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圩鄉(xiāng)的水和天是連在一起的。岸邊,或船上,低頭見天,一朵朵白云在水底漂蕩,一條條小魚就在云上漂游。深邃的天空中,飛翔的小鳥仿佛掬水可觸。
水中的小魚當然伸手能捉,并不怕人,水挑上有許多魚。你若赤腳站在水挑上,它們會一群群地啃咬著你的腳趾和小腿,癢乎乎。這種魚要么是癡呆呆的桃癡,要么是調皮的小鳑鲏。俯下身子去抓一把,抓到的大多是一片麻溜溜的魚籽,黏乎乎地緊敷在青石板下。春天的傍晚,放了學,找一個陶罐系上繩子,扔進門口的水塘,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輕輕地把它拉上來,罐子里就會有一兩只桃癡傻乎乎地在游動,倒有幾分處變不驚的風度。記憶中,童年快樂的一天便開始了。
有時,一夜春雨。清晨,稻田里的水會嘩嘩地從缺口流向溝里,水入溝中的交集處有魚噼噼啪啪地戲水,一群群,爭先恐后。這時,我會興奮地去“撈田缺”。斜風掃雨,觸面微涼,也不撐傘,戴一斗笠,持一撈兜,赤著腳一個秧田一個秧田地奔波,蹲守,捕撈。看著一條條銀光燦燦的鯽魚在我的網(wǎng)兜里活蹦亂跳,自己仿佛也成了一條鮮活快樂的魚。也有的鯉魚或鯽魚,體力足,沖勁猛,順著田缺流水的小瀑布,錯把秧田當龍門,躍進田頭,便是真的“虎落平陽,龍擱淺灘”了,過幾天放水烤田,它們就永遠告別了那一汪清澈的溝水。這個幻覺中的龍門,縱使它們?yōu)榇烁冻銮О俦兜呐Γ廊怀闪塑S進死亡的地獄之門。
汛期以后,會出現(xiàn)伏旱,內河的水位下降很快。這時,圩管會便會打開陡門,把水陽江的水放進圩內抗旱,一些江里的魚,隨著汩汩的江水就涌進了溝中。最多的是針魚,一條條圓白修長的身軀,挺著一桿細如松針的銀槍,成團成團地貼著圓圓的月亮快樂地在水中巡游。暑氣微漾的夜,母親會帶著我,劃一只小船,把馬燈擺放船頭,緩緩地向前。一絲絲清涼拂面而來,母親一手扶著馬燈,一手用插網(wǎng)迅速地朝水中插下去,嘩啦一聲,月亮碎成了一粒粒珍珠,十幾條小針魚被撈進了船艙,噼里啪啦地跳著……待月兒又圓了起來,發(fā)現(xiàn)前方又有成團成團的針魚在緩緩地游。
小餐魚喜歡在每家每戶的水挑上聚集,吸引它們的是飯后洗碗所漂蕩的油水。這是我們釣餐魚的好地方。用一根縫衣針放在煤油燈上燒熱,稍稍用力就彎成了一個魚鉤,串上尼龍線,找一根鵝毛桿子作漂浮子,綁上一根小竹竿,再在大水牛身上打一些蒼蠅,裝在空火柴盒中做誘餌。釣鉤向著成群的餐魚甩去,它們會爭先恐后地咬鉤,飛快提桿,一道銀光閃離水面,朝著岸邊竹籃一抖,一條餐魚就成了籃中之物。又鉤上一只蒼蠅,向魚群甩去,又是一條銀光飛進籃中……那時的暑假,總有大段的時間是在這樣有趣的垂釣中度過的,真是莫放暑期佳日去,最喜水中餐魚來。
那些魚,伴我度過許多美好的時光,我簡直克制不住這份情感,曾試著為它們寫過一首小詩來懷念:
滔滔濁流的長江
曾是魚兒辟波斬浪的故鄉(xiāng)
在一個雨季的黃昏
水陽江里曼妙的浪花
獻給了這些浪跡江湖的魚群
它們順著長長的灘涂和堤岸
逆流而上
游過了一個春天的桃花汛
又游過了一個梅雨季
沒有在水牮頭的漩渦中逗留
也沒有躺進南漪湖的九嘴十八灣
這些魚
不再思念長江的澎湃寬廣
也不再眷戀那驚濤駭浪的青春張揚
雖然那里有一道道可以去跨越的龍門
雖然那是一個廣闊的地方
汛期過后,旱季來臨
