只有死路一條。就像肥逃出小村多少年，小村都沉淪了，被礦坑吞沒了，還是要回來看看，人沒有了，小村沒有了，但那片曾經(jīng)生龍活虎的原野還在，那些花草蟲鳥一代又一代生機盎然地活著。?鲅們都走在路上，向著大海的方向。

挺住意味著一切?；臎鐾恋厣显嫉纳?，野性而粗獷的生命力，依附著貧瘠而渾厚的大地，如天地之根，生出蒼涼而堅韌的生命，展現(xiàn)蓬勃又猙獰的一面，生生不息，綿綿不絕。

隨著一塊塊土地向下開采，一個個村莊被搗毀，甚至一個時代也已消失。一些曾經(jīng)發(fā)生的事被掩埋，有人高興，有人悲傷，就像這個世界有誕生，就有死亡一樣。但是，土地上“真正的土著”還在，滴溜溜的鼴鼠們、大刺猬、花貓、小蟲小鳥，及曾經(jīng)寸草不生的礦井之上，若干年后，又是鋪展到天邊的綠蒼蒼渾茫茫的芳草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