它們護送著水陽江汩汩的清水
穿越陡門,來到了圩鄉(xiāng)的溝渠
那些溫暖的水
有的被抽進了農(nóng)田與禾稻為伍
有的在清澈的溝渠中邀來了清風和明月
也許是崇敬天空中那輪皎潔
也許又喜歡水底下這片靜溢
一個滿月的夜晚
我發(fā)現(xiàn)那些魚在月亮上游弋
從此,每天都等待著
有這么一個圓月之夜
……
小餐魚和大白鯧長得很像,看起來像孫子和爺爺?shù)年P系,但它永遠長不到大白鯧那么大。大白鯧喜歡集中到中垾的大壩頭繁殖,那是圩鄉(xiāng)下壩最大的一片垾子。春雨嘩嘩,垾子里的積水,洶涌地匯集到那個大排水溝。在這水平如鏡的圩鄉(xiāng),終于有一股水流帶著巨大的沖力傾瀉而來,鯧魚們久違的野性被激發(fā)出來,它們喜歡這種有力度的較量,迎著這一股濁水逆流而聚。對于這些白鯧,是走向激情燃燒的快樂,有的也是游向危險的滅亡。那時,沒有休漁的概念,周圍的大人小孩,也魚汛般蜂擁而至,趕一場捕魚的盛宴。雨霽天晴,彩虹在東邊搭著一座漂亮天橋。大溝邊,有的用魚叉,有的用旋網(wǎng),有的用拋鉤,虎視眈眈,各展才藝。更多的人是站在那兒吶喊,看到有人戳到一條大白鯧就不斷地喝彩。也有的干脆劃一條小船,橫漂在溝心,等待鯧魚自己跳上來,大有姜太公捕魚,愿者上船的風范。直至西邊的紅燒云燃盡,成了一片灰幕,月兒已悄悄地越過了樹梢,熱鬧的捕魚競賽才漸漸地結束,大家各有所獲,披著月光盡興而歸。
圩鄉(xiāng)最珍貴的魚當然是鱖魚?!疤一魉Z魚肥”,它一身華服,斑斕多姿,又稱“桃花鱖”。捕鱖魚有一種方式——放鱖魚籠子。鱖魚籠子是用竹篾編的大竹簍,圓柱形,兩頭有口,口中有竹篾作為倒刺,魚能進,不能出。遍身纏附著長長的楊樹氣根須,放在離溝底約一尺許的半水中,等著鱖魚自行入甕。鱖魚的漂亮和它的判斷力并不成正比,它常把這種籠子當成它的窩,就順著口子擠進籠中,所謂“鱖魚籠子,只進不出”,進去后,只能呆呆地呆在里面,等待放籠子的來“解救”。放鱖魚籠子要有一桿竹桿做支撐,也是標識。那時,魚塘是公社的,竹竿隱于水中常被巡塘的發(fā)現(xiàn)。按說,鱖魚是一種野生雜魚,處于食物鏈的頂端,塘中越少越好??伤阶苑呕\子一被發(fā)現(xiàn)還是會被割了“資本主義尾巴”的。
清風和藹地撫摸著村莊,月光慷慨地灑向溝水,根海哥帶著我輕輕地劃著小船悄無聲息地來到溝中心。根海是放鱖魚籠子的高手,他知道越是危險的地方越安全,就大膽地把籠子放在溝中心的旗桿下。過兩天,趁著月光再去拉出水中的籠子,嘩啦啦一片,閃著金黃的光,大大小小的鱖魚有四五條。
圩鄉(xiāng)沒有專業(yè)漁民,但掌握一兩門捕魚技藝的還是不少。一般是以家族來傳承的,爺爺帶孫子,叔叔帶侄兒。每一門技藝都有那么一點竅門,一技在手,吃飯不愁。但沒見過哪一位捕魚高手像真正的手藝人那樣開門收徒的。
張卡釣算是一種較為專業(yè)的活兒,有一定的技術含量??ㄗ邮怯弥窠z修剪的,修釣子要精細,講究挺拔,所謂“彎而不折,挺而能伸”,有韌勁。煨小麥也不能馬虎,不可太熟,太熟了繃不緊,被水一浸就散了。又不可太生,太生了卡子插不進去??ㄡ炇窃诩抑幸慌枧璧匕研←溠b好,堆在盆中像一座小山。到了溝里,一人劃船,一人在船頭放釣子,“山”盡盆空,一面垾子就繞過來了,再換一盆。一天幾條溝,晚上放釣子,清晨去收釣子,輪著來。魚在水中一咬小麥,極富彈性的卡子就繃住了魚鰓,它怎么游也逃不走了。
卡釣張的最多的是鯽魚,有時也能張到鱖魚或黑魚。鱖魚和黑魚是不吃小麥的,那是它們把已被卡了的小魚不假思索地當活食吞下去了。在圩鄉(xiāng)的水族中,鱖魚和黑魚是絕對的強勢??蓮妱輩s又多了一份危險。吞進肚中的小魚是吐不出來的。任憑它們怎么掙扎,就是拽破腸子也掙脫不了那一根細細的卡線,只好乖乖地等收釣人來收拾了。這叫“吞子”。
有的魚吃了卡子,就在水下面的水草上打轉,繞了一大圈的水草。此時直接拽,一用力,魚一掙扎,就逃了。要用鋸鐮刀伸進水下,把那一團水草疙瘩割斷。包著魚的那一片水草就浮了上來,用撈兜一撈,青綠的水草叢中一條白花花的鯽魚,“啪”的一聲就掉進了船艙。我的小嬸家就是張卡釣的,小時候家里姐妹多,出生不久就由她母親帶在船上,一次她睡在船艙,被父親不小心踩了一腳,也沒到醫(yī)院看醫(yī)生,從此身體一直病懨懨的,在眾多姐妹中她長得最“細心”,家里素性叫她“小小”。前年,我的小小嬸還是因病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圩鄉(xiāng)有一種大小一掃光的捕魚方式叫抄抄網(wǎng)。每年年底起魚時請來抄抄網(wǎng)的,在溝里下好幾道網(wǎng),安排人在兩岸一道道地往前拖。一條大溝從下網(wǎng)到剎網(wǎng)要半天時間。溝里的魚被靜靜地拖到終點,快剎網(wǎng)時,網(wǎng)兜面積越來越小,那些心急的魚就開始在網(wǎng)中飛跳。特別喜歡跳的是鰱魚,俗話說“三個鰱子滿塘魚”。有的雖然跳出了第一道網(wǎng),卻還是落入了第二道網(wǎng)內。大部分魚不論大小都被一網(wǎng)打盡。特別是浮于水中的胖頭魚、鰱子魚和大白鯧,幾乎可以抄絕。一網(wǎng)能網(wǎng)到好幾百斤,算是最毒的一種捕魚方式了。當然一物降一物,也有漏網(wǎng)之魚,像團魚、黑魚、大青魚等這些底層魚,它們或鉆進了魚洞或躲進淤泥中,往往能躲過了抄網(wǎng)的包抄。
一年中秋,長池里請來了抄抄網(wǎng)的,在中途下網(wǎng),抄了半條溝。哪知剎抄時竟然有一千多斤胖頭和鰱子魚,一條條白花花的魚裝滿了一只船。我們幾個小伙子就想做一筆生意賺點錢,一下子買下來,準備劃船到高淳市場去賣。半夜,一輪圓月懸掛高空,照著大溝亮如白練,大家劃船出發(fā)了。到了圩埂處,把在籮筐中的魚一擔擔地挑過圩埂,再把船撥過大堤放到水陽江中,又把一擔擔魚挑上船。在江里劃船,大家更加用力,正好是豐水期,江水滾滾而下,一不小心滿載的小船就會有翻船的危險。到了永豐圩的一處陡門,找到了一個較低的埠頭,把船撥到了圩內,又是一擔擔地把魚挑過去。終于在天亮之時來到了高淳的新橋頭。新鮮的魚,加上又是節(jié)假日,我們的幾擔魚很受歡迎,買魚的人蜂擁而至。我們高興得稱魚的稱魚,收錢的收錢,不到半個時辰,全賣光了。剛要收起稻籮往回趕,一位管理員抓住了一位同伴的秤桿,嚴厲地說:“誰讓你們不進市場的!把罰款交了?!?/p>
“同志,我們這是自己家的魚,不是做生意的?!蓖橹杏腥讼蛩吐暤厍笄?。
管理員一臉嚴肅,從包里拿出罰單,刷刷地往下撕:“一張十元,五張五十元?!?/p>
同伴無奈地遞過去五十元,取回秤桿。大家回到船上一算賬,賺的錢剛好交了稅,算是白忙活了大半夜。年紀稍大一點的木生說:“還好,沒虧本。”
于是,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劃起小船往回趕。
長池是一個千年未曾干過的塘。在干旱的年景,它的中心都有深不可測的清水。傳說垮塘心有一條大鱤魚,每當梅雨季節(jié),天氣作悶,它就會浮上來,黑壓壓的,一大截,像似沉未沉的小木船。有一天,章士大爺從雁翅街上喝過酒,沐著若隱若現(xiàn)的月光劃船回家,過了和平橋,突然船撞上了一道“壩埂”。他自言自語道,怎么多了一條壩呢?就下船,把船從壩上撥了過去,重新上船。剛要劃船,只聽船后嘩啦啦一聲,猶如雷鳴,定睛一看,好像是一條大魚沉下去了。后來有人問他是不是有這回事,他卻是避而不答。
今年回家倒聽說有一個專門釣青魚的垂釣者,在這條溝中釣起了一條七十二斤重的大青魚,像一條小魚鷹船一樣。為了釣這條魚,他幾天來一直在用玉米粒喂餌料,把所有的吊鉤都放大尺碼,耐心地等待了幾天。后來又在這里釣了幾條六七十斤重的青魚。溝下的世界真是神奇,這些魚也是這條溝的主人了,它們經(jīng)歷過捕魚人的絲網(wǎng)、抄網(wǎng)、旋網(wǎng)等各類網(wǎng)具的威脅,身經(jīng)百戰(zhàn),躲過了無數(shù)的劫難,可今天卻還是沒有躲過這美味餌料的誘惑,終于離開了這片水域。我相信水下仍然有像它們一樣有生命力巨大的青魚在那里堅守,它們應該是這條溝的靈魂。
每年秋收之后,農(nóng)人除了挑圩基本上沒有什么活兒,圩鄉(xiāng)農(nóng)家有“半年辛苦半年閑”之說。此時柴干米老,自給自足,殺豬宰羊辦年貨,成為鄉(xiāng)村生活常態(tài),真可謂,“村村沽酒喚客吃,并舍有溪魚可叉”。生產(chǎn)隊也會把村前的煙火塘用水泵抽干,竭澤而漁,分給各家各戶作年貨。
干塘的那一天,大家紛紛帶著漁具來捉魚,那是真正的捕魚狂歡。捉上來的魚,擺在生產(chǎn)隊的稻場上統(tǒng)一分配。生產(chǎn)隊隊長把魚一堆一堆地分成二十堆。會計寫出“1”至“20”的號頭,一張張貼在魚堆上。然后再做二十個鬮,折起來,放進一個搪瓷臉盆中。大家輪流著去撿鬮,拆開是“1”,就去拿1號堆的魚,撿到“2”就去把2號堆的魚裝回去……雖然魚堆的魚也有大小多少的差別,但大家毫無爭議,認號取魚,“好漢鬮上死”。這就是樸素的按規(guī)則辦事,沒有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魚比別人的少一點而反悔的?,F(xiàn)在想來,這種分魚方式,就是在西圣哈氏看來也不失為公平分配的一個社會學經(jīng)典案例。
如今,行走圩鄉(xiāng),白云依然悠悠地飄蕩在上空,腳下的那塊土地依然肥沃而堅實,只是圩鄉(xiāng)的水,不再像過去那么清澈。我常想,現(xiàn)在的那些魚兒,比起它們的祖輩,一定缺少了明月之夜一次快樂地游弋。圩鄉(xiāng)的少年,比起我們,自然也少了一段有趣的時光。
宋代詩人周邦彥曾任溧水知縣,一日閑暇,來到相鄰的圩鄉(xiāng)水陽游玩,為我們記錄了當時圩鄉(xiāng)人的捕魚情景:“清溪在三闕,輕舟信洄沿。水寒魚在泥,密網(wǎng)白日懸。水陽一聚落,負販何闐闐……”極目所見,詩人的描繪,有的已漸漸走進了歷史的深處,有的仍風物如舊,有的正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
可我還是很懷念那一片靈動的水,在微風輕拂的夜晚,擁抱著水底一輪清澈的明月,讓那些可愛的小魚映著月光在水中快樂地游弋